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1 / 1)

沈秋实急了:“当时一切都太快了,小殿下,蒙獗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我叔叔接到消息时已经是三天之后,那时候大家以为你们都死了。”

当年歧国发动奇袭,在各地藏了伏兵,又有淮明侯与他们里应外合,帝后惨死,亡国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的事。蒙獗与帝京又相隔甚远,与亡国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新朝的召塞北书,惊得他们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反应思虑。

若皇族还有人活着倒也罢了,总有个辅佐的对象,可那时所有人都以为喻稚青也死于烈火之中,而召塞北书上面许诺的条件又着实丰厚到足以让前首领忘却先前的誓言,于是蒙獗便领着赛北各部顺势臣服,横竖中原的祸乱也烧不到他们的北疆草原。

商猗怕喻稚青听闻旧事伤怀,无声地替他掖了掖被子,本想制止沈秋实不要再往下说,但因着自己与歧国的那点血缘联系,商猗心知,自己若是开口恐怕只会更加刺激喻稚青本就敏感的神经。

商猗猜得不错,喻稚青听到这话时的确不自主地扫了商猗一眼。

藏在被中的双拳死死攥着,他半阖眼帘,如溺水之人一般急遽吐息,竭力想要控制自己的思绪,最终半是愤慨半是自嘲地心想:真荒唐,这样寒冷萧瑟的秋夜,这样又小又破的瓦房,竟汇聚着他们三方不同立场的人物。

沈秋实仍竭力解释着蒙獗当时的抉择,在他眼中蒙獗的背叛乃是情势所迫,故而十分理直气壮,商猗略略皱起眉头,知晓喻稚青定会对这些话发怒,正要开口,哪知这位最爱闹脾气的殿下却是突然冷声道:“你可以去找商狄。”

商狄野心勃勃,就算沈秋实不愿让出首领之位,恐怕他也早有心思将塞北收入囊中。

这是商猗第一次喻稚青口中听到那人名字,然而比起他的惊奇,沈秋实却更加反应剧烈,仿佛商狄两字是什么洪水猛兽。

沈秋实急得连母语都说了出来,用陌生腔调乱讲一通后才意识到面前两人听不懂他的言语,边摆手边大声说道:“他不行,我和他可是有大仇的!”

这倒是流言中未曾听得的部分,喻稚青本能地再度望向商猗,对上商猗时刻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两人目光恰恰碰上,倒像是颇具默契的眼神交流。

喻稚青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匆匆别过头去,只听沈秋实继续嚷嚷,言辞依旧没有条理:“我这个很专情的!这辈子我就盯着他一个人恨了!”

喻稚青如今也摸清了沈秋实的习性,并不言语,全等着傻大个自行交代,同时分出一点神思,心想若按照沈秋实的逻辑,那他可谓是相当的心胸宽阔,一颗心足够同时去恨许多人。

当然,宽阔也有宽阔的边界,总归有孰轻孰重的差别。

喻稚青思来想去,认为自己最恨的还是商猗。

十六章

十分反常的,沈秋实单是嚷嚷他与商狄有仇,对两人具体是如何结下梁子的却只字未提。

商狄为人阴沉,诡计多端,而沈秋实至少从目前来看,心智恐怕比八岁孩童高明不到哪去,一个是位高权重的太子,另一人却是部落中最闲散的存在,两人无论个性身份都有天壤之别,也不知是如何扯上干系的。

喻稚青虽感疑惑,但见对方反应激烈,按下心思未去追问。

他久不闻世事,自然不知。商猗倒是记得去年商狄曾率群臣前往蒙獗秋狝,可当时亦未曾听说可有什么事端发生,唯一能勉强算得上异样的,也不过是商狄秋狝时曾因朝务繁重提前回了帝京而已。

商狄专制独断,醉心权术,当时所有人都未觉得此事可疑,然今日联系起沈秋实的一番言语,倒叫人有了多心的余地。

商猗本就不信任对方,对沈秋实那番仇敌言论不过听听就罢,未曾放在心上,反而对喻稚青今日的表现颇感意外。他的殿下比他想象中沉着许多,提及旧事也未曾失控,商猗垂着眼帘,令人无法看出他对喻稚青的独立是怎样的心境。

沈秋实此时讲述起他南下寻人的经历,因着与商狄的恩怨,他自是不可能去寻对方,在脑中思来想去,总算想起幼时曾听过喻稚青这一号人物。

当年天下大旱,塞北亦未能幸免,原本丰沃的草原寸草不生,土地龟裂出许多裂痕,成了一片荒漠,牛羊无草可食,纷纷饿死。直至喻稚青出世才为他们带来了甘霖,加上他父皇曾助蒙獗平定各部,故而小太子在部落中很有一些声望,时至今日不少族人年节时还会为他唱歌祝祷,想必各部首领亦对他挑不出什么毛病。

沈秋实一拍脑门,心想若是此人尚在人间,定然是个代他受罪的极佳人选。

他一贯是个实干派,不必动用脑筋,光就讲究一个干字,既不事先派人查明喻稚青生还可能,也不提前制定寻人规划,甚至连各族首领都没有通知,单是如小孩子负气出走般留了封字条,便趁着茫茫夜色独自骑马离开了蒙獗。

这一路自是无数奇遇,他又是最能言语的,对两人叽叽喳喳讲了良久,小到他每日吃了什么,大到自己差点被人贩子拐去干苦力都一并说了出来。喻稚青起初还愿意耐住性子听他讲述,哪知对方喋喋不休,遂失了耐心,毫不客气地令他专捡重要的说。

沈秋实点了点头,说话仍是颠三倒四:“这不就快要说到了么?小殿下,你没去过草原,不过你小的时候,使者有拿你的画像给我们看过,我们在画上已经见过面了的。我记得你的样子,当时那个坏家伙说带我去找你,其实是想把我骗、骗去干很累的活,比放牛牧羊还累,我被他带到这附近,后来逃了出来,刚好看见他抱着你从客栈里出来”

他指了指商猗,继续道:“我本来想跟上你们的,可当时我正在吃包子,你们中原的包子虽然不差,不过还是比不上我们蒙獗的羊肉包子。对了,我在江南曾吃到一种皮很薄的大包,那种不能用手抓,它的面皮太薄了,但里面能流出汁水......我说到哪儿了?喔,因为我在吃包子,所以没有去追你们,哪知道你们就这样走了,我只好又去问那个客栈的人你们去了哪个方向,谁知道有个穿丝绸衣裳的男人也跑来问你们去了什么地方,于是我就偷偷跟在那个人的身后,像打猎时要跟着猎犬一样,我跟着他寻到了你们的踪迹。可后来我听见那个男人在和他的奴隶说着什么坏计划,我怕他对你们不好,就把他做成了礼物送给你们。”

喻稚青不知沈秋实口中丝绸衣裳的男子是谁,还以为又是他舅舅派来搜捕他的追兵,并未上心,但想到商猗带着他隐姓埋名三载,结果竟被沈秋实这家伙以如此儿戏的态度机缘巧合寻得踪迹,难免有几分哭笑不得之感。

此时天色将明,喻稚青几乎一夜未眠,嫌沈秋实脏且聒噪,令他先行离去,沈秋实因眷着中原早餐铺的包子,告辞时亦是相当干脆,总算没再拖沓。

木屋回归寂静,商猗放在剑柄上的手这才放下,喻稚青还有些咳嗽,加上沈秋实的突然现身,商猗并不打算今日启程,伺候喻稚青服药洗漱后哑声劝道:“再睡会儿吧。”

喻稚青的确有些困意,闻言点了点头。

虽不必赶路,但商猗亦有许多事要忙,擦拭好佩剑预备出门,只听身后喻稚青轻声问道:“你不睡?”

男人回过头,恰好看见喻稚青自觉失言的后悔模样,以及对方习惯性为他留出的半侧床榻。

察觉到商猗视线,喻稚青更加无所适从他原本只是想着商猗与他同样被沈秋实闹得一夜没合眼,北上的这些日子里商猗不仅需要驾车,还要照顾不时生病的自己,以为对方今日必定也是需要补眠的,可见男人起身,似乎是要出门的模样,故而下意识发问。

眼见着男人往床边走来,喻稚青越发紧张,急急补了一句:“不要自作多情,我可不是在关心你!”

话音未落,喻稚青自己先住了嘴,更加懊恼,自己都觉得那句解释像是不打自招。

年轻的前太子殿下面红耳赤,猜测商猗定会拿他取笑,一时不知到底要如何才好,竟无端幼稚起来,索性用被子掩住脑袋,掩耳盗铃般将自己藏入被中装睡,任商猗如何呼唤都不肯回应了。

商猗看着床上隆起的那一团,难得见喻稚青会有这般小孩脾性的时候,心中又怜又爱,兔铃短暂地响了一瞬,原来是佩在腰间的长剑被他放回案头。

喻稚青缩在被中,黑暗中脸颊滚烫,仍在埋怨自己先前的失言。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近来仿佛跟着商猗一同犯起疯病,总是不由自主说出些不该讲的言语,喻稚青咬牙切齿,心想自己当初怎么伤的是腿,若早知自己如此言多必失,还不如和商猗一样被熏哑嗓子来得清净。

被子被掀开一道细缝,一个温热而坚实的躯体贴了过来,商猗将执意要当鸵鸟的喻稚青抱入怀中,让他可以倚在自己胸口,睡得舒适一些。

“快睡吧,殿下。”

商猗嗓音低沉而沙哑,却格外能予人安全感。

喻稚青僵在商猗怀中,原还有几分别扭,但随着对方的体温逐渐放松四肢,或许是因为在白日的缘故,往常还不觉得,今日一看才发觉商猗胸肌还挺大,脑袋搭在上面也不磕人。

对方也只穿着里衣,商猗不讲究吃穿,银钱都紧着喻稚青先用,这件衣衫洗得几乎发透,隐约可以看见商猗胸口上那些伤痂自然,还是喻稚青当年留下的那道伤疤最为狰狞。

他忍不住隔着衣衫轻轻抚了抚那道旧伤,感觉到身侧的男人陡然僵住身体,甚至连呼吸都忘却。

喻稚青忽而没了睡意,此时天色已然大亮,屋外鸟雀鸣啼,越发显得屋内死寂。喻稚青睫毛垂着,落下一片阴影,良久后突然开口:“沈秋实有所隐瞒。”

“我会去查。”男人应道,到底没有拉开触上他伤疤的那只手,只是怕他着凉,将被子往上拉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