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1 / 1)

他是难得能显现一回,仰着脖子,再搭上头顶的那几根鸡毛,当真如一只雄赳赳的稚鸡一般,却没注意到小殿下也是喻家的人,自己方才言语很有误伤喻稚青的可能。

他这是真情流露,怨不得是这反应,沈秋实虽说不讨厌喻崖,但对部落里的这位大夫,着实是有些埋怨。

一是喻崖说话实在太过知礼委婉,分明同样是说蒙獗语,他却总不能领会喻崖的意思,倒比和语言不通的中原人交谈还要费劲一些;再来是他过去当首领之时,常被各部嫌弃,不时便要与本来也可成为塞北继承人的喻崖比较一番,待比较完毕,沈秋实便会挨更多的骂,难免对喻崖生出一些意见。

加之过去他常长被喻崖追问着愿不愿接受治疗,医者反复表明自己可以治好他的脑疾,可沈秋实总认为自己挺好,对方完全是没事找事,试问谁又能对一个成天追着要给你喂药针灸的人有好感呢?

由此,他似乎完全忘了喻稚青和喻崖还有一层亲戚关系,藏了一点小心思地同喻稚青嚼起舌根,高兴地感慨道:“小殿下,你学了蒙獗语,当真是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直接和你讲别人的坏话啦!”

言罢,还不等喻稚青接话,他便发挥了他一贯“坦白从宽”的优点,将喻崖帐篷的那点事都抖落出来。

原来这又是源于喻崖那一脉祖辈传下来的习俗,自从那位王爷放弃荣华富贵随心上人来到塞北之后,他们这一家人似乎的确是对好日子过敏,不仅对权力名利毫不上心,一个二个还都只愿过苦日子,争当闲云野鹤。

其中有一位最为极端的,也是和喻崖有着相似的志向,当时蒙獗族中爆发时疫,正是那位先生及时查出救治时疫的药方,救了无数族人性命,后来万人叩谢,请他担任蒙獗首领,被其断然拒绝,就连族人予他的谢礼都不肯收受。

然而蒙獗族人一贯热情,一个不要一个硬塞,生生把那位先生逼得连夜跑到周围雪山之上,仿佛是要效仿介子推,大有因不愿收礼而冻死山中的打算,把蒙獗族人们吓得够呛,于是在对待喻崖这一脉有“受虐倾向”的人时,蒙獗只能以“坏”来报答他们的好。

就如这次,阿达为了报答喻崖,翻遍蒙獗族库才找出几片薄薄的布料,给喻崖搭出最简陋的帐篷,无论春夏秋冬,一律漏风漏雨,如此艰苦,绝对能令喻崖住得舒心。

小殿下听沈秋实叽里呱啦说了这么大一通,其实心中有许多不解,可想起喻崖每次来见他时都那副安之若素的模样,似乎的确住得十分自在,而小殿下对旁人的关心一向有限,既然喻崖自己都没说什么,便也不再留意。

沈秋实见小殿下不接话茬,自己抱着帽子上长长的尾羽把玩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兴冲冲说道:“对了,小殿下,我最近又制出了好玩的玩意儿,下次带你去瞧瞧。”

喻稚青余光扫过沈秋实过去送来的那两个“怪石嶙峋”的木偶,对沈秋实口中的玩意儿毫不感兴趣,随口应了一声。

“你可别小瞧它!”沈秋实越说越起劲,蒙獗语与汉话混着交谈,“我可是做了好些时日,保管你看了都要吓到......对了,小殿下,刚好雪也停了,不如我带你去看看吧。”

话音未落,他站到喻稚青面前,抬手就要将喻稚青抱起,吓得喻稚青连忙喝令他站在原地。

沈秋实不解地望着轮椅上的喻稚青,不明白少年为何拒绝自己的好意,说起话来也是无遮无拦:“小殿下,你那轮椅太慢了,等你慢悠悠滑过去,天都要黑了。”

若是以往,喻稚青早已开始幽愁暗恨,琢磨沈秋实是不是故意取笑自己残疾了,然而现在他更担心对方突然窜过来抱他,断然拒绝道:“那也不行。你我同为男子,怎可如此行事?”

“可是,我看穿黑衣服的那家伙之前也是抱着你走的啊。”沈秋实歪着脑袋,似乎更加无法理解了,却是忽然拍了拍大腿,“哦我明白了,难道那家伙是个女的?”

“他当然不是!”作为最直接感受过商猗男性器官的人,小殿下显然对此很有发言权,他揉了揉眉头,却不知要如何向沈秋实解释。

沈秋实倒是难得善解人意一回,侧过脸用结结巴巴的汉话问:“他不同?”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小殿下愣了一瞬,旋即无端地感觉面颊发热,他冷哼一声,故作震定道:“......他是我的侍卫,自然与你们不同。”

沈秋实似乎还欲再问,然而商猗却在此时归来,比他今日说好归来的时间,足足早了半个时辰。

喻稚青担忧男人听到他与沈秋实先前的交谈,略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而商猗只是如往常一样的放下长弓与箭囊,十分熟练地找了个吃食的借口,轻易将沈秋实打发出去。

“怎么了?”喻稚青看出男人的异样,顾不上纠结先前的别扭,扬眉问道。

男人并没有马上接话,静静为喻稚青沏了壶热茶,小殿下却敏锐地嗅到了一股浓重的铁锈气息,他几乎是本能地攥住男人手腕,细细检查,果然在商猗肩膀处发现外衣洇湿好大一块,只不过是因为黑色布料,故而起初未能察觉出来。

喻稚青仰起头,恰对上商猗比海深沉的视线,男人微微点头,印证了小殿下心中的猜想。

是的,他们与岐国开战了。

四十五章

俊秀眉头拧作一团,长而卷翘的眼睫湿漉漉贴成几簇,碎发亦被冷汗浸湿,凌乱的沾着颊边,尚在睡梦中的少年双唇抿至苍白,安静中透出几分脆弱和无助。

男人只能将人拥得更紧,轻拍对方的脊背,如哄孩子那般无声地安抚着蜷缩在怀的少年,暗自思忖明日早晨要记得给喻稚青煎一副退烧的药。

小殿下每回做噩梦,翌日总是要大病一场的。

他不用猜都知道,喻稚青梦中会出现怎样的修罗炼狱,那一夜的大火烧了那么多年,无数次在小殿下梦魇中反复重现。

他还记得他们刚出宫时,喻稚青每夜都会梦到亡国时的惨状,常常哭叫着惊醒,甚至由此开始畏惧睡眠,整天硬撑着不肯合眼,直到第二日坚持不住,无意识地陷入睡眠为止,随后又再度吓醒,不肯入睡,简直陷入恶性循环。

三年过去,喻稚青虽然不再会被噩梦惊醒,双腿亦在缓慢恢复,但商猗知晓,那些伤疤从未愈合,如同一只卑鄙的虱子,潜伏在暗处,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间突然袭击。

那一日,商猗外出打猎,朔风滚滚,他遇上了岐国派来窥探地形的先行军。

尽管男人将那一支队伍尽数歼灭,但这并不能阻挡商狄对蒙獗开战的野心。不过二十日,岐国的大军已越过关外,铁蹄溅破塞北绵延的大雪,浩白的大地被墨色铠甲侵占。

这场双方都等待已久的大战,终于缓缓拉开序幕。

喻稚青一心要借风雪和草原的优势,并不急于迎战,欲借这漫天风雪先给予对方沉重一击,好好消磨他们的物资和军心岐国位处南方,按理来说,习惯温暖的岐军应不擅在冰天雪地中作战的可是商狄似乎也料到了这一点,在进入塞北草原之后,便没有急于前行,而是就地建起了“城邦”,圈地一般把塞北的疆土公然划入自己的领地,并让能够适应草原生活的关口附近百姓迁入其中,建村落户,就算不能马上屯田种粮,但也极大的利于以后的物资运送及士兵休憩。

更重要的是,还未开战,商狄此举便令塞北各部开始躁动,毕竟岐国已经开始实打实的侵占了他们的土地,甚至在他们的草原上过起了日子!这谁能容忍?他们闹哄哄地挤去阿达帐篷,短视地想要主动出击。

而这些,正是商狄想要的结果。

他就是要把喻稚青逼到两难境地,逼他马上做出选择,让他处于无比被动的局面之中,而这两个选择可能迎来的后果,无疑都是小殿下不愿遇见的。

各部本就不算团结,各有异心,此时再不出兵,恐怕这些蛮子胆敢自己领着队伍冲上前去,到时只怕会死伤更多,既给了商狄借题发挥的机会,又不知会横生多少岔子。

喻稚青把自己关在帐篷中考虑了一天一夜,咬牙将先前的计划全部打翻,终究决定让塞北以捍卫疆土的名义,派了一只相对老弱的军队,主动出击,远巴巴跑到岐国大军驻扎的地方短兵相接。

他从小就被全天下当作天神转世,似乎理所应当要万事顺遂,可三年前的亡国将他完全拉下神坛,喻稚青自问从不以此自居,可商狄显然十分在意喻稚青旧时的“名号”,有心要将百姓的敬仰一点一点碾碎。

开战三日,开战三次,次次落败,全军将士尽数牺牲,直至败无可败。

商狄下令将那些尸骨挂在他新建的城墙之上,塞北的严寒保得将士们尸身不腐,岐国太子嫌不够威慑,便令人剥去死者的衣物,赤身裸体的悬在城墙外头,私密的耻辱倒还不如让人早早腐坏、尸体残缺。

塞北各部知晓这件事后,无不痛心扼腕,但首战的失败却又令他们对岐国兵力产生澜狌了畏惧,终日缩在帐里,叽叽喳喳,争个不停。

就连一贯偏心爱情结晶的阿达,也在私下与喻稚青相商,委婉地提醒喻稚青是否思虑欠妥,难免为未来忧心。

小殿下倒是一派冷静,不仅开导了阿达,甚至还教导老者该如何安抚塞北各部,又该怎么抚恤亡兵的家属们,井井有条,似乎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心中更是早早有了决断,他这样的沉着多少能令麾下安心一些。

就连对着商猗,他仍是那副稳重的模样,只是送走阿达之后,他沉声吩咐商猗,让他夤夜赶去关口,将城墙上的尸体通通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