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1 / 1)

进山数月,苗民们眼见那支大军返程,队伍正中的那架车辇乃是前所未有的繁复华贵,比隔壁山中土司看着还要气派许多,越发好奇他们到底是什么身份,结果看见大军在林间扎营,似乎打算停留一段时日,周围几个苗寨暗地商量着派人前去和他们打打交道,看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其实再往前倒退个几十年,给与中原关系尤其紧张的苗民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去和军队扯上关系,不过这些年来,中原的两位皇帝都对他们施恩浓重,即便是那样苗疆受了奸人挑唆,意图谋反,那位先皇也没有责难无辜百姓,而后来那位也是多为关照,使他们格外感激当然,这些岁月可不包含前几年歧国当政的时期,在歧国太子的掌控下,不仅中原人受他们剥削,就连苗疆当时也未能幸免不过总而言之,如今的他们还是很愿意同中原加强联系的。

不过中原和苗疆关系再好,和军队打交道也算是桩极具风险的任务,唯有几个胆大的中年汉子抱着必死的决心前去,谁承想他们刚到那里便受到了军队的热情款待,不仅问出了答案,而且还领了一支军队去他们苗寨镇国公给他们送了许多中原的丝绸、粮食还有菜种,他们几个拿不下,于是让军队帮忙送回去。

没过几天,所有苗寨便都知晓了一切,原来是中原的皇帝被逆贼挟持到了苗疆,前些时候才被镇国公救回,而且还听说之前那个肯帮苗民们通商的商队,也是皇帝的手笔。

苗民们感念天子的恩德,翻山越岭要来见皇帝一面,然而镇国公那边却遗憾地表示陛下病了,不能给大家一睹天颜了。

喻稚青在营帐中咳得厉害,商猗伸手探了探他额头,见没有高热迹象,便端来晾到刚好的梨汤。

喻稚青喜辣,对甜食并不怎么喜欢,更加不喜这种把梨炖软后的口感,吃了几口便不肯再吃,故意转移话题道:“外祖父不是已经告诉他们我在养病了么?”

天这样冷,他担心苗民们还未离去,会同他一样生病。

“正是知晓你病了,所以他们才都过来。”商猗也不强迫,把碗接了回去,十分自然地将他不吃的梨汤吃完,“除了草药,听卫潇说还有苗民送来符水和蛇虫,说这些也许能帮到阿青。”

听了这话,小陛下有些哭笑不得,苗民尚巫蛊,他知晓他们是好心,叹道:“看来太傅还是挺有远见...咳......”

话刚说到一半,喻稚青又咳嗽起来,男人索性把人揽进怀里,大掌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喻稚青脊背,替他平复呼吸。

太傅起初并不赞成将所有真相和盘托出,至少不该把喻稚青被抓后救回这事说出来大概是觉得这样有损天家威严,也是担心会引来风险,不过喻稚青倒觉得没必要隐瞒什么,他虽然好面子,但也不至于要扭曲事实,当初被喻崖那样轻易掳走,的确是自己的疏忽和轻敌,太傅他们那时候封锁消息,怕民心不稳也可理解,不过既然自己已经脱困,那便完全没有掩埋的必要了。

可没想到的是,威严损没损尚不可知,风险也无,却引来苗民们的盛情难却。

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的小陛下决定等会儿让商猗去吩咐军中,给还在送东西的苗民们送些粮草礼物,再遣军队护卫他们回寨子。

喻稚青当时为了给镇国公留下线索,也为了稳定住喻崖,特意让他与苗疆做了笔买卖,帮助苗民与中原通商,原先不过是权宜之计,不过深入苗疆之后,他才发现山路闭塞依旧是许多苗寨穷困的重要因素,小陛下横竖在病床上躺着也是躺着,决心替苗民想些法子。

于是他在下令开垦道路的同时,又特地设立了“官集”,每逢初一十五,便在几处大的寨落中进行赶集交易其实在苗疆比较靠近中原的城镇上,一直有此习俗,不过没有官府统一管理规划,常有上当受骗、纠纷打斗,如今由喻稚青派专人管辖,保障最大程度的公平,而对于那些暂时还未通路的偏远苗寨,他会留下一队兵卒帮忙运输货物。

这些举措刚一公布,苗疆全部叫好,令原本还有些担心苗民们不肯接受的小陛下总算放下心来,病也好全。

关于他的这次病,似乎没有任何来由,就是某天莫名其妙地染了风寒,他本就体弱,生病早成了家常便饭。

然而太傅还是责备伺候他的侍从们照顾不力这是宫中很多年前便有的规矩,主子一旦生病,便要十分无理地默认为是奴才们不够尽心,理应受到责罚,甚至打杀的都有,不过自从喻稚青父皇登基之后,宫里便不再会因为主子生病而赐死宫人,只是象征性地罚些月例也就算了。

太傅也是如此,连月俸都没罚,唯是把众人喊过去训斥了几句,连卫潇都没幸免,不过最神奇的是,挨骂的人群中,竟然还有商猗。

陛下的贴身侍从们才要挨训斥,他一个歧国的侯爷,至少于官职上来说,似乎和小陛下完全扯不上的关系,可包括卫潇在内的众人,似乎都没觉得奇怪。

而且商猗本人似乎相当喜欢因喻稚青而“受罚”,虽然仍是冷着一张脸,但作为竹马的小陛下一眼就看出了男人正因此颇为得意。

与苗民们共同过完一个热闹的除夕后,众人浩浩荡荡,又开始漫长的归途,所幸有了苗民们的帮助和指引,他们一路顺顺当当,天气也慢慢回温,晴好之时,小陛下甚至也会上马骑上一段,而到了夜间,商猗则会偷偷带喻稚青离开营中,带他去看苗疆的好景当时他为喻稚青寻找圣兽时,就曾想过带喻稚青来看苗疆的景致,如今也算如愿,而小陛下这是想起过去他们在蒙獗时的模样,那时的商猗,也曾这样偷偷带着他去看无边风光。

他那时还未复国成功,理所应当地要去恨商猗,可如今回忆起来,当时的心境似乎已无法辨明,只记得塞北的天地和宫墙中比是那样的辽阔,宽广得仿佛是片深海,能把人生吞进去,简直有些可怕,唯独身后怀抱的暖意提醒他尚在人间,时隔经年,幽黑的天幕依旧可怖,而身后的怀抱也依旧温暖。

回到镇国公府时,已经是三月初,南方的春总要早些,枝头已经冒出绿芽,空气中都带着一股清香。

官集的事已经办的差不多了,而喻崖那头供出的官员名单也已查明真假,的确都是曾收受过贿赂的官员,远在帝京的王丞相已经将他们一并下狱,不过回京之路如此漫长,而喻崖又是复国后第一桩大案,全国上下都在盯着他的处置,太傅的意思是要在江南将喻崖就地正法。

不过刑官们还是没能问出喻崖谋逆的原因,喻稚青这几日得了空闲,决定亲自去问问。

牢房自然还是镇国公府的那间牢房,大概镇国公二十多年前修建此地时,也没想到这牢房在多年以后能派上那么多用场。

他们将对面牢房中的商狄迁了出去,暂时关在沈秋实隔壁的厢房中,因为商狄最近一直没恢复清明,一旦看到用刑便怕得厉害,上次甚至被吓到失禁,行刑官怕他二人互通消息,也嫌傻了的商狄总是哭嚎,便向喻稚青请了旨意,将商狄关去别处。

小陛下自从知晓喻崖其实是个邋遢性子后,特意在吃完午膳又隔了一个时辰之后才去,时间颇为讲究喻稚青怕自己空腹去了以后回来吃不下饭,又怕刚吃完饭被喻崖恶心到吐,刻意选了这个时刻,满以为万无一失,结果一到牢房便皱起眉头,却不是因为喻崖又有什么邋遢行为,而是被牢里扑天的血腥气给呛得难受。

他知晓喻崖定然是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没想到对方虽然一身染血囚衣,但却十分整洁,居然还身残志坚地用仅剩的右手把发丝都整齐地梳在脑后,见喻稚青出现在此处,喻崖并不意外,甚至如当年在蒙獗那样同小陛下微笑着拱了拱手当然,只能拱右边那只仿佛他还只是个好心医者,令喻稚青不由恍惚,颇有隔世之感。

行刑官也在旁边说喻崖自从被抓后,便一直都是这幅模样,而且在牢里都还十分讲究,就着冷水也要每日清洗,终日端坐墙角,犹如老僧坐定,不像囚犯,倒像是过来参禅的。

要不是喻稚青还记着对方的污言秽语,差点就要以为被绑架的那段时间他所遇到那个邋遢粗蛮的喻崖不过是场梦境。

虽然他们说喻崖无恙,但看到对方这幅姿态,小陛下还是有些怀疑自己是给人脑袋砸出问题

了。

看着犹如高山隐士一般的喻崖,喻稚青料定对方是在装腔作势,却又不知事到如今对方还有什么可装的必要,暗暗将疑惑埋进心里,他没忘这次的目的,提了些声音:“为何要谋反?”

喻崖温和一笑,倒是答得爽快:“是在下贪心不足。”

还挺会总结,小陛下暗自咬牙,知晓喻崖这是同自己打太极,或许贪慕权势是主因,但一定还有其他缘由。他索性直白问道:“是我来蒙獗前便得罪过你,还是阿达曾对不起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喻崖没再立即答话,目光望向别处,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可最终唯是又笑了笑,沉默下来,继续伪装世外高人。

喻稚青看他这幅模样就来气:“若是贪权,当年蒙獗首领去世,你同样有资格成为新一任首领,当时为何不争?而复国以后,若你问我要个有实权的职位,我也不会吝啬,但是你那时连做个太医院院判都是阿达劝你几回你才肯担任,要权的路子多了去了,为何偏要去走最大逆不道的那条。”

喻崖脸上始终是笑,可此时的笑却带了几分讥讽,就好像喻稚青刚被他抓来的那日,小陛下也是那样几近于懵懂地问他原因,那时的喻崖,也露出过相似的笑容。

喻稚青越是一无所知,他便越是愤怒。

喻崖是下定决心懒怠开口了,甚至开始闭目养神,喻稚青见对方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倒像是他真有什么亏欠之处,也是怒从心头起。

他承认,他过去或许的确因为各种原因和喻崖不太亲近,但是阿达可是全心全意地尊重着他,喻崖那些“高洁”习性老者也是照顾周到,这些全是有目共睹的,但喻崖却以怨报德,自己刚到蒙獗不久,他就开始给阿达下药了!

抛去旁的不谈,无论如何,他也该为无故死去的阿达讨个说法!

喻稚青又变着法问了几次,喻崖只作充耳不闻,小陛下忽然想起喻崖先前在马车上和他说起雪山不好住的言论,又想起被绑期间那个粗鲁邋遢的喻崖,下意识地说道:“你在蒙獗时,并非是那副模样。”

“蒙獗时的我不就与现在一样?”喻崖总算又开了口,仿佛还是旧时与陛下探讨双陆棋局那般和蔼,“那依陛下看,我如今算是返璞归真,还是又在伪装呢?”

喻稚青从那温文尔雅的言语中读出了对方的挑衅意味,他无意再与喻崖在这打哑谜,握紧双拳,思索着到底该如何问出答案,而一直在喻稚青身后缄默不语的商猗却是借着宽大袖摆轻轻握住小陛下的手,将紧握的指节解救出来。

喻稚青侧目看了商猗一眼,而男人蓦地开口朝喻崖道:“你若不说也无妨,史官笔下自有定夺。”

喻崖对商猗深恶痛绝,此时面对男人的挑衅,也是不屑一顾,只是维持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而商猗语气淡淡,继续往下说:“至于你谋反的原因,我会亲自替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