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前段时间常叫商猗和他去讨论军事,喻稚青没当回事,直至忙完公务,听说商猗此时正在与外祖父交手时,吓得差点把茶给喷出来,匆匆忙忙率着卫潇去拦架,结果到了才发现将领们在院子外围成一圈,称两人正在喂招练手,并非真的打架。
不过说是练手,两人依旧用的是真刀真枪,听说商猗起初曾提议过用木剑即可,但镇国公却不允,还专门指定要商猗用他佩着小兔剑穗的那一把。
镇国公久经沙场,商猗武功高强,即便众人都知晓这是普通练习,看着也足够惊心动魄,而且即便是不懂武艺的小陛下,也明显能够看出两人都是用了十成的功力,完全和厮杀没有差别,喻稚青担心他俩真伤着谁,想要喝止,却又怕这样会让商猗在镇国公府更加举步维艰,只能坐在旁人给他搬来的椅子上,紧张地盯着他们二人,一旁的武将们倒是看得十分起劲,不时便鼓掌叫好。
缠斗良久,胜负终于即将分晓,喻稚青以为商猗这小子脸皮极厚,私下甚至也跟着喻稚青的称呼管老爷子叫外公,这样爱拍马屁,就算真能胜过,恐怕也会装作不敌,然而没想到男人剑出如龙,兵器相接时,发出铮鸣巨响,竟是直接将镇国公手中的剑给震脱了手。
下一刻,男人的长剑便虚点在镇国公胸口,不过很快便撤离,悬着小兔剑穗的长剑收回鞘中,他沙哑而冷淡地拱手:“承让。”
围观的武将们神情僵了一瞬,他们没那么讲究胜负输赢,但也没想到商猗居然真能胜过久经沙场的老将军,更没想到还会胜得这般不给镇国公面子,以为老爷子要震怒,而小陛下显然也没想到商猗那么直接,连忙走到两人身前,咽了咽喉咙,见外公身体无恙后,下意识地就把商猗往自己身后护。
“外公,商猗他不是有意......”
所有人中竟是镇国公最为从容,自己将深插在泥土里的佩剑拔出,揉了揉发麻的虎口,却是一改昨日对商猗的冷淡,笑吟吟地拍了拍男人肩膀,随后领着自家外孙喝茶去了。
商猗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三人坐在茶桌前,镇国公先是指了几处商猗打斗时的习惯,又说商猗无论打仗行军还是同人交手,万事都太“置之死地”。
小陛下没明白外祖父这话的含义,可后来听镇国公一直念叨商猗,依稀是说对方太不惜命,总是爱冒极大的风险时,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虽还明白外公到底为什么和商猗说起这个,但镇国公每说教一句,小陛下都跟着说一句“外祖父讲得好!”,害得商猗哭笑不得,从交手时,他便隐隐约约察觉到镇国公的意图,此时只能老老实实听从教诲。
此后镇国公时常和商猗交手练招,他俩倒像亲祖孙一般。
喻稚青觉得镇国公和商猗挺奇怪,商猗其实觉得小陛下和太傅之间也有古怪,但双方却又对此避而不谈,就在这彼此都觉得哪里不对劲的日子里,竟也相安无事的继续过了下去。
一百五十三章
就在两人还没弄清彼此之间到底隐瞒了什么之时,时光飞逝,转眼离回帝京的归期已过不了几日。
沈秋实突然改变主意,说就不与小陛下同路返回了,他还没吃够江南的美食,想再多待一段时间,喻稚青当年下令让沈秋实看守商狄,既然沈秋实要留下,那商狄押解回塞北的时间也要往后推。
其实这也没什么,但沈秋实当时独自一人带着商狄南下之事着实让人心惊后怕,此番喻稚青特意安排了一支军队随行,就算商狄彻底恢复神智,那也插翅难逃。
不过自从喻稚青听了喻崖埋在心里的那一大通“谬论”后,对于商狄当年骤然当上太子、最后谋逆的原因,不由也起了几分兴趣当年喻稚青不是没有问过,但商狄却“答非所问”,单是指着喻稚青痛骂,即便刑讯拷问,商狄甚至比喻崖还要硬气许多,一个字都不曾吐出。喻稚青那时恨他恨得不行,也不在乎所谓的缘由,横竖怎样都不能宽恕他的罪恶不过近来闲着也是闲着,喻稚青反倒有了那么几分刨根问底的念头,甚至特地委托了远在歧国的商晴查查商狄幼时旧事,看能不能找出端倪。
喻稚青虽然有些好奇,但对于真相,其实也是可有可无的程度,无论商狄有何原因,他都罪该万死,没想到商晴竟然真查出了些东西,喻稚青看了她的飞鸽传书,反而又比先前更加想要知道真相一些。
今日看守来报,说商狄难得的长时间保持清明不知是不是商狄被镇国公过了太多次刑的缘故,如今的商狄疯的时间越来越长,而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喻稚青知道那个疯疯傻傻的商狄并不顶事,所以听到商狄恢复清醒之后,便决定去问上一问。
喻稚青虽然同镇国公说自己打算留商狄一命,让他活着受苦,但青年一旦想起父母之仇,其实也时不时对商狄动过杀心,想着若是能问清真相,也可“对症下药”,看到底如何将他的痛苦放大千倍万倍。
喻崖死后,商狄就被迁回牢房居住。
喻稚青进去时,牢房已被侍卫们提前打扫过,就连商狄都被拉扯着换了一件新囚衣,但牢房特有的那股阴冷潮湿的味道依旧令小陛下微微皱眉。
牢中暗无天日,即便是白日亦需要点上烛火,而在烛火摇曳下,商狄独自站在牢中背对众人,直至看守敲击牢门再三催促,他才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缺乏血色的脸。
其实商狄长得很好,与商猗的英俊俊朗不同,大概随了母亲,细长的凤眼镶了圈浓密的睫毛,若不是常年阴鸷,其实会是双很动人的眉眼,也因那催吐的毛病,商狄一直是病态的消瘦,不过脸上不显,否则也不会那么多年靠厚实朝服就瞒住了天下,如今一身单薄囚衣,难掩他的清瘦。
果然是恢复了。
喻稚青想道,若是那个痴傻的商狄,狱卒只要一吼,他早跪成一团求饶,何况他听闻前日商狄刚受过刑,如今强行站着,大概也是为了不在自己面前处于下风,这样骄傲,唯有清醒时的商狄会如此。
众人听令退下,整个囚室之中只余他们三人。
商狄一看喻稚青和他身后的商猗,如毒蛇般阴冷的视线在喻稚青身上转了几圈,蓦地嗤笑一声:“居然会被同样姓喻的挟持,原来你们家也不是那么和美嘛。是来谢我当年替你解决了一大堆麻烦的?”
商狄指的是当年他杀了喻稚青父母和所有宗亲之事。小陛下还未开口,商猗便先脸色难看了起来,右手按在剑鞘之上,仿佛时刻预备着出鞘,喻稚青眼中也闪过几分怨恨,他闭上眼,很快掩去。
“商晴来信说,她差人把你母亲的坟茔挖出来了。”
在杀人诛心一道上,生性善良的喻稚青并不精通,不过没关系,被商狄关押起来的那段经历中,他有最好的“老师”可以学习。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原本只是叫她查查你当年在宫中的过往而已。论起家庭和睦,自然还是你比较有经验。”
商狄原本脸上噙着轻蔑地笑意,听完喻稚青的话后,蓦地变了脸色,满是阴鸷的眼中尽是恨意。但很奇怪的是,他的愤怒似乎又不源于母亲坟墓被掘或是喻稚青的讽刺,他默了一瞬,旋即问道:“你想查什么。”
喻稚青见商狄这幅反应,便知自己的确是打中了七寸,慢条斯理地回答道:“你如今该问的,应当是我查到了什么。”
“信上说,你母妃棺材揭开后,里面枯骨一具,早已腐朽,没法判断死因。不过妃嫔死于圈禁之中一事颇为可疑,商晴还记得当年宫中统一的说法是在圈禁期间得了急症,重病而亡。”
商狄不语,但目光却越发阴冷,几乎渗出刺骨的寒意,铁栏的阴影落在他脸上,仿佛将苍白的脸分割成好几块。
“商晴原本也只是不抱期望查了查,却发现自从你从圈禁放出,甚至还没当上太子之时,那些负责为你母亲敛尸的奴才们在那几年内便死的死、消失的消失。”
小陛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这样心急的欲盖弥彰,反倒让商晴起了疑心,于是她又继续往下查。”
商狄一直没有接话,但商猗却注意到商狄紧握的双拳在微微颤抖。
“不知是不是当年尚且年幼的你做的太明显,负责将你母妃尸首抬出去的其中一个太监或许察觉到不对劲,又或许是单纯的藏不住事?总而言之,他在你对他出手之前,将他敛尸时所见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同乡的太监,而那个同乡太监一直是在歧国大皇子手下做粗使奴才,之后那个太监竟’失足’落水而亡,而没过多久,大皇子也死于你手中,他宫里的奴才被安排到各处,那个同乡的小太监被分派到了商晴的手下。”
商狄此时的脸色已经彻底的难看了下来,而小陛下犹嫌不够,烈火浇油地叹了一句:“百密一疏,因果循环,大抵如此。”
“于是商晴找到了那个太监,并且问出了你母妃死时的情形,大概是他也觉得自己同乡死得蹊跷,他对一切都记得很清晰。他记得他同乡说当时已经是深冬,但妃嫔尸体却像是腐败了一般,浑身都没有一块好肉,而眼尖的他甚至发现那些残缺的地方断口并不整齐,像是被生生咬下皮肉一样,那个小太监奇怪地叹道”
“真稀奇,一个被圈禁的妃嫔宫中也会有野兽。”
喻稚青直直对上那双从来阴鸷的眼睛,就如几年前一样,他可以永远无畏地与商狄对视:“商狄,你认为我查出了什么?”
“你用你母亲果腹时,又在想些什么?”
一句话犹如雷鸣,商狄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下,简直连呼吸都开始困难,一直刻意磨灭的过往被最恨之人揭穿,商狄想做出个不屑一顾的冷笑来,但嘴角抽动了几下,死活没能挤出笑意,最终只是咬牙切齿地问道:“就凭这些?”
“就凭这些。”
喻稚青撒了谎,单凭这些,其实他是推测不出来。
是商猗告诉他,商狄肯定与他母亲的死有关,或许是他吃了她。
喻稚青刚听闻时,完全不敢相信,几乎悚然地冒出一身冷汗。虎毒尚不食子,更何况子来食母?就连过去那些朝代亡国之时,人间闹起饥荒,那时最可怖的都不过是易子而食饿成那样,也舍不得吃自家孩子,只能和邻居交换着吃,更何况是人子对于生养他的母亲呢?
因为太过震惊,喻稚青未来得及问商猗这样笃定的猜测究竟从何而来,但多年的青梅竹马却又让他对商猗的话异常信任,出发前便打定主意要拿这话激他,反而是商狄对过去避之不及的态度,让喻稚青越发笃定商猗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