其实不必问也知晓,那帮百姓定然是欢呼雀跃,以为他们的天神救星即将归来。
他倒不否认前朝皇帝是个仁君,可惜行事太过温和,才给了他可乘之机,至于那位被帝后娇惯长大的少年哼,或许只是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人物,从未为百姓做过任何实事,他当真是不解,这帮百姓对喻稚青的信仰究竟从何而来?就凭出生时恰好赶上的一场大雨么?
他从来不信鬼神,听那些祥瑞天象像听世上最滑稽的笑话。
脸上残酷的笑意从未褪去,看着脚下惶惑的众臣,他忽然又有了新的主意:“安排下去,孤欲亲征。”
因秋狝的那件事,他本不愿再踏足塞北,事到如今却改了想法,决胜千里之外固然算好,可亲手将人擒回,却又是另一种实力的碾压与风光,更何况那夜的混账也在塞北,他总有查出那人是谁......然后用残忍的手法,夺了那人性命,把那一夜的耻辱永远埋藏进塞北的滚滚黄沙之中。
下头没人敢去接话,其实是要劝太子殿下保重贵体的,可他们先前统一地听说了喻稚青还在人间的消息,都不愿去触商狄的霉头,更何况此事事关重大,到时候谁在战场上失利,只怕要被商狄剥一层皮。
思来想去,倒是商狄自个儿亲自去最好,输了横竖怪不到他们头上。
众臣便不劝了,只是七嘴八舌地筹谋着太子亲征的事宜,也没人打算去报告给歧国国君,皇帝已经是比帝京城门还不值钱的存在,如今群臣上朝,都是先往东宫去请安。
商狄要亲征的消息被商晴遥遥传回塞北之时,小殿下正忙着绘制沈秋实做的云梯架构图,有意令塞北的能工巧匠批量定制。
他已于前些日子在塞北各部面前露了面,对外只称这些年离宫避祸,各部族长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没工夫细想喻稚青与歧国开战的联系,虽然都觉得有些突然和狐疑,但在喻稚青指挥下,塞北打出第一场胜仗后便统一的没了意见,甚至认为他们有了喻稚青这个由头,几乎可以算是匡扶皇室的正义之师。
在那场连续的惨败之后,喻稚青痛定思痛,终是令将士以迂直之计险胜一局尽管商猗当时带他去的那个峡谷的确更适合拿来作首胜之局,可小殿下思虑良久,似乎是嫌商猗太笨,于是暂时否决了这个会令男人以身犯险的计谋。
虽然帐篷还是在老地方,但小殿下如今也算是光明正大地住到了蒙獗族中,白日难免会有人来请安议事,商猗知晓他性子敏感,特意拿木板修了一方下面实心长桌,完完全全遮住少年的残腿,无声地维护着喻稚青的自尊心。
由此,两人白日里自不可能像过去那样胡来,男人还是会偶尔外出打猎,但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默默跟在喻稚青身后,当真如侍卫单纯伺候,可到了夜深人静之时,小殿下经常被他名义上的侍卫、实际上的仇人亲得喘不过气。
商猗很喜欢把喻稚青抱在怀里亲吻,像是用动作宣告他的占有,可喻稚青总感觉这样的姿势太过幼稚,很不情愿,每次都要又挣又骂,非把自己气出一身热汗才罢休。
然而生气归生气,到了入睡时刻,小殿下却又会下意识的为男人留出被子和空位,不情不愿地被商猗抱入怀中。
夜晚长,两人并不会马上入睡,一开始总是商量起正事,可聊着聊着,却又变成幼时那般,两个人凑在一块,说起狗都不听的幼稚闲话,一会儿是沈秋实的鸡毛裘帽越来越难看,一会儿是阿达最近又恢复到连吃三头羊的食欲,天南地北乱讲一通,然而到了最后,两人稀里糊涂,又要亲作一团。
这样的气也气得,闹也闹得,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还是竹马的好年岁,今日闹了别扭,明日不必说就会自然而然的和好,两个人总归一直在一块儿,相伴度过这长日光阴,以至于塞北漫长的风雪、歧国虎视眈眈的大军,似乎也都变得不再可怖。
四十七章
商猗怕喻稚青冻着,临走前特意往炭盆里添了许多柴火,把帐篷里烘得热乎乎的,如同暖春。
然而小殿下在喻崖精心调理下,身子似乎的确好了许多,如今竟也学会了贪凉,微微敞开衣领,分明知晓男人是为自己着想,嘴上却不肯留情,偏埋怨男人是想把他和小兔活活热死。
小兔当然,如今称这只快有足月獒犬那般大的兔子为小兔,自然是很不恰当的,只是喻稚青自捡它回来后未曾给它取名,便一直就这样随口乱叫小兔倒是个不怕热的,很安逸地窝在小殿下膝上,享受主人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
小殿下大概是真的有些热,就连脸颊都浮出几分红意,反将他一贯苍白的病气悉数驱散,显得面色红润起来,越发衬出少年的面冠如玉。只是他如今坐在轮椅上,不便去动那炭盆,商猗又不知何时才归,喻稚青正心烦着,不自觉地又要开始怨天尤人,忽有一丝冷风拂面,带来凉爽,也将小殿下那点焦躁拂去。
他顺势望去,原是外面大风呼啸,吹起厚重的帐帘,从帐帘被风吹起的那一线缝隙中,是看不真切的广阔天地,天光和冷风借此倾泻进来。
幼时最爱玩闹的他自亡国后,总是画地为牢,把自己独自藏进封闭的小小世界当中,闭目塞听、故步自封,不肯与外界接触,明面上似乎只是担忧旁人看见自己的残废和落魄,但实际上,或者他与商猗都能意识到,喻稚青还有更深层次的畏惧与心结,那一夜失去的太多,他一介流亡之身,难保又要牵连无辜,而如今的小殿下没有办法再去承受一次失去。
所以即便到达蒙獗,与歧国开战,除非很有必要,否则他也是鲜少出现于众人视线,不愿与他人产生联系。
可也正是随着他与歧国的开战,让仇恨有了得以消减发泄的关口,又加上男人前几次带他出去的经历,小殿下如今竟渐渐转了心境,虽然仍是畏惧旁人目光,但对于外出似乎已不再如以前那般抗拒。
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在帐篷里热坏了脑子,望着被风微微吹起的帐帘,竟然认为出去转转似乎也不错。
此时正是午后,这样的雪天,大多数塞北族人都忙着午后休憩,不会窜到他这处闲逛,商猗又在周遭布置了很多机关,外头应当是很安全的......奇怪,自己什么时候这般信任商猗了?
他深吸一口气,不去思索那些理还乱的念头,兀自摇了摇脑袋,似乎想借此动作将男人身影驱出脑海,而先前那点顾虑反倒令他生出一种近乎“破罐破摔”的勇气。
喻稚青看向膝上的小兔,又望了望不远处的帐帘,索性横下心来,慢慢旋着轮椅向帐篷外移去。
掀帘的动作于常人而言再普通不过,可小殿下真正触上帐帘时,却是那样的生疏且需要坚定,他抿着唇,掀开将他与外界隔绝的遮碍。
周遭几乎在一瞬间冷了下来,映射着阳光的雪地有些晃眼,小殿下不适地半眯起眼,四野旷然,因帐篷搭在高处,依稀可见下方平原有几个蒙獗族的女子在外晾晒衣物,他本能想躲,结果发现别人忙于生活,根本注意不到他这处。
原来风雪早已止歇,外面既没洪水猛兽,也没人前来讥笑鄙夷。
怀里的小兔也爱这久违的平和,惬意地在喻稚青膝上摊成一团,虽然偶有冷风,却是吹面不寒,天高气爽。
虽然商猗也曾带他出去过几回,见识过塞北浩荡的景致,但这是他头一回独自到达外面的世界,这种情形乃是过往、甚至在宫中都不曾有的,少年仿佛一只初生于世的小鹿,懵懂中带了几分新奇地观望着眼前的一切,先前脸上浮出的热意也渐渐退去。
他到底有些顾虑,不敢走太远,只是旋着轮椅在帐篷外转了几圈。
说来讽刺,他居然是第一次看清他们住了好几个月的帐篷外面是何模样,以往商猗带他出去时,他总来不及看看周遭就被男人抱上马背。
帐篷外的一切都是由商猗打理,他看见男人摆在一旁用来熬药的小炉和瓦罐,看见盖着袄布的兔笼,看见男人用几块木板和泥巴搭出来的简易灶台一般蒙獗族中都是在帐篷里烤制餐食,然而喻稚青闻不得油烟味,又不喜那些烤羊烤牛,商猗便在帐篷外头搭出个简易灶台,替他备出一日三餐。喻稚青继续旋着轮椅,看见更多两人生活的用具:存放的蔬菜、澡盆、碗筷、簸箕、晾晒在竹竿上的衣衫......
这些极具生活气息的摆设令喻稚青有些怔神。
商猗极力想让喻稚青仍如旧时那样生活得好,把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小殿下即便出了宫,虽比不上过去那般荣华富贵,但其实也算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所有都来得太理所应当,商猗又都刻意背着少年,以至于忘却人间烟火的他在此时此刻方意识到,自己早非当年那个万人伺候的太子殿下。
衣衫需要清洗晾晒,吃食需要切菜烹制,汤药需要熬煮放凉,商猗默默在帐篷外完成所有工序,才能将这些呈到喻稚青眼前,他所有的体面都源自商猗一人,他甚至有些难以想象那个素来冷峻的男人干这种杂活时是怎样的情形。
小殿下看着眼前的所有,胸腔里闷着一股情绪无从宣泄,就像手指被扎进木刺,算不得多疼,但每每拂过便有所不适,相当折磨。
就在此时,膝上的小兔忽然半直起身子,长长的兔耳颤了又颤,喻稚青亦听见嗒嗒的马蹄声,他抬眼望去,远处有个熟悉的黑色人影正骑在枣红骏马之上,缓缓向帐篷驶来。
男人似乎也瞧见了帐篷外的喻稚青,小殿下虽辨不清商猗神情,但看见对方扬起缰绳,明显加快了马匹归来的速度。
今日外出乃是喻稚青的一时兴起,本打算到外头透透气便回去,无声无息,不叫任何人察觉,哪知恰好被商猗撞见,小殿下仿佛被撞破了什么秘密,无措中藏了几分尴尬,却又不好直接回到帐篷,显得自己多心虚一般。
于是他只能僵在原处,看男人踏马而归。
说起来,以往都是男人抱着他同乘一匹,这还是他第一次以旁人视角见商猗骑马。
只见来人剑眉星目,一袭黑衣勾勒出男人健硕挺拔的身形,背悬了柄半人高的长弓,腰佩玄铁宝剑,奔驰而来的骏马长啸嘶鸣,马蹄溅起白雪,周身的肃杀气派好似战神转世,仿佛要将众生都踏在脚下。
快到帐篷前时,男人勒紧缰绳,翻身下马,虽然面色不改,但目光中显然噙满温柔,只映着他一人身影,伴随兔铃剑穗的声响,一步步向喻稚青走来。
轮椅上的喻稚青咽了咽喉咙,不知怎么,面上又渐渐染上绯红,心如鹿撞,竟是比先前在帐篷内时还要燥热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