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领们想不明为何沈秋实说这话时会下意识去问商猗,不过他们此时已无心在意那么多,当年瘟疫之事谁不知晓是喻稚青发善心,不仅治好了许多患者,还公布了药方以便当时仍在商狄统领下的百姓自救,便有那胆大的将领趁热打铁,冒着风险对男人讲出是喻稚青需要圣兽之血的实情。
听说是真正的救命恩人需要圣兽,男人沉默良久,随后回到了屋中,将商猗等人留在门外,长久地没有现身,就当久到众人都以为他们仍是拒绝之时,房门缓缓开出一道门缝,男人背着背篓走出来,其中装着镰刀和绳索。
当年得时疫时,他听说是已经亡国的前朝太子在塞北派人发来药草,当时得病的患者太多,他还以为他们会因他是曾与中原起过冲突的苗疆人而略过他,结果那些士兵说得了命令,无论他是歧国人还是何处的人,只要是得了时疫的百姓都可得到救治,他心中始终记挂着喻稚青当年的恩情,所以也一直教妻女汉话,感念皇恩。
妇人也抱着女孩走出门外,她深深看了自己丈夫一眼,解释起他们一直不愿说圣兽下落的原因。
她虽不知商猗等人是从何处得来苗疆圣兽的情报,但她当真是因为感谢他们送自己女儿回来,想要保全他们性命,所以才闭口不谈圣兽之事。
就像他们中原皇帝也会祭天乞求风调雨顺一般,人的信仰往往源于未知和不可掌握,他们对于无法掌控的天与地,也有诸多信仰,而于此之外,还有一项无可战胜的,便是他们口中的“苗疆圣兽”。
圣兽不圣,并不是多么高洁纯粹的存在,他们敬仰它,全然是那活物太过恐怖的缘故尽管他们也未亲见过,更不知那圣兽活了多久,只从老祖宗们那儿听说那活物一口能吞两三个活人,自那以后代代相传,他们寨子便有了习俗,每年三月三便要往圣兽的洞窟中丢好几只猪羊,以祈求圣兽这一年的安分,不要伤人性命。
至于此举到底有没有效,他们至今不知,但那些牲畜送进去后,的确很快就没了声响,也没看见圣兽跑出来吃人。
当然,对于此类神话习俗,若光有作恶的部分,便又显得太过无味,关于圣兽的传说渐渐增添了更“现实”的内容:不知何时,寨子中开始流传圣兽一直镇守着一方宝藏的说法,在它满是牲畜骨头的巢穴之下,是数不尽的金银财宝。
传说就这样一代传一代的到达他们这辈,只有他们附近几个寨子的人知晓此事,二十多年前,在塞北内乱之时,苗疆也因各种原因同中原闹出乱子,他们苗寨的首领不幸被擒,后来便失了下落。
寨子里的苗民们等了许久都等不到首领回来,渐渐有了“分家”的念头,当时寨子马上就要分崩离析,为了一针一线、一谷一粟都有无数争执,不知是谁忽然想起了苗疆圣兽守有巨大财富的传说,当时寨子中几个年纪大的老先生为安定人心,想出个缓兵之计,便说既然如此,那大家一起去圣兽巢穴把金银取出再分,众人口上应好,结果却是各怀鬼胎,还未到约好的时间,寨子里的人便先暗中拉帮结派,纷纷打算背着寨子的人率先前往,好独享宝藏。
就这样,为了一个根本毫无依据、犹如云烟似的传言,无数人却趋之若鹜为了尽可能地多拿金银,甚至连一家老小都带上,前前后后进去了无数人,在利欲熏心之下,他们甚至不在乎为何那么多人有去无回,只担心自己去晚了,圣兽的财宝被其他族人夺去,便如扑火的飞蛾,前仆后继地前往,最终统一的消失在那深邃漆黑的洞中。
说到这里,男人叹了口气,当年他还是个孩子的年纪,本来也要跟着家中大人一同进洞,但临进去前,他突然心生惧意,哭闹着不肯靠近,家里人没办法,只能让他独自等在洞外,谁知他等了整整三日,家中亲人还是没有现身。
商猗他们当初看见空荡荡的苗寨,以为是这些人集体搬迁,却又没找到他们搬离的痕迹,现在才知晓,这些人根本没有离开的打算,只是寨子中大部分人都无法回来,死于非命,而余下还活着的,则多为他们这些无法进洞的老弱病残,能走的便走了,不能走的只得在这房屋之中困死,他的夫人也是当年因为太年幼而没有进洞,两人几乎算是相依为命的长大。
此事究竟该怪谁?如今看来,苗疆当年的叛乱更像是受了有心之人的挑唆,中原镇压他们理所应当;而寨中族人的接连去世,其实也是因他们贪心不足,更怨不得旁人,这就犹如一笔烂账,越算越头疼,苟活下来的人们不约而同地不愿再提起圣兽之事,将其视为某种诅咒。
妇人起初以为商猗等人也是为财宝而来,因记着他们的恩情,不想让他们白白浪费性命,也怕牵连自身,这才假装不知,守口如瓶,不曾想他们是为了救中原皇帝,算上时疫那次,他们总共帮了他们家两回 ,这样的恩情即便真要送上性命,也是值得的。
众人没想到他们来此地寻找圣兽,竟会听闻这样的惨剧,一时唏嘘感慨,倒是那妇人见气氛太过沉重,主动转开话题道:“起初不知是陛下有恙,这位将军寻借口时的模样倒是十分让人信服。”
说到这里,其他将领也笑话商猗借口寻得不好,陛下昏迷,他竟说是要救自家娘子,还说得真有那么回事一般。
商猗并未答话,只是垂下眉目,指尖缓缓抚过剑柄悬着的小兔剑穗,一点清脆的铃音在这连绵的山林之间轻轻回响。
一百二十四章
最终由那个苗疆男子负责引他们前去,妇人则在家中照顾女儿,那小姑娘本就是个活泼个性,见父母与商猗等人不再气氛尖锐,送别时忙向沈秋实挥手道别,短短半日,他俩倒成了最好玩伴,一起相约着要去山上摘“抛儿”大概是某种野果的名字。
众人都以为圣兽在异常遥远偏僻之处,做好了长途跋涉的准备,然而随着苗疆男子的步伐,众人发现他们竟回了原地。
也就是最初寨子坐落的山头,他们曾在此处找到了苗寨残存的房屋。
将领们都不敢相信苗疆圣兽就在他们已搜查许多次的深山之中,而商猗却忽地想明搜查时那萦绕在心头的违和感从何而来。
他们起初以为苗寨是集体搬迁,用尽心思去寻找踪迹,结果不止没有找到人踪,连山林间最常见的动物脚印之类也未发觉,如今男人说圣兽洞窟便在此处,商猗才猛地惊觉,此地何止是没有动物踪迹,连夏日最常见的蝉鸣鸟叫都未曾听见。
他常年打猎,知晓若山中有猛兽的话,其他动物闻到猛兽粪便或脚步的气味,便会远远逃离此处,当年商猗斩杀神女之时,那野兽的巢穴附近也是看不见任何生灵,是了,怪不得昨日将领们问那小丫头不怕被野兽吃掉时,那孩子会嘟囔此地安全。
可不是安全么,只要圣兽不出来吃人,这山上便不会有任何威胁。
说到底,都是他一心牵挂着喻稚青,反倒忽略了身边的细节,又平白耽误了一日功夫,商猗暗中有些懊恼,而那个苗疆男子带着他们在山头东拐西绕之后,指着一处完全不起眼的草堆说道:“便是这处。”
不等旁人开口,沈秋实先惊道:“这里连个缝都看不见,你确定是圣兽洞窟?”
他先前在中原听别人说书,讲起那些妖怪洞府,都是巍峨骇人、阴森可怖,结果沈秋实把草拨开细瞧,的确是有个缝隙不错,但那个洞窄得像一条细缝似的眼睛,别说进人,就连丢牛羊可能都费劲。
男人解释说起初洞口没这般窄小,是后来他们这些没进洞窟的人恨这圣兽夺去亲人性命,也怕后代继续为个虚无缥缈的传闻赴死,所以才齐心协力将这洞口堵住,对于这个吞噬了亲人的洞窟,他们已不再寻旧俗在每年三月三时献祭牲畜。
在众人交谈的时候,商猗已经毫不迟疑地开始清理洞口的杂草和石块,而众人听完男子的解释后,也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一个害死了大半苗寨的地方,若再把它当神圣供着,那便是纯属犯贱了于是他们一同俯下身,帮商猗掘开洞口。
他们是上午启程,因洞窟就在隔壁山头,待太阳完全高悬天空的正午时分,他们也就到了,不过洞口已被堵死,众人忙碌好一阵子,才勉强将杂草和苗民们堵塞的石块清理干净,这废了些时间,但与他们之前以为的长途跋涉相比,计划已是又快了许多。
可惜待他们完全将洞口的障碍清空以后,发现那洞口并不是他们想象中那般四通八达,无论他们如何开辟,始终只有一个能供一人通行的洞口,而且垂直往下,显然是个溶洞,如今正午,烈日高悬,但那洞窟却如一潭漆黑的深水,再明媚的骄阳也无法照及深处,有人丢了块石头下去,过了良久才听见回声。
除商猗外,众人皆变了脸色,独沈秋实依旧是最兴奋的,草原没有高山,也没有溶洞,他这回真是过瘾过大发了,心想应该把商狄带来,到时故意把人拎在洞边吓唬对方,他想,无论是清醒时的商狄还是痴傻时的商狄,大概反应都会很有趣。
这溶洞深邃幽黑,众人重新燃了一个火把丢下去,看着那火苗从一团变成一点,最后再消失不见,借着转瞬即逝的火光,众人勉强看清山洞两旁的峭壁并不是完全的光滑,洞岩如犬牙差互,若要顺着下爬,似乎也是可行。
而那个苗疆男人显然是有备而来,他当年随亲人一同来过,目睹了亲人是如何下去,此时便从背篓中拿出麻绳,待要交给商猗之时,他却忽地低下头:“诸位也知晓,当年我因胆怯,并未跟着家人一同进洞,洞中究竟有没有圣兽,其实”
商猗没等他说完,只是点了点头,自行接过绳子。
他明白男人的意思,当年一个缓兵之计,在人性的贪婪之下竟演变成一场胜过屠杀的惨案,死了那么多人,但在这幽黑的洞中到底有没有圣兽,根本无人能够确保因为根本没人活着回来,谁知道那些消失在洞中的苗民们是不是不甚摔落,或是被下面的瘴气熏倒了呢?
不知何时,洞口涌出一阵风,像是从地府吹来的一般,带着阴森和腐朽的气息,他们虽还未见到圣兽本尊,但这个只供一人通行的洞口,如一张暗伏的血盆大口,似乎已成为圣兽的一部分,在此静静等待着猎物入口。
将领们虽然还是不知道圣兽到底是真是假,但也知轻视不得,连忙收拾好入洞所需的物品和干粮,商猗正在将麻绳系在一块大石头上,与忙碌的众人形成鲜明对比。
离开国公府时,身上就只佩着一把剑,连来路的盘缠都是他后来自己打猎挣来的,此时自然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必要,但临下洞前,他却很郑重地从剑鞘上解下小兔剑穗,喻稚青当年做这个剑穗时,选用了宫中最好的丝线编织,可再好的丝线也抵不过时光的侵蚀,饶是商猗再小心保存,小兔剑穗也是有些陈旧了,可在商猗眼中,这个剑穗和喻稚青一样,永远是初见时那样的惊心动魄。
他吻了吻那枚剑穗,像吻过小陛下眉心,随后将剑穗系回剑柄,看着仿若地狱入口的洞穴,就算前方是地狱,他也愿意为喻稚青走上一遭。
麻绳的一头系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之上,而另一头则系在人的身上,洞边有人慢慢放着绳子,防止下落时一个不稳跌下去,商猗理所应当地头一个下了洞窟,其实掌握的技巧之后,下落起来倒也快,商猗稳稳顺着洞壁向下降落,苗疆男人带来的绳索坚固又极长,可这洞窟当真是深不见底,还没到达洞底,绳索便先到了头,商猗抬头往上看,只见到那能供一人同行的洞口已缩小成碗大的白光,四周黑得骇人,商猗拿出火折子努力辨清方位,勉强看清他离底部约莫还有几米的距离,索性解开绳索,绑上约定好的黄丝巾,自己小心翼翼地继续向下攀爬。
丝巾是他们约好的信号,若是成功落地,便将此物系在绳子上。
看着绳索向上移去,商猗顺利到达洞底,哪知底部并不平整,像是堆积着什么,商猗险些滑倒,待在黑暗中摸索着点燃火把之后,商猗才发现地底堆积着许多尸体,时隔多年,已成白骨化,果然,光是这个入口便让许多苗民葬送了性命。
即便是盛夏,这洞底却冷得仿佛寒冬,约莫是氧气不够的缘故,火苗是很惺忪的一小点,聊胜于无。
直到最后一个沈秋实也顺利降落,率先入洞的商猗等人已将洞中情形摸了个七七八八,眼前除了无尽的骸骨之外,并没有别的道路,只剩下一个冰凉的水潭。商猗举着火把凑近打量,发现里面不仅有小鱼游动,还有人类完整的尸骸,猜测这里通着水路,他们必须游过去于是刚点燃的火把再度熄灭,而沈秋实表示下落时耗费太多体力,他饿得不行,决定现在此处捉几条鱼烧烤,让商猗先行,他等会再来追赶他们。
商猗本也不指望他什么,又知晓他那荒唐个性,只是同沈秋实说,若两日之内还等不到他们回来,便麻烦他回镇国公府,告诉他实情,请镇国公派更多增援来寻找圣兽商猗担心他们会出什么岔子,更不放心沈秋实能不能顺利把这话带给镇国公,直至沈秋实完整将商猗原话复述一遍之后,男人方率着其余人下了潭水。
地底本已冰凉,其中潭水更是冷得刺骨,甚至在水里游动都带着痛意,水其实不深,但却是一条水底隧道,上是坚硬的石峰,下是堆积的白骨,众人被生生卡在中间,连换气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摸着白骨跟着商猗往前游,就在众人肺部疼得快要爆炸之时,头顶豁然开朗,他们连忙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