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稚青不置可否,复而说了一句:“那家伙的话...不可不信,不可尽信。”
这句话倒有几分像在叮嘱商猗小心,男人不由想要打量对方神情,可喻稚青阖着双眼,仿佛那句话只是自己下意识的呢喃。
言至此处,两人又是无话,喻稚青收了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商猗自然有许多事可做,却也甘心就这样抱着对方消磨时光,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对方发丝,想将人哄睡。
男人怀中干燥而温暖,喻稚青窝在商猗怀中,嗅着对方身上洁净的气息,忽然想起其实两人很久之前也曾有过共睡一榻的经历。
喻稚青十三岁那年,帝后离宫去庙里礼佛,本该当日便回,却因泥石塌路不得不在宫外留宿一晚,翌日才归。这世间唯一能管教喻稚青的两位都不在宫中,小殿下那时大病初愈,在病榻憋了许久,理所应当成了宫里最无法无天的存在,白日闹得皇宫鸡飞狗跳还不算,夜里又嚷嚷着不愿回东宫休憩,要在御花园赏月玩乐。
夜里更深露重,喻稚青那身子哪受得住他这样胡来,身旁伺候的太监们无法,其中有个较为机灵的,突然想起商猗寝宫位于高处,窗外倒有一片美好风景,喻稚青又与商猗交好,若能将殿下哄去室内赏月,也总比让他在御花园再度着凉为好,遂恭敬地将那主意道出。
喻稚青闻言果然起了兴致,也不待侍从通传,竟直接率人前往商猗寝宫。
虽然与喻稚青相识后司官台便对他关照许多,但商猗已习惯独自起居,夜里从不让旁人在身旁伺候,他本已经入睡,听闻有人敲门,身着寝衣开了门,才发现发丝被夜露沾湿的喻稚青正笑盈盈站在门外。
小太监见他显然已经休息,轻声道着得罪,解释他们为何夤夜前来,商猗沉默听完,丝毫没有被人吵醒的烦躁,只是转身让喻稚青进了屋中。
反是喻稚青先嫌那些下人聒噪,不准他们进来,独自进了商猗房间。过去父皇母后在宫中时虽然宠溺,但因着他的身体,总有许多顾忌,今日难得尽兴玩乐,他仍维持着兴奋的状态,脸庞泛着粉红,同商猗笑道:“过去找你许多回,倒是第一次夜里来此处,从未发觉此处有这样好看的景致,你怎么这般小气,竟将这片美景私藏了。”
他趴在窗边,侧脸同商猗言语,语气是佯装出的嗔怪,但脸上仍挂着笑意,眼睛亮莹莹的,倒映着对方的身影。那时的他已脱稚气,模样是少年特有的清秀纯粹,商猗仿佛走神,看着他一语不发,却是将窗外那一片好景辜负。
喻稚青未发觉好友的公然走神,絮絮同他讲述这一日自己如何捉弄太傅,把最为好性的太傅给气红了脸,说日后的国君总不该如此。
他坐在商猗身边,毫不客气地将脑袋搭在自家竹马的肩膀上,小声嘟囔着:“谁能知晓日后是什么模样呢?待我登基必定是许多年后了,那时候我与你都已长大,不知你想做个什么职位,将军好不好?嗯...不对,将军需要四处争战,我俩总要继续在一处的,唉,没事,待明日我去问问父皇,世上还有什么官职能让我们一直在一起。”
商猗是一贯寡言的,听了这话却也跟着略略点头。
喻稚青说得起劲,对着窗边那弯明月,又说了许多种可能,例如商猗做他的贴身护卫,又或者自己御驾亲征,总随商猗一同争战。
身旁的青年一直安静听着,喻稚青问他意见,他翻来覆去,永远是个好字。
月至中天,玩闹一日的喻稚青这才倚在商猗肩上睡着,太监们本想将他抱回东宫,商猗却摇了摇头,抱着熟睡的喻稚青在自己床榻将就了一夜。
翌日帝后归来,自是将肆意胡闹的太子教育了一番,喻稚青却光顾着问他父皇世上可有什么官职能令两人朝夕共处。
一番话说得任性幼稚,还不待皇帝开口,倒是一旁的母后听他言论有趣,失笑道:“若真要如此,恐怕那时只得委屈商猗当你的皇后了。”
“那我现在就去求父皇下旨,封他做太子妃。”
他知晓母后是拿他们打趣,亦是玩笑着应了。
那时他与父母谈笑着,还以为此生所有的年华都会如此美好,不由为两人的未来设想过许多可能,谁知一年后歧军突袭,命运将他们引向一个彼此都从未想象过的未来。
喻稚青每每回忆旧事,总能生出滔天恨意,可或许是那晚的月色太过皎洁,他如今忆起那一遭,却只是感到无限的疲惫,累得仿佛连恨的力气都消散,他暗自叹了口气,放任自己落入梦乡。
见人睡熟,商猗悄然起身,拿剑走出屋外。如今已是正午,天空难得放晴,日光自林间缝隙洒落,草地光影斑驳,风声簌簌,四野透着寂静。
兔铃被微风吹得轻轻作响,男人目光深邃,仿佛若有所思,却是对那一片郁郁苍苍忽而开口道:“有胆量送蒙獗首领过来,却没胆量现身么?”
十七章
少顷,便听得那半人高的灌木丛中窸窸窣窣有了动静,一名身姿曼妙的绿裙女子自林间款款走出。
但见此人生得白皙,却不同于大多闺阁女儿的温婉青涩,那女子仪态袅娜,眼尾眉梢尽兰L生L柠L檬L是妩媚之态,仿若媚骨天成。只是灌木幽绿,她也幽绿,裙装与四野几乎混为一体,乍眼瞧去,便单剩着那张雪白脸蛋半浮在空中,鬼魅似地往前飘来,亏得是在白日,对方又是商猗,若哪位无辜路人在夜里看到这番骇人之景,只怕能吓得当场暴毙。
然则这位鬼魅未能“漂浮”太久,她裙式繁琐,不巧被树枝勾了裙摆,伴随着裂帛之声,曼妙佳人的出场方式从惊悚骤变为滑稽,竟是骨碌碌从草丛中滚至商猗面前,摔了个四仰八叉。
裙子被扯破一角,她顾不上打理,一边揪着与发丝纠缠的苍耳,一边同商猗打招呼:“三皇弟,好久不见。”
商猗推测出有人暗中引沈秋实寻得他们,曾想过几方势力,却万万没想到那人会是商晴,不由皱了皱眉头。
“你是如何发现的?就因为他是个傻子,你不信沈秋实能这样好运么?三皇弟,你未免太死板了。”
商晴不解地问道,仍在与自己发间的苍耳较劲。
她本就没有武功,倒不惊奇商猗会发现她藏在林间但是她却无法想明商猗是怎么知晓有人暗中操纵,毕竟在沈秋实那持续了一整夜的喋喋不休中可是相当真诚,半句谎言都没有,亏她还以为在那场叙述中自己隐藏得极好。
商猗无端被嫌弃死板,仍旧没有开口,思索着商晴参与其中的原由。
他素来谨慎,否则也无法带着喻稚青藏匿三年才暴露行踪,起初认为沈秋实是装疯卖傻,然而见了沈秋实本人,却又感觉那些幼稚表现不似作伪,遂不动声色地观察良久。
他见沈秋实手上的确有新近长出的茧伤,位置也与持用农具的发力点相同,除非沈秋实为了欺瞒他们,特意去干了一两个月农活,否则不会有这样真实的痕迹,倒是符合他先前被人贩拐去做苦力的说法。
可要是沈秋实所言当真是句句属实......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莫非此人当真如此好运,机缘巧合之下寻得了他们?
就当他仍在迟疑的时候,沈秋实颠三倒四说起自己认出喻稚青的场景,男人细细听着,忽在某一句时变了神色,总算从话中听出些端倪。
沈秋实说,他在街上吃包子时恰好碰见商猗抱着喻稚青出了客栈,看清喻稚青的模样,故而认出了他们。
此话任谁听了都会认为十分合理,但商猗却即刻察觉出反常之处这回倒不是因他为人谨慎,而是他对自家那位要强的殿下实在太过了解喻稚青既怕别人嘲笑他残疾,又觉得自己被商猗抱来抱去极丢面子,在外时总要以斗篷掩面,无须商猗提醒便遮得严严实实,生怕被人瞧见模样取笑,简直比世上最贞烈的女子还要保守几分。
沈秋实根本不可能看清喻稚青的模样。
可那傻大个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完全不似撒谎的状态,乃是相当的理直气壮。
商猗脑中玩笑似的闪过一个念头,也许沈秋实的确没有撒谎,将所有都坦诚相告,但他当时所见的两人根本就不是他们。有人易容成他们的模样,刻意要叫沈秋实瞧见,哪知还恰好欺瞒了有心报复他们的杨明晏。
这世上存着他们与沈秋实都未察觉到的第三方藏身暗处,用各种手段引得他们碰面,虽然还未知晓那些隐于黑暗的人们目的是什么,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诸多疑点。
“你的目的。”
商猗冷声问道,虽未直接用长剑抵着对方脖颈,但剑亦未曾离手,仿佛下一瞬就要立即出鞘,他那沙哑嗓音与幼时差距太大,令多年未见的商晴愣了一瞬。
“我还以为皇弟有很多事需要谢我,哪知竟是这样的绝情。”
女子总算把苍耳取下,抬眼时眸光潋滟,连将乱发捋至耳后时都透着诱惑,那样的风韵为她平添几分成熟。她这般妖冶,好似勾人魂魄的狐妖,只怕寻常男子见后骨头都要酥麻,然商猗始终冷清着脸,倒与喻稚青生气不爱理人的模样十足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