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1 / 1)

商猗垂眼,轮椅上的少年抱着小兔,面上波澜不惊,似乎相当淡然,倒是白兔双眼通红,仿佛替某人红了眼眶。

男人也不问为何,只是将人抱回床上,无言地出了帐篷。

他明白喻稚青故作坚强下的用心若不能让他们魂归故里,至少也要保全他们最后的一点尊严。

喻稚青自幼被太傅作为盛世之君培养,又受帝后溺爱,守成尚可,但如今这样的境地绝不允许他还像幼时那样单纯守礼。

他终究把战场想到太过片面,还以为对战就像双陆下棋那样,总是你来我往的君子行径,可战争不是的,虽然都是计谋和杀伐,可并没有棋盘似的框架,只会有落子与否两种选择,真正的胜利往往源于绝对实力以及出其不意,很显然,小殿下的蒙獗与岐国大军相比,实力并不占优,又太过君子,这次的失败将他先前预想全部打碎,当他与商狄真正针锋相对时,才算切身的面临了危机与挑战。

归根结底,终归是他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商猗知晓殿下心里不好受,快马加鞭,终赶在黎明归来,便发现矮榻上的少年虽然睡了,却陷进梦魇之中。

男人换了件干净衣衫,将少年抱进怀中,默默安抚着噩梦中的对方,而小殿下在熟悉的怀抱之中,慢慢舒展了眉目,似乎梦魇已然离去,又恢复成往日恬静的睡颜。

黯淡的天色照入帐篷中,偶尔能听见远处蒙獗部落传来羊儿乞食的叫声,虽然战火纷飞、人心惶惶,但在这严冬的早晨,仍旧透出安谧和寂静。

商猗本想就这样抱着心上人等到天明,然而小殿下埋在他怀中的脑袋却忽然动了动。

少年揉了揉眼,声音还带着没睡醒时特有的懒散:“回来了?”

男人用下巴抵着对方柔软蓬松的发顶,轻轻应了一声:“我吵到你了。”

少年沉默一阵,久到商猗以为喻稚青已经再度睡去,才听见怀中之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没有,是我闻到了你身上的烟柴味。”

商猗以为自己隐藏得够好,哪知还是让小殿下察觉了。

他无言片刻,分明想要宽慰几句,可最终开口却是最寻常的一句:“已经处理完了。”

两人说话像打哑谜,喻稚青点了点头,不再开口。

“要再睡会儿么?”男人又问。

喻稚青摇首,只问商猗如今是什么时辰,发现即将天亮,便令男人伺候他起身开战之后,他陷入前所未有的忙碌之中,不单是要处理塞北事务,更把其余全部的时间都放在兵书古籍当中,想要寻出破局之法。

虽然他常和阿达议事,但在复国大计上,只懂摔跤和暴饮暴食的阿达显然没法给他提出意见和帮助,他像个独自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的行者,直到撞头才能知晓此路不通,既孤独又悲凉。

如今的喻稚青,乃是相当好伺候,不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气红了脸,也不会再同商猗聊那些漫无边际的傻话,仿佛又回到旧时那个了无生气、自我封闭的阶段。

商猗也知晓喻稚青这是又要投身进书山文海当中,默默替他取来了衣衫,却不是他常穿的那几件,而是当时他们骑马外出时那件蒙獗的红衣。

此时此刻,小殿下仍未察觉男人心中的盘算,虽然见他替自己换上了骑装,但满心想着战场局势,未曾留意男人收拾东西的举动,直至商猗突然将他拦腰抱起,才察觉两人都是一副外出骑马的打扮。

冰封的脸上终于出现别的神色,被放上马背的小殿下根本不知男人所欲何为,只能赤急白脸地反抗:“商猗!我今日没工夫陪你胡闹!我还有兵书没......”

男人并不理会喻稚青有多少兵书还没看完,也跟着翻身上马,一面用左手揽住不断挣扎的少年,防止他摔下,一面擒着缰绳,驱使马匹向前奔去。

天色仍是将明未明的深青,天地间安静得仿佛只剩彼此的心跳声和哒哒马蹄,小殿下不知晓男人要带他前往何处,干冷的风飞快地从耳边略过,喻稚青勉强定住心神,提声问身后的男子:“喂,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很快就到了。”男人避而不答。

喻稚青看着四周不断变换的雪原,双手又下意识地去抚马匹鬃毛,忽然福至心灵,良久后开口道:“我没事的。”

他似乎可以感觉到男人的担忧,可错就是错,他不需要别人为他开解,更不需要别人为他的错误去寻什么借口。

商猗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加快了马匹的速度。

他们在太阳升起前赶到了一处峡谷,两面高山耸立,入口极为宽敞,可往里走一段,喻稚青才发觉越来越窄,甚至中间地段只够一人同行,一条狭长小道耸立眼前。

男人抱着喻稚青下马,带他在此处察看周遭环境,又看向峡谷高处,哑声道:“那上头有几块圆形的巨石。”

听了这话,原本还不解男人带自己前来目的的小殿下瞬间反应过来:“你是想......?”

“过几日会有大雾,由我去引,他们应当会过来。”商猗垂首看着怀中的少年,分明说着战事,可眸中却是一片化不开地温柔。

大雾和极宽敞的入口或许能让对地势不熟的岐军放松警惕,而当他们真正被引进这条峡谷之后,就算察觉出不对劲,那时也已经是退无可退,而喻稚青只需令人将进出口堵住,无论是用峡谷从天而降的巨石或者大火浓烟,都能给这些瓮中之鳖最沉重的一击。

他向来不善言谈,也不认为自己能说出什么冠冕堂皇的好话来安抚喻稚青的心绪,所以他陪他一起往前看,只能从最实质的事物上予他帮助,无论胜负,他都与他一同面对。

喻稚青不肯言语了,商猗怕他着凉,抱着人重新回到马上,两人回程途中,太阳慢慢从东边的山峰展露头角,第一缕晨曦洒在两人身上,和身后男人的体温一样,都是舒心的暖意。

商猗见喻稚青频频侧首,似乎对日出颇有兴趣,索性选了个平整的地方,刚好可以看见雪原的朝霞。

他怕喻稚青体寒,禁不得冻,让喻稚青落到腿上,自己做他的人肉垫子,小殿下比先前恢复了一点生气,此时便不愿像小孩子一样坐到男人怀中,挣扎起来。

其实商猗很喜欢这样抱着喻稚青,可以把人抱个满怀,感受少年那点算不得重的份量,有一种很安心的感觉。小殿下本就雪白的皮肤在曦光下白得近乎透明,连睫毛都带着一层金影,他挣扎了一会儿,实在抵不过商猗的力气,正不情不愿地坐在怀中气喘吁吁,男人适时地递来腰间悬的水壶。

小殿下饮下一口,瞬间苦起了脸:“怎么是药?”

商猗自不会提及是他注意到小殿下做了噩梦,并不吭声,只是轻轻抚着喻稚青柔顺丝滑的长发,温柔地注视着对方,反让喻稚青先不自在起来,逃一般的匆匆偏过头去。

此时太阳已完全探出头来,慷慨的将阳光撒向这片纯白的大地,小殿下像是想起什么,嘟哝道:“......我还以为你又要带我去看什么雪人,会说些安慰人的废话。”

商猗失笑,他知道喻稚青最是要强,才不会说那些惹他不快的空话。不过此时见到怀里的少年又恢复了战前的活力,商猗难免有些心痒,忽然拉过喻稚青,不容拒绝地吻了下去。

小殿下先是愣了一瞬,随即意识到两人还在外头,连忙想将人推开,而商猗似乎也只是浅尝辄止,双唇很快分开,但彼此的呼吸都有些急促。

“这才是安慰。”商猗用拇指揉了揉喻稚青红润的嘴唇。

不知为何,小殿下却因男人这个动作心头狂跳,连耳根都红得快要滴血:“混账,哪有人用这个当安慰的?!”

“那要像小时候那样么?”

喻稚青不解地仰起脑袋,却听男人缓缓张口,用沙哑的喉咙唱起那首旧时常唱的、他母亲教给他的歌谣。

是了,喻稚青小时候装委屈时,的确喜欢故意让商猗唱歌哄他。

那时候他们都还小,肩并肩坐在一块儿,甚至不知道那婉转的戏词究竟是什么含义,直到离宫之后喻稚青独自翻起唱本,才发现那一阙是牡丹亭的唱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