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1 / 1)

“说你太过好赌亏空了银钱起了贪心也好,说你好色下流,冒犯宫女怕惹皇帝生气,结果逃跑路上调戏良家妇女被擒也好,无非就那几样,再或者直接说你染上花柳,浑身长满怪疮,所以才发了疯。”

“喻崖,你不说,也没机会再说了。”商猗哑声说道,“原本陛下也不过是打发时间才来问问,根本没人在乎你那些破事。”

喻崖在商猗说要给他想谋逆的理由时,脸上的伪笑便裂了一丝缝隙,他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之所以什么也不说,就是留了给后人猜测,民间最擅编造传奇,喻崖大有把自己伪装成一代枭雄之意,然而商猗却把他怎么下贱怎么编排当然,就像他先前想的那样,史书由胜利者撰写,而喻稚青又最得民心,他说的话百姓一定相信,他知道世间真会这样按他们所说的以为。

而商猗似乎猜出了什么,当他最憎恶的男人轻描淡写说到没人在乎他的“过去”时,喻崖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猫,僵在脸上的假笑面具彻底碎裂,他面目狰狞地拍击着牢门,隔着铁槛向他们怒吼:“你们懂什么?!我给过你们机会!是喻稚青自己不珍惜,怨不得我来反他!真要说起来,那老东西的死全部都是喻稚青的错才对!”

此话一出,小陛下不由皱眉:“为什么说阿达的死是我的错?”

一百四十七章

“难道不是么?!”喻崖此时仍未平复下来,胸膛剧烈起伏,“他一个胖得连帐篷都出不了的老家伙,你却频频重用他,什么大事都与他相商,而我当年想帮你念个羊皮卷,你宁愿自己在那儿费劲翻词典也不用,我不下毒,何时才轮到重用我的时候?”

喻稚青没想到这家伙还会恶人先告状:“那是因为当时蒙獗都说你不染俗务,我才不敢劳烦你,况且......”

小陛下正想说况且你也不是什么旷世名臣,不是非你不可的程度,再加上当时又以为喻崖不肯和这些争斗联系,所以才没用他,结果喻崖更加激动地打断道:“他们口中的那人,是我的父亲,是我的祖父,是雪山上的祖祖辈辈,但独独不是我!”

喻稚青听见喻崖这一声怒吼,再联系上之前喻崖说起雪山上的怪话,总算隐约有些明白了过来莫非,喻崖一直受祖辈贤名所制?

接下来,从喻崖对喻稚青的每一句埋怨当中,他们终于将真相逐渐拼出。

喻崖一出生就是在雪山之上。

几乎从他睁眼的那一刻起,耳旁听到最多的话,便是先祖的旧事,他尚未能够流畅的同人对话,但对自己家世世代代不染俗世的“光荣事迹”却已经能朗朗上口。

喻崖家对“俗”的定义十分广泛,要吃要喝算俗,怕冷怕热算俗,吃饭时多吃了一块肉,那都算俗当然,要是愿意子夜起来找晨露泡茶喝,这事算不得俗。总而言之,他们这一脉如今住在雪山之上,便要和那雪莲一般高洁。

这样的雅士自然是要每天沐浴的,喻崖对雪山不好住的体会也由此开始,原本小孩子身体就比较脆弱,年幼的喻崖更是无论春夏秋冬,每日都被父亲抱着用融化的雪水沐浴,乃是常年的伤风发烧,频率几乎要胜过早产多病的喻稚青。

喻崖父亲倒是不以为意,他们家向来都是那么把孩子养大,从未想过是雪山沐浴的缘故,只当小孩子洗澡生病和太阳东升西落是相同的道理他父亲痴迷老庄,十分相信天理自然。

不洗澡当然是不行,因为这样不雅,君子应当每日洁身,所以病得难受的喻崖只能在这日复一日的高热之中自己寻找解决之道,竟发现屋外生长的野草能退高热,便自己自学着熬煮成汤药,后来从医,其实也是幼时种下的因果。

喻崖虽然时常是吃不饱穿不暖,但心里也未生出过疑惑,因为父亲祖父都是这样安贫乐道,他根本没想过世上还有另一种可能,只是偶尔好奇埋怨也是不雅的,于是他只能好奇,老天爷为什么不把他生的胃小一些、再皮糙肉厚一些?如果那样,他想他会更加适应父辈们的生活。

而喻崖渐渐大了之后,偶尔会随父亲下山采购,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雪山下的世界时的讶异,他看见人们争论着哪匹鲜艳的布料才算好看,看见半大的孩子趴在母亲膝上撒娇说自己只愿吃肉。

所有的规则都与他在山上所接触的不同,光是讶异都不足够了,他简直对山下的世界感到恐惧!

他们家永远是一身素衣,就算严冬,也就是在外套一件素色的薄棉袄,因为嫌别的颜色是市侩俗气,撒娇更是一贯不许的,至于光要肉吃?那更是痴心妄想!他们要做一代雅士,没喝风饮露已经算比较不雅了,吃饭也一贯只能吃到八成饱,若还光吃荤腥,那整个人和掉进粪坑里已没什么区别了。

当然,粪坑这个词也不能提,光是在心里想这两个字,也算是堕落的一种。

后来下山次数多了,喻崖不再感到惊奇或是恐惧,他渐渐明白,他们与山下过着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蒙獗百姓倒是对他们的生活方式百般赞扬,谁见谁夸,但夸得再多,山下也没人效仿他们家的生活方式。

喻崖偶尔会相当“俗气”地想,若是他可以选择的话......

可惜他没有选择。

既然要听祖辈故事,除却他们一家的高洁事迹,自然也没法略过远在中原的皇室血亲,不过父亲说起皇帝一脉时,语气总带着几分怜悯:你看他们多可怜啊,每天都要金玉缠生、案牍劳形,一辈子都要跟各种求名求利的臣子打交道,光是想想就腻歪坏了,听说刚出生的小太子身体不好,恐怕也是被宫里的乌烟瘴气给害了,若是养在雪山上,定然健健康康。

自小长在雪山也挺多病的喻崖听了这话,没觉得在宫里的皇帝有多可怜,而且怀疑小太子在雪山上没药可医,大概死得更快,可这些话都是不能说给父亲听的一旦说错,便要挨打,父亲这时候不信老庄的无为而治了,拿着树杆儿便要动手号称是要将他身上的俗气通通打掉。

小太子会不会在雪山上病死尚不得而知,不过喻崖他那在雪山生活了一辈子的祖父,却是在雪山上去世了。

老爷子年岁大,在平地走路都费劲,更何况是常年积雪的雪山,在某日摔了一跤后,便彻底的一病不起了。喻崖说要他下山去寻医,可祖父却死活不肯,或许在祖父的眼中,连求生都算是“俗”,他更愿意安详地躺在床上,默默等待羽化登仙的一日。

连床都下不了的祖父,竟还要坚持每日沐浴擦身,后来甚至开始辟谷,简直是拼了命的自寻死路,而喻崖的父亲见状之后,当即发挥孝子心肠,也不管他老爹得了什么病,反正就是划拉一刀子,把腿肉割下来一块,要给老父亲做药引。

那时的喻崖已经略通一些医理,完全知晓这块人肉毫无用处,然而却不好劝说,怕被以为是贪生怕死+00-09-03+,没有奉献精神。

已经辟谷的外祖父自然是不会吃的,但对父亲这种自以为是的牺牲很是感动,一直说是大义,而对于采来对症草药的喻崖却是不屑一顾只因喻崖采回的草药中,有一味圆褐色的,像极了铜钱,祖父认为若吃了这药,便沾染了铜臭,乃是十分的俗不可耐。

尽管这场以生命为代价的“圣洁”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但直到祖父去世的那日,喻崖看老爷子和父亲脸上都露着一种满足,两人似乎都各得其所。

父亲对祖父是驾鹤仙游的说法也深信不疑,而喻崖不用把脉验尸都能看出祖父是不肯吃他摘回的“铜臭”草药,活活把自己从一点小病给熬到病死了。

长到十岁时,他随父亲下山不小心走散,本来他急着寻找父亲,但见塞北的小孩子正在玩摔跤时,他也不由心动,尽管按照父亲的教导,他理应犹如一株松柏一样的站在一旁,而不是光着膀子和人家在草地上拼蛮力。

喻崖自幼就没同人动过粗,摔跤输得毫无悬念,这样喻崖还不肯服气,指着赢家鼻子说自己定要拿到第一,结果却被找来的父亲当众痛骂了一顿。

原因倒不是想象中的和人家光膀子打架,而是他对于胜负的野心昭昭,与他们这一脉远离世俗的本性着实相去甚远,他应当学水利万物而不争。

喻崖或许别的没有继承,但讲究体面这件事却得了家族真传,他被父亲痛斥得面红耳赤,痛定思痛,从那一刻起他便知道某些一直在他心中膨胀的东西是不该叫人发觉的。

后来又有一次,喻崖又遇到了一场真正的塞北摔跤蒙獗对这种事很是看重,若能胜出,便是极高的荣誉阿达当年就是这样成了塞北第一勇士,得到许多敬仰。自然引得无数人关注,结果没办多久便突然取消,缘由竟是太多选手作弊!

大概是因为那年胜者不仅能收获第一勇士的名号,而且那年首领难得大放血,以百两黄金、千匹牛羊作为奖励,这也导致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舞弊事件,奖品丰厚到足够蛊惑人心,参加摔跤的汉子们不再练腱子肉,而是忙着买通裁判,诽谤对手,更有甚者,还会偷偷往别人家下泻药,让他们无法正常参加比赛,随着他们,这件事终于闹大,首领听闻后震怒,这才取消了比赛,听闻到真相的塞北各部,也是议论纷纷。

而最该痛斥那些人卑鄙无耻的喻崖,却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

原来他并非异类,这世上多的是人争名逐利,反倒是自家那一脉在如今的世道里简直是傻!他恨父亲,却又觉得他可怜,因为父亲这辈子都不知道拥有高贵血统的他们原本可以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

于是他学会了伪装,将那日益蓬勃的一切私欲全部伪装在父亲期望的那副外壳之下。

那时的他依旧存了几分天真,以为只要管束着自己的父亲去世,他那些隐藏的情绪便不必再压抑下去,可真正当父亲去世之后,他却发现面具带了二十多年,就算他愿意摘下,旁人也不允许了!

“蒙獗首领?”喻崖手上缠着的绷带因激动而散开,露出还未完全长合的断肢接口,整个人都几近癫狂,发狠说道,“他们当年根本问都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去当,理所当然地越过我,直接去寻了那傻子!他们愿意要一个傻子,都不要我!”

上一届蒙獗首领死于马上风,各部为首领之位争执不休,虽然知晓喻崖也有继承的资格,但也清楚他们那一脉的性子,雪山又远,谁还专程跑去山上问一个注定是拒绝的答案,所以各部争执归争执,却完全略过了喻崖,待喻崖下山时,才知道首领已死,而沈秋实已经当上了族长,到了此时,难道他还能跑到帐篷外大喊“我可愿意当首领了,我可爱荣华富贵了,求求你们让我当”吗?

喻崖若是敢那么喊,恐怕众人会直接当他是失心疯,而且他也抹不开那个面子说到底,这些年的君子教育,喻崖对于那些淡泊名利是一点也没学会,但“文人脊梁”那类死要面子的习性,倒是继承了个十成十。

至于旁的小事更不必说,就连族中宰了牛羊分食,众人也会因喻家不喜荤腥而自然而然地略过,并且以为这样才是尊重喻崖的表现,其实他要了,众人未必会不给,但私下肯定又要犯嘀咕,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之前高山白雪般的喻家,就算父亲已死,喻崖也注定要继续背负着那个名声过活。

喻稚青也是这时才知晓,其实喻崖也曾借给他医治“脑疾”为由,打算再给沈秋实下一次毒,但被沈秋实一套稀奇古怪的理论给拒绝了,喻崖没办法,和沈秋实讲理是讲不通的,他那么贪吃,本还打算在他的吃食里下毒,结果沈秋实忽然失了踪迹,令他无从下手,再之后,他没能等回沈秋实,但喻稚青却突然出现在族中。

他之前也从父亲口中听说过那个遥在帝京的小太子,听说他一出生就带来祥兆,想必也是芝兰玉树般的存在,分明父亲也从未见过对方,但总是忍不住让喻崖多像对方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