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他慢慢向前探身,几乎是要吻到对方的唇,“看来殿下误会我了。”
“阿青。”商猗久违地用那个称呼唤他,吻上那片红润的嘴唇,喻稚青本能地闭上眼,便听他的竹马用沙哑的声音在他耳旁哑声道:
“......单是我爱你这一句,我便说得非常应心。”
四十章
他立在丹墀旁,看东宫的奴婢们很熟练地将染了鲜血的积雪铲去。雪下露出长阶原本的赤色,倒是比没清理前更加红得醒目,处处透出欲盖弥彰的讽意。
听下面人说,今儿晌午有个以往就在东宫伺候的奴才,本是最谨慎不过的,今日不知怎么惹了商狄发怒,骇得在殿外直磕响头,被额头流出的血糊了一脸。而他们那位太子殿下便如此看着,待那奴才实在疼得磕不下去时,便令侍卫擒住其脑袋,“帮”那家伙将头狠狠砸在了地砖上。
如此一番,待旁人将尸首运走时,那个奴才光用面目全非来形容已是不足兰ㄐ生整理够了,就连头骨都只剩后半部份,前头的人骨混着脑浆皮肉还有头发,稀里哗啦全陷在一块,存着点人的体温,冬日冒着热气,有点像熬出的粥羹。
好在如今东宫伺候的众人早已习惯清理这种受刑现场,宫女新添了龙涎香点上,没过多久就将先前的血腥气掩去,就连染过血的长阶也被他们擦拭得明亮光彩,可以倒映出模模糊糊的人影。
淮明侯也就借着这光亮丹墀,看清自己的一身朝服,恍惚忆起过去他穿着普通衣衫站在殿外的模样。
那时皇朝尚未覆灭,淮明侯入宫面圣,一贯身着常服。
这自然是大不敬的,纵然那时的淮明侯已是世人眼中出了名的风流纨绔,也难免惹了一身言官笔墨,不过帝后感情甚笃,国舅爷轻狂些似乎无妨,折子呈到皇帝面前,他那陛下姐夫也只是宽容地替他解围,说侯爷是进宫探亲,自家人见面,不必像朝堂那样拘束。
姐姐和姐夫待下宽和,连带着生下的孩子都是一等一好性,淮明侯有次入宫,见他那小外甥正拉着一个半大小子在宫里一同玩耍,旁人谁看了小殿下不是满脸赔笑,偏那个少年冷若冰霜,仿佛对喻稚青爱答不理。
他外甥却是不以为意,总是笑盈盈凑在对方身边讲话,淮明侯听身后的苍擎介绍,那个冰山样的少年居然不过是个小国送来的质子,淮明侯叹了口气,暗想自家外甥被好脾气的帝后给教得分不清边界,什么奴才都当成人来对待。
也是因为如此,淮明侯认定皇帝一家善良到糊涂,乐于享受帝后予他的容忍,并且忠实地相信这种宽宥和忍让永远没有边界,仗着国舅爷的身份从旁人那儿得了许多好处,无非是今儿从别人那儿得了几箱银子,明日向那人讨个入眼的丫头,不买官卖官,不伤人性命,他以为这些不算什么直到他发现皇帝有将他打发到淮阴封地的念头之前。
他怒气冲冲的去找姐姐,刚好撞见皇后饶过一个打碎花瓶的小宫女,他不明白,既然他们连一个卑贱低微的奴才都可以饶过,那么为什么不肯放过自己这个血脉相连的同胞弟弟。
皇后却是义正言辞,道他的所作所为根本不是与砸碎一个花瓶可以相提并论,并说外戚削权一事先前已与他们的父亲商议过。
这让自小被迁就大的淮明侯愤然离宫,他太气了,甚至无法忆起当时姐姐到底对他说了什么,只记得气血都往脑袋上涌,浑身卯着一大鼓劲儿等着宣泄,他嫌身后的侍从碍事,将人撵走,独自一人在帝京驰马策奔,踩伤行人也满不在乎,骏马奔驰到旷野,也就是在那儿,他遇上了......
身后传来婢子们请安的动静,淮明侯穿着那一身早已冻透了的朝服,恭敬地向商狄跪了下去。
商狄如待蝼蚁那般,不曾多看他一眼,大步迈入东宫。
淮明侯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挪动着麻木双腿跟着进去,大殿里扑面而来的暖意反让适应寒冷了的他打了个颤。
如今的太子殿下高坐主位之上,淮明侯再度跪了下去,他今日是来领罚的,他原想抓住喻稚青来换取信任,谁知反而打草惊蛇,叫那孩子跑得无影无踪,他自知事大,只能硬着头皮向太子坦露,然而商狄只是说了一句“孤早知晓”,随后便不理会他。
淮明侯惴惴不安多日,遣人进宫打听,却只探到太子近来常往钦天监去。
岐国入主三年,商狄对天象从不上心,甚至曾在群臣宴上公然称鬼神天象不过子虚乌有,如今却忽然转了性子,这种异样令淮明侯更加惶恐,心想早晚都是一刀,索性自己入宫请罪来了。
商狄仍是无视他,他其实生得很不错,只是眉眼里藏着阴鸷,笑时比不笑还骇人,像咧嘴吐信的毒蛇,周身都刮着风雪。
太子端坐着批了半个时辰的折子,方如梦初醒般抬起脑袋问:“侯爷怎么过来了?”
他不叫起,淮明侯便依旧跪着,小心翼翼地拂去久跪后的冷汗,正要认错,哪知商狄却甩了个折子到他面前:“这差事你领了。”
淮明侯一听这话,心头一跳,以为定是个磋磨人命的苦差,颤着手打开来看,居然是本寻常折子,工部递来的,说是皇城前的那条主道有多块地砖破损,想要重新修缮,然而到底是宫门外最大的主路,百官侍卫都打那儿过,多有影响,所以特意递了折子请示一番。
修路,还是修宫门口的那条主道,其中的油水多到不能再多,是个顶好的肥差,淮明侯脑子一转,额头贴着地砖,谨慎答道:“臣定然认真督查,绝不......”
“该你的好处便收着,要收拾你,还轮不着找这事来揪你辫子。”
淮明侯哽了哽喉咙,肝脑涂地的话说不下去了,商狄若不是要借此事寻他错处,为何要把这等肥差交由自己?
淮明侯仍是想不明白商狄的意思,只得唯唯诺诺地应下,犹豫是否该谢恩离去。
商狄垂目又批了几本折子,复而缓缓开口:“三个月内必须修完。”
淮明侯道好,飞快动着脑筋,终是忍不住接话:“三月后是官家万寿,殿下可是要办什么活动为陛下庆贺?”
“与那老家伙没关系。”殿上男子冷笑几声,像是想起什么,突然问道,“我听说他成残废了?”
话题转得太快,淮明侯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过了半晌才低声应话:“是,当时见苍擎来的信写,他两条腿都还在,就是不知怎么动不了了。”
“那侯爷可要记得把路修得平整点。”
对上淮明侯不解的目光,商狄面上浮出残忍的笑意,语气却轻松得如聊起最寻常的闲话:“我拟在三个月内将喻稚青擒回,让他当着天下人的面一步一叩,跪到宫中与我称臣,他既废了腿,边爬边磕也不无不可。侯爷倘不将路修好些,你那残废了的宝贝外甥恐怕爬不了那么远的路。”
他玩味地看着殿下的男子头颅埋得更低,就如匍匐地上一般,听淮明侯颤声领了命,商狄从钦天监那儿生的气总算消散些许。
有些事越是不信,便越是离奇。钦天监知道他素来不喜这些,这三年除却祀典,从不来他面前惹眼,一个月前却将他秘密请去,钦天监全部官员跪了满地,结结巴巴朝他禀告说荧惑守星,恐有大变。
商狄固然不信,但也清楚这事一旦传出,只会闹出乱子,索性将钦天监所有官员一概软禁起来,严防消息散出。
也就是那时,商狄派在淮明侯身边的探子禀报,说淮明侯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太子。
世间就是有这样的巧合,商狄刚从钦天监那儿听到帝星于西北闪耀的消息,下一刻便听暗卫匆匆赶来汇报,称喻稚青尚在人间,已逃到塞北。
喻稚青总以为商狄是从塞北的异动中看出了端倪,如何都想不到最初竟是天象使商狄起了戒心。
随后,更多的消息展露眼前,塞北草场的大火,关内突然冒出的玉石......商狄简直想要发笑,仿佛老天当真是在偏宠那个亡国的少年。
可他并不在乎,甚至有种狩猎征服的快感,就算喻稚青是天命所归,他也要与天斗上一回,要叫那个活在传说和百姓心中的少年向他俯首称臣,要将天意狠狠践踏在脚下。
更何况,那天晚上的男人也还在蒙獗......想起那人,商狄面色又冷了几分,突然发怒,将烛台狠狠砸向淮明侯,令其马上滚蛋。
此时此刻,远在塞北的喻稚青完全不知道商狄的残忍念头,却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唇上似乎还带着男人嘴唇的暖意,吐息都有些发颤,那句告白在脑中反复回响,他想呵斥对方,轻描淡写把这事掩盖过去,可还没开口,鼻腔又蕴着一团酸楚,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比起羞涩,他此刻更多的感觉却更像是一种委屈和哀伤,仿佛下一秒便要垂下泪来。
“你这混账,又想说胡话取笑我。”他别过头去,不肯与商猗对视,好似多看一眼就有沉沦在男人温柔眼瞳中的可能。
“你知道我没撒谎。”商猗替他将鬓边凌乱的发丝拢至耳后,认真往下说道,“我从你那年穿裙子在御花园胡跑时就对你动过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