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皮肤白嫩,又鲜少受皮肉之苦,轻易一碰都能留红印,更何况喻崖为了试验商猗,昨日用了十足的力气,尽管喻崖后来也给他用过药,但红肿总是难免。
温热掌心直接贴了上来,粗糙的指腹轻轻拂过面颊。
喻稚青这才知道商猗是学他先前的模样,不由失笑,也不知对方到底明不明白什么是检查伤势,不过他已彻底看出男人的傻和沈秋实那种给点吃的就能糊弄过去的傻很有差别,与任性要闹的小孩子也不大像,不知人事,懵懵懂懂,更像是只野兽其实过去也像,只不过如今成了幼崽版,不再具有任何威慑力。
“我不疼。”他轻声说道,尽管他也不清楚商猗能否听懂他的意思。
话音方落,他突然意识到过去商猗受伤时,也曾那样无数次的安慰他,他当时气愤男人的逞强,但换成自己,他才知道这话蠢到不行,却又不得不说,无能为力之下,强说不痛是安抚对方的唯一方法。
被商猗细心00-08-57呵护的小陛下骤然变成保护者的身份,设身处地的理解了商猗诸多苦心,他想要告诉对方这一切,可过去的那个商猗已不存在。
幼时商猗爱他,而喻稚青年岁太小,根本没有注意到对方潜伏在友情之下的真心,而当他十多岁时,又陷入了仇恨当中,更不可能去回应商猗,好不容易天下大定,两人终于可以无关一切好好交谈时,却落到喻崖手中,彼此之间仿佛存了时差,永远无法对等。
喻稚青抿了抿唇,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拿出食物,如昨晚那般亲自喂给商猗,商猗也安分下来,乖乖坐在小陛下身边,屋里蓦地静了,虽然身处囚室,但气氛却有些温馨。
可惜喻稚青刚喂到一半,那个一直站在旁边的高大士兵便和昨日一样催促起来:“到时间了,主人还在等你启程。”
商猗似乎对“启程”这个词格外敏感,蓦地牵住了喻稚青的手,眼神定定看着小陛下。
“我后日再来看你。”喻稚青似乎不愿同商猗解释太多他要做的事,只是从男人掌心抽出手,边起身边叮嘱道,“我给你的食物足够你吃好几顿了,不许不吃,也不许一次全吃完,夜里要记得睡觉,不许傻愣愣一直站在房中,还有,不许......”
小陛下接连说出许多个“不许”,俨然是十分的不放心他甚至不知商猗到底能不能听懂自己的交代,但不走不行,如今的他身不由己,必须想办法来保全彼此。
士兵又催促起来,小陛下见商猗还是那副只懂傻望着自己的模样,只能狠下心来准备离去。
罢了罢了,商猗就算没听懂,无非也就是两种可能,要么一口气吃完,要么根本不晓得吃,横竖最坏的结果都是要饿上一天,不至于到饿死的地步,一切等他回来再说。
其实还有别的法子,喻崖手下有那么多士兵,可喻稚青不敢让别人来照顾商猗,怕有人会欺负他,更怕喻崖会派人偷偷宰了他。现在的商猗什么都不懂,恐怕别人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能大无畏地迎上去。
喻稚青过去残疾时的敏感本因双腿痊愈好了许多,如今又全给了商猗,旁人光是轻看他一点儿,商猗无知无觉,尚不觉得如何,喻稚青便率先要替他难过。
还未走出房间,右手又被那粗糙掌心牵住,喻稚青回过头,只见商猗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还巴巴地要牵他,当真像个怕被遗弃的小狼崽,要和他寸步不离起来。
高大士兵见到此状,只当商猗是想跟着喻稚青出去,当即横眉冷竖准备发作,喻稚青也意识到这一点,怕他们为难商猗,正想让对方乖乖回去,结果男人只是送他到门口,牵着的那只手在松开的前一瞬,轻轻捏了捏喻稚青的掌心。
幼时的喻稚青想要不顾身体地疯玩一场时,便会一面说着自己要在殿中读书,谁都不许进殿打搅,一面偷偷牵住商猗的手捏捏,对方就会偷偷潜入东宫带他出去玩耍,这是他们幼时的暗号。
他不知道商猗是习惯使然,无意识地牵了牵他,还是......喻稚青几乎怀着希望望了过去,商猗依旧坦然直率地望着自己,那双眼里映着他的身影,却毫无灵魂,像一汪清澈见底的溪泉,除了清澈,再无其他。
心中骤然冒出许多酸楚,小陛下不再多想,决然离去。
囚室太过昏暗,而今日却是个久违的晴天,阳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而喻崖就站在囚室的不远处,身后是整装待发的士兵,虽然他先前特意强调了他们不许佩剑穿甲,但他们还是掩不住那一身杀气。
“在下还以为陛下还要与那傻子再温存会儿呢。”喻崖双手拢在袖子里,假惺惺地体贴道,“怎么,今日不亲了?”
喻稚青原本极好面子,被喻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讥诮昨日的事,连他自己都以为他会羞恼,可或许是因他并不后悔,又或许是他已经把所有的紧张和不安都给了商猗,听了喻崖的讽刺,小陛下始终反应淡淡,无视众人猥琐下流的目光,自行上了马车。
那个高大士兵本就是喻崖派来专程监视喻稚青的,昨日回去之后,不仅两人的对话,连同喻稚青突如其来若在商猗额间的那一枚吻,全都被他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喻崖听。
喻崖在听到喻稚青给商猗喂东西时面色就有些不佳,而听到他吻了商猗时,更是直接气极反笑,污言秽语也跟着脱口而出。
小陛下早有预料,知道喻崖狗嘴吐不出象牙,打定主意不去理会。
他最擅长装视而不见,流落民间的那三年里,喻稚青唯一的事业便是同商猗冷战,现在堪称经验丰富,又因长得太清尘脱俗,无须费多大劲,单是安静坐在一处就足够遗世独立。
而喻崖见到喻稚青不愿理人的那副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与商狄一样,总感觉喻稚青即便身陷囹圄,但眼中总带着上位者的蔑视,仿佛他们都不过是跳梁小丑,连获他正眼瞧的资格都没有,乃是个十分欠揍的模样,喻崖当即有些手痒,摩拳擦掌之时,心中却又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正如先前所说,喻稚青无论何时,似乎都保持着澹宁自持的姿态,复国大战之时,喻崖也不是没见过喻稚青战败的情形,无论输到何种程度,对方都能稳坐轮椅之上,从未失态,听说喻稚青被商狄抓了后,亦是从容不迫,举止端方。然而事到如今,虽然喻稚青已成俘虏,但无论再怎么说,他也是天子,竟然会当着敌军的面去亲吻商猗这无疑可以算是一桩大大的“异动”。
身为医者,他很清楚喻稚青解除神女血之后的身体已经变回旧时体弱多病的模样,一旦没有商猗,其战斗力与半大孩子也没多少差别,但喻稚青绝对和蠢字沾不上边,当年商猗失踪,喻稚青还不是自己率着大军将岐国歼灭?
喻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怀疑喻稚青是存了什么了不得的盘算。
源于这没来由的戒心,喻稚青倒成了一块烫手山芋,喻崖既不便揍他,更不便睡他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商猗疯起来要大杀四方,而一个富有脑子的喻稚青要是疯起来,似乎也很具有威胁性。
喻崖还没想好到底要如何处置喻稚青,而就在此时,昨日那个给喻崖通风报信的中年男人进到房中。
喻稚青已经认得他,知晓此人耳聪目明,又因为年长有些见识,颇受喻崖重用。而中年男子进来后也不看他,只是向喻崖汇报道:“镇国公已增派了人手前往苗疆。”
听到这个消息,小陛下并不意外,他知道外公绝不会就这样放弃自己,而喻崖当即皱眉,低声骂了句脏话,顺便又用手抠起了牙缝。
喻稚青一阵恶寒,他能够习惯被抓后简陋的吃穿,却始终没法习惯喻崖的邋遢,不由往旁边挪了几步,便听喻崖同那个中年男子叽叽喳喳,商讨该如何避开镇国公的搜寻。
喻稚青听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喻崖没想到小陛下会加入他们的谈话,只当喻稚青是听到了镇国公消息而得意,戏谑道:“哦?莫非陛下有何高见?”
喻稚青没理会喻崖拙劣的挑衅,俊秀的眉眼无畏地回视着对方,他一针见血地说道:“你根本没想好逃到苗疆后要怎么做。”
“先不论你手上究竟还有多少钱粮,士兵们又因药效如何受你的掌控,在这深山老林中,养这么一大堆士兵,又没有生财之道,只能坐吃山空。”
喻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陛下到底是在宫中长大的,没听到落草为寇么?苗疆土匪本就多,这些士兵有得是力气,自然可以从山下......”
“那你可也曾听过有句话叫强龙不压地头蛇?”喻稚青冷冷接道,“苗民民风剽悍,最是团结,突然一帮中原人跑来打家劫舍,你认为他们是会乖乖顺从,还是联合苗寨一起来和你们同归于尽?当年塞北四分五裂,歧国来犯时不也是最后团结抗敌了么。”
“况且你也说苗疆土匪偏多,那些匪徒早就划分好了地界,你一个外乡人骤然分走他们的利益,焉知他们不会共同先把你给对付了?”
“是,你的确可以在崇山峻岭里躲一辈子,那是因为你根本没得选,你若敢现身中原,镇国公他们定然不会放过你,但你手下的士兵不同,山上条件苦寒,毫无乐趣,他们完全可以回到繁华世界,就算有药又如何,你连累他们背井离乡,朝不保夕,还处处受你牵制,总有一天会有那有血性的士兵同你闹将起来。”
“喻崖,就算没有镇国公,如此高压之下,你手下的士兵也迟早生变。”
喻崖终于不再抠牙,脸上也不再是虚伪轻浮的假笑,蓦地阴沉下来。
其实他很早之前就想到过这点,但当时逃往苗疆已是他最好的选择,喻崖沉默良久,挥手让那个中年男子退下,随后又冷冷盯着喻稚青看了许久,最终说了和先前一样的话:“......那么,陛下有何高见?”
喻稚青最终和喻崖达成了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