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最后,商狄都没有否认喻稚青的说话,而是像疯了一般,突然狰狞地大笑道:
“当年你在我手下之时,若不是因为你太过体弱晕了过去,你早就要饿上几天,到了那时,你以为你还会像现在一样光鲜亮丽么?你也不过是求着人家给你一张纸吃,给你一块木啃的奴才罢了!你懂什么?!若你到了我这般情境,说不定早把你身后的那家伙给吃了!你自小享尽荣华富贵,从未经历苦楚,今时今日又凭什么高高在上地用道义来指责我!”
喻稚青发现,无论是商狄还是喻崖,似乎都很喜欢嚷那句“你懂什么”。诚然,他并没有与他们一样经历过某些苦痛,但他也从来没有因自己受过的苦难而去加害过无辜之人:“我的确没资格评价当年之事,但这也不是你来侵犯我朝的理由,我父母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
商狄冷笑:“我在为了吃食苦苦挣扎之时,你却在父母膝下承欢,我被整个宫中遗忘之时,你不过仗着出生时挑了个好时机就受万民敬仰,喻稚青,你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有多讨人厌么?!”
最后一句话,商狄几乎是嘶吼着喊出。
小陛下显然也动怒了,却没有继续同陷入嫉恨的商狄争执,他深呼吸几下,让情绪略微稳定一些,旋即说道:“今日来之前,我的确想过杀你,不过事到如今,对你来说,活着大概就是痛苦的一种吧。”
“呵,如今被你们这样百般折辱,谁能不痛苦”
“我只是觉得,你当歧国太子之时,应当也没好过到哪里去。”喻稚青冷冷打断了商狄的话,“所以继续背负着生吃母亲的罪孽活着吧,然后最好潜心祈求,我厌倦你性命的那一日尽早到来。”
他似乎已经受够了商狄的叫嚷,准备离去,可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喻稚青像是想起什么,突然说道:“你吃什么吐什么,这样也不好,听说人奶滋补,以后你清醒之时,我便会着人喂你一碗,你就权当你母亲还在人世,仍旧喂养着你吧。”
“喻稚青!你你不能这样对我!我......”
喻稚青显然找到了商狄真正的痛楚来源,那永远不停的母乳将无时无刻提醒着商狄曾经吃了母亲的事实,他要让商狄永远陷进那个他自己造就的梦魇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小陛下曾听过商狄无数次的讥讽和怒骂,但这一次,商狄仿佛是格外的怨恨,恨得仿佛从地狱喊出,要将喻稚青一同拉进地府的刀山火海之中,可是刚喊到一半,愤怒的语调突然变成一声呜咽,满是恨意的目光被茫然和怯懦所替代。
原本恨不能直接隔着铁栏掐死喻稚青的商狄忽然又陷入了痴傻,他有些不认识喻稚青,但却对曾经在牢房中对他人用过刑的商猗印象深刻,于是吓得一路连滚带爬地缩进墙角,过那么多次刑,原本不大的胆子此时更是被商猗的出现吓到极致,再度恐惧得尿了裤子,可下一瞬,商狄又恢复理智,下身的湿热让他明白他先前经历的什么,黑白分明的瞳孔颤抖着,刚好撞入喻稚青眼中。
两人对视了一眼,这场维持多年的对抗,仿佛在今日才真正有了胜负。
喻稚青出了牢房,正午的日光越发明媚,被这样的阳光一照,他才有种回到人间的实感,在牢中肆意报复之时,其实是有快意的,可那波澜起伏的情绪退去之后,剩下的唯有空虚他猛然明白过来,或许自己当年决定让商狄活着的真正,他至少还有复仇的选择,若是商狄离世,那他唯一能直面的就只有父母已经离去的伤悲和无力了。
怯懦的人其实是自己。
商猗似乎知道他不好受,主动牵住喻稚青手掌,又如之前的每一次那样,将人抱住,笨拙地想要安抚他。
忽然意识到这一点的小陛下被莫大的虚无所包围,他是君王,即便在商猗面前,他会闹性子说傻话,但也从来不曾展示他的不安和脆弱,可今日喻稚青窝在商猗怀中,几乎是有些惶然地谈道:“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也不知道父皇和母后会不会怪我。”
商猗没说话,只是沉默着将小陛下拥的更紧,小陛下明明很想嫌弃对方总来这套,但却安静地藏在商猗怀中,任由男人高大的身影为他挡去一切,心里的不安竟当真消散了一些。
不知抱了多久,喻稚青从男人怀中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了,转移话题道:“对了,你是怎么推断出商狄是......”
他本以为商猗会像个断案的清官,从某某蛛丝马迹讲起,结果男人却说道:“之前见到商狄时便那么觉得了。”
“之前?”喻稚青越发难以置信,难不成商猗还会给人看相?
“他的眼神,很像杀死过母亲的样子。”商猗忽然垂下眸,“我也杀过,我知道的,我与他相同。”
喻稚青如何都想不到会是这个原因,心中不由一怔,偏男人说这话时云淡风轻,仿佛在谈论一桩无关紧要的小事。
“你不是。”喻稚青其实还没想好该如何回答,但下意识地便开了口,“我受命于天,朕说的话,便是天理。我说你没有弑母,你就没有,你与商狄不同,你只是帮她从病痛中解脱了而已。”
商猗从未想到,喻稚青第一回同他自称为“朕”,抖擞起皇帝架子,竟是为了这一桩小事,他眨了眨眼,认真盯着喻稚青不放,似乎勾勒出一抹笑意。
小陛下显然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倒不是因为突然摆出皇帝身份,而是他觉得自己似乎没资格嫌弃商猗,自己都感觉这安慰人的法子实在有些差劲,偏嘴上还不认输,没好气地问道:“混账东西,你笑什么.....”
下一瞬,男人的唇便落在喻稚青唇上。
今日其实出了太阳,但在心灵的严冬中,他们依旧是相依为命的两只小兽,相拥着互相取暖,谁离了谁,都会有冻死的风险,他温柔地抵开柔软的唇瓣,慢慢缠着小舌与他共舞,小陛下先前还紧张会有人撞见,可到了后来被商猗舔吻着牙关,到底是谁在安慰谁,此时已不再重要。
拥吻中的两人听见远处传来小孩子清脆的笑声,才从温情中拉回理智,如今镇国公府只有一个孩子,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当初将这孩子带进府里时,太傅曾刻意隐瞒了女婴的身份,后来两军交战,镇国公曾经想以这孩子作为人质换回喻稚青,谁知道喻崖根本理都不理,甚至连死前都不肯见她一面,实在是绝情至极,喻稚青不擅长与孩子打交道,但从不许旁人来苛待她。
商猗对孩子也很不感兴趣,本未将远处的吵闹放在心上,却突然发觉小陛下正在偷偷瞧他的脸色。
“阿青?”商猗不解。
喻稚青匆忙转过头,装出不以为意的样子,但双手已经下意识地揉搓起衣袖,复杂心绪暴露无遗:“我说......我想将那个小丫头作我的养女,你觉得如何?”
话音方落,喻稚青略略回首,似乎在偷看商猗脸色,可一旦和男人对上视线后,却又立马移开视线,犹如掩耳盗铃一般。
他怀疑对方又要胡乱吃醋,然后借机发疯,更怕商猗会为此难受,然而男人只是微微讶异了一瞬,随后问道:“怎么会想到认她做孩子呢?”
还不是因为某个爱吃醋的混账!
小陛下几乎是有些埋怨地扫了对方一眼,没好气的在心中骂着,太傅那日在书房中说起立后立储之事,喻稚青断然拒绝,却又不好让太傅太过伤怀,灵机一动,忽然说出想认她当自己女儿的话,虽然当时只是权宜之计,但细思一番,倒也还是很可行的因生父所累,若是依照律法,那孩子只有埋没为奴的可能,想要保全,唯有给她重新寻一个身世,喻稚青打算找一支名声好的宗亲,便说是他们流落民间的血脉,刚好此番下江南时遇上,先养在宫中,既然太傅说她天资聪颖,若日后可靠,立她为储君也未尝不可。
不过转念一想,就算商猗不在乎他去娶妻生子,他自己也没有兴趣再去接触其他姑娘,大概真是随了父亲的专情,认定了谁,便再也无心其他。
不过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商猗知晓自己那样做都是为了他,更不可能让商猗知道那日在书房的事!
这样想来,他似乎只是与卫潇重逢之时见了那孩子一面,那以后没过多久他便陷入昏迷,被送回国公府,倒真没有再见过那个走路跌跌撞撞的小丫头了。
商猗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却也不再追问,神情莫辨地站在小陛下身边,喻稚青还是忍不住偷觑对方神色,竟生出几分紧张尽管单从道理上来说,皇帝要认谁当养女,和商猗这个歧国公爷是完全的没有关系。
小陛下暗自叹了口气,其实他也没有成为一个父亲的觉悟,但既然动了认她做女儿的心思,且不说日后让不让她当储君,自己至少也该去看上一眼,索性拉着看不出情绪的商猗去看看那孩子。
镇国公虽然恨透了喻崖当初挟持喻稚青的事,但也没有为难过这孩子,带回国公府后还专门寻了乳母和嬷嬷照料对方,喻稚青过去时,一院的女眷正带着小姑娘赏花,喻稚青至今不晓得这孩子叫什么,喻崖肯定是没取的,孩子母亲又已经去了,下面的人便只叫她作“小主子”。
如今还没什么风声,不过皇帝专程来看过孩子的事流传出去,大概众人也就知晓是什么意思了。
众人见了他连忙行礼,这么大的孩子长得最快,喻稚青还记得上次她走路要摔不摔的,叫人看了担心,如今不仅高了,走路稳了,并且无愧太傅先前对她的称赞,喻稚青都快忘记她长什么样了,她倒是对喻稚青记得一清二楚,连说话都比先前清楚太多,一见陛下就大声喊道:“娘亲!”
乳母吓得连忙拉下小丫头赔罪,小陛下脸上也有几分尴尬,却又不好为这责怪孩子,只能让院里众人先行退下。
众人退下之后,那孩子更是乳燕投林一般,直接跑过来抱着喻稚青小腿不放,非要“母亲”抱一抱她,而一直默不作声的商猗知道喻稚青几乎是有些“怕”孩子,此时便主动上前替小陛下解围,将那孩子一把举上肩头,让她可以亲手去摘枝头的春花。
小孩子注意力难集中,起初还一心一意惦记着她那“娘亲”,结果下一瞬就因为骑大马乐得直笑,喻稚青也是第一次发现商猗竟然对小孩子这般有耐心,原本担心男人不肯接受他认养的心终于放下些许,见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凑在一处,小陛下也走近,倒要看看向来对一切都不感兴趣的商猗是怎么逗孩子的,结果就听见商猗哑着喉咙低声哄道:
“乖,叫我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