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中的小陛下瞬间僵住身子,既尴尬又为男人的言语所感动,反而欲盖弥彰地故意挑刺道:“那若是你隔太远听不见怎么办?我就在那儿干嚎?”
商猗沉默片刻,伸手揉了揉喻稚青柔软的耳垂:“阿青,你知道我永远不会离你太远的。”
听了这话,小陛下下意识有些委屈,想说商猗明明就曾丢下他过一次,可事到如今再旧事重提又似乎显得自己太过在意对方。
“商猗,我可告诉你”
浴桶中的小陛下忽然偏过身子,弄出好大的水声。
透着淡粉的颊上还挂着水珠,过长的睫毛湿成几缕,看上去如小鹿一般惹怜,喻稚青口中的话却很是不客气:“如今我也会骑马提剑,也会上阵杀敌,就算真有什么事,你也不许再撇下我独自面对。”
是担心他会再度离开,还是担心他的安危呢?
商猗心中百感交集,酸涩着又带着淡淡的欢喜,好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以更加沙哑的声音回答道:“我知晓,阿青曾保护了我许多次。”
气氛骤然升温,见男人老老实实地答应,小陛下反而有些心虚,其实他都不记得自己有怎么保护过商猗,真要论起来,似乎也就商狄试图在马车上对商猗出手那次,自己拿起身边的瓷器顺手一扔,谁知晓刚好正中商狄后脑勺。
民间如今已广泛流传此时,并且在百姓对喻稚青的狂热信仰下,此事渐渐被神话为喻稚青八百里开外随手抛出一颗桃核便将商狄打至昏迷的地步。
喻稚青虽然知道传言离谱,但也不怎么好光明正大地同世人解释当时自己身上还中了催情的药物,当真只是情急之时下意识的举动。
更何况那一砸......
“对了,”喻稚青有心转开话题,但显然下一个话题同样让他有些难以启齿,“和你说件事。”
男人见小陛下神情凝重,也跟着严肃了一些:“嗯。”
“商狄没有死。”
喻稚青如此说道。
一百零一章
歧国从崛起到覆灭,满打满算也只有五年。
史官笔下的商狄亡于去年初秋,那时歧国的最后一点力量被复国军围剿,而执掌朝政的歧国太子也由此死于乱军刀下,据说死相极惨,愤怒的人们恨不能将他啖血喰肉,甚至有野史写到的确有人剜下他的肉当着商狄面烹煮无论如何,关于商狄惨死的种种异闻在恶心人之余,多少平息了全天下的民愤。
而仅有喻稚青和极少数人知晓,事实并非如此。
全天下都不知晓的内情今日被他讲出,喻稚青本以为就算是向来波澜不惊的商猗,多少也会为此感到讶异,结果男人只是淡淡答道:“我知晓。”
喻稚青自问将这消息隐瞒得极好,只当商猗是没把自己的话当真,气极反笑地顺着他的话道:“哦,这都被你知晓了?”
“之前不过是猜测。”不管是猫还是兔子,都得顺着毛捋,商猗揉了揉青年盘着青丝的发顶,耐着性子解释,“我从严旻那儿听过几次歧国国君前往塞北的事。”
小陛下微阖着眸,不知是因男人指腹轻揉头皮感到舒适,还是为了掩盖对男人过分敏锐的惊讶。最终,喻稚青有些无奈地叹出一口长气:“我有提醒过商晴,她是国君,一举一动都将在天下人眼中。”
这下反倒是商猗宽慰起小陛下:“民间对商晴前往蒙獗祭天以告慰亡者的说辞深信不疑。”
喻稚青颇想苦笑,其实理论上来说,折磨罪魁祸首商狄,或许的确能算是告慰无辜牺牲之人的方法之一。
商晴为了复仇,付出的代价并不比喻稚青少许多,那夜犒赏三军的她故意装出前来夺权的模样,果然引得商狄暴露,被其一刀斩伤,当时是她下意识用左手去挡才勉强保住性命,但左手手掌也因此残缺,只剩下半边,看着相当骇人。
就连同样残疾的喻稚青初听闻时,都难免有些刻板地以为残缺一事对貌美年轻的商晴算是桩打击,然而她却并不自苦,甚至自己拥了一支军队继续帮助喻稚青攻打歧国,到了战事后期,也是由她亲自拧了她的父亲也就是当时的歧国国君送到喻稚青面前,笑吟吟地说是给他的见面礼。
商晴的能力和她对商狄的仇恨足够她得到喻稚青的信任,也是由此,将老国君砍头后,喻稚青才钦定她登上了歧国国君之位,当时朝堂因她是女子颇有微词,然而年轻的天子力排众议,终是将其送上了君王的宝座。
可是商晴本人似乎也对君王这个位置不太有兴趣,由始至终,她只向少帝求了一样东西,而喻稚青的回答则是“留住他性命便可。”
至于歧国覆灭的原因,大多数人都会提到商狄的暴政和杀伐无度,亦或者是喻稚青的天命所归,然而除此之外,还有个鲜有人知的理由商狄疯了。
虽然喻稚青一直是用这个词来形容商狄,但如今的这个“疯”字,其实偏于病理性的意味。
这还是喻稚青他们在俘虏了一个伺候商狄的哑奴那儿得知的,商狄似乎一直以为那个奴才不识字又不会说话,许多秘事都由其照料,却不知那奴才其实会打手语,喻稚青身旁又恰好有会翻译手语的将士。
于是商狄过去更多的秘密被其道出,与喻稚青当时所料不错,商狄的确吃不下正常食材,甚至应该说是越名贵的吃食对他的肠胃来说就更加痛苦,但他仿佛要与自己的身体作对那般,永远要吃山珍海味,随后再独自回房大吐特吐。
这些对负责倾倒秽物的哑奴来说已是常事,但他发现商狄在喻稚青出逃后有了更多异样,他不再为了人前的尊严强行吃那些对他负担的食物,时常与将士们议事时下意识地撕了折子便吃,听到战败时会将手指咬得鲜血淋漓,再后来,他下令手下给他烹人肉来吃。
谁也不知道商狄究竟是被喻稚青那一砸给砸出了毛病,还是因为战事压力太多而导致的精神失常,亦或是商狄早就如此,只是不愿再伪装下去,总之歧军上下对此亦是议论纷纷,军心一散,便给了喻稚青可乘之机。
他们并不知晓,只吃自己母亲这件事,对满手杀戮的商狄来说,也太过于残酷了。
吃更多的人肉,加重了他的罪孽,或许能使过去那件事显得不那么“特殊”。
后来喻稚青又得到他外祖父的相助,更是如虎添翼,在这场势均力敌的较量中,喻稚青终于渐渐占据上风。
其实野史中的描述并不算完全虚构,穷途末路的商狄带着仅剩的残军逃入深山,却因不时发作的暴虐性子弄得众叛亲离,起了内讧,私自逃离的歧军向山下百姓告知了商狄藏身方位。
喻稚青他们赶到时,商狄已被陷入愤怒的百姓们制服,的确是有人张罗着要剜下他的肉喂狗泄愤,而喻稚青则让人将已经奄奄一息的商狄带回,甚至遣人秘密为其医治。
卫潇那时已经是喻稚青的贴身侍卫,见喻稚青不但不杀商狄,反而救人,担心是陛下心善不忍,却不知喻稚青只是觉得让商狄就这样去死实在是难消他的恨意,就算是凌迟或者五马分尸都不足以消弭父母惨死的仇恨,喻稚青必须要商狄在能够呼吸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受尽煎熬,更何况他还与沈秋实有约定在先,若有朝一日战胜歧国,他需要把商狄交给沈秋实处置。
小陛下天生是个善性儿,虽知晓不能轻易放过商狄,但也未能想出特别的诛心之法,思索良久,只能先遵照约定将人送去蒙獗。
“商狄如今在沈秋实手上,”浴桶中的水有些凉了,喻稚青百般聊赖地拨着水纹,“他很恨他自己。”
商狄被送往蒙獗之后,喻稚青除了以牙还牙,让他终日也在锁骨上悬着镣铐外,其实并未予他更大刑罚,同时吩咐他们继续给他名贵吃食,然后不出所料,商狄吃了多少,就会吐出多少。
沈秋实作为世上最爱美食之人,最最见不得的便是别人糟蹋食物,单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便受了沈秋实很多苦头,而塞北无数将士死在他掌下,蒙獗几乎人人都痛恨商狄,负责看管他的士兵也时常羞辱他,而从来高高在上的商狄似乎也一直无法接受现状,久而久之,塞北传来消息,说商狄彻底疯了。
他们所说的疯,和喻稚青从哑奴那儿得知的疯又有很大区别商狄似乎是生出了另一个人格,一 ⑻/⑼.柒.柒.⑼.柒.柒.柒.⑶【澜00-08-29生】个懦弱胆怯、谨小慎微的商狄,且记忆只停留在他被锁在宫中的幼时,似乎还以为锁他的人是歧国宫里的侍卫,并不知晓自己究竟犯下什么滔天大错。
那个商狄会故意滚进泥潭惹人发笑,会爬在地上哀求别人给他一口吃食,甚至偶尔会哭着寻找他的母妃。
喻稚青曾去塞北看了一次摇尾乞怜时的商狄,他从未想象到过去那个嚣张跋扈的家伙会有那般姿态,疯了的商狄边学狗吠边爬向喻稚青讨食,疯得这般彻底,连小陛下自己都不由怀疑是不是当时他那一砸给商狄砸出了毛病。
当然,商狄也不是一直是这样的人格,一日之内,大概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能恢复神智,变回那个阴鸷黑暗、不可一世的歧国太子,而这件事真正的残酷就在于他拥有自己卑微下贱时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