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潇虽然忧心,但到了喻稚青房门外,终究还是找回一些理智,紧张地在门外问候道:“公子,您现下起身了么?”
先前穿得太急,衣上添了许多皱褶,商猗站在他面前,垂首替他一一抚平,深邃眼瞳静静注视着曦光中的青年。
喻稚青被男人这样的眼神看得有些面热,撇过头匆匆同外面说了句“起了”,又压低声音斥道:“看什么看?!”
“阿青,你长大了。”
商猗眼中似乎藏了笑意,同样以低声回答,就像两人被困在牢中时那样。
在分开的岁月里,喻稚青在沙场磨炼良久,褪去一些少年的稚气,又添了几分精致的俊朗,如打磨多年的美玉,散发着动人的光泽。
喻稚青却只将这话以为是商猗说他个头高了因为确实是长高了许多,他爹娘都高挑,旧时坐轮椅上看不出来,站起来后才看出他的俊朗。
他面上没说什么,其实颇为自得,心想自己如今定然比商猗要高出一大截了,之前忙着赶路和闹脾气,没机会认真和商猗比较,如今人就立在面前,待他好好一看......
不知心上人所思所想的商猗正垂下头温柔地注视着对方,而喻稚青却变了脸色。
不看便也罢了,如今好好一看,发现商猗依旧如过去那样,比他高出大半个头!
该死,怎么会有人二十多岁还能长个儿的啊!
九十章
喻稚青难得昏君一次,若是可以,他真想颁布一道谕令,让全天下男子超过二十岁后就不准长个子。
可惜现在下令也已来不及,天光微熹,比他高出一截的商猗站在面前,从来凛冽的眼中只余温柔,目光灼灼下,喻稚青下意识想避,可一直克制的男人却突然蛮横起来,惯于弯弓搭箭的手掌揽住窄腰,喻稚青被迫和他贴得更近。
卫潇似乎还未走远,喻稚青紧张地瞥着门外,小声骂道:“混账,快放开我。”
商猗没言语,深邃眼瞳始终映着喻稚青身影,他缓缓低头凑近,仿佛欲落下一个吻。
怕惊动到外面侍卫,喻稚青小幅度地挣扎起来,但显然一切都是蜉蝣撼树,那双看着有些无情的薄唇慢慢接近,男人面容近在咫尺,甚至能感受到彼此鼻息,就在喻稚青忍不住闭眼的上一瞬,卫潇却突然推门冲了进来。
商猗似乎更早听到动静,赶在他进门前松开怀里青年,并与喻稚青保持了一段距离,站在远处,可惜身姿挺拔,着实没有个罪囚的模样。
卫潇冲进来,见喻稚青安然无恙,先是松了口气,可见到房中商猗以及碎在地上的木枷,神色一凛,却没多言,而是对喻稚青行礼:
“属下进来伺候公子更衣。”
他对商猗的警戒太强,连喻稚青都看出向来守礼的卫潇大概是先前以为自己先前被商猗挟持了,才会如此莽撞冲了进来。
忠君之心谁能责怪,喻稚青未拆穿卫潇拙劣的谎言,而且也的确在等卫潇打探回的消息,便对其余侍卫道:“将他带下去。”
他目前还没有让商猗知晓全部的打算。
商猗一言不发,老实被侍卫们押送离开,只是与卫潇擦肩时,卫潇似乎以一种极严肃的目光无声警告着商猗,而男人则无畏回视,唯有在瞥见他腰上佩剑时,眼神晦暗了一瞬。
房里只余主侍二人,还未等喻稚青发问,倒是卫潇先开口:“圣体为重,请公子先用膳。”
喻稚青其实并不饿,但见卫潇躬身劝膳,便点了点头,这个侍卫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太过关心,未免刻板。
待喻稚青用完早膳,卫潇这才开口讲述昨夜经历,果然皆如喻稚青所料,又道宫中那边也传来消息,说一切都好。
喻稚青颔首:“如此我便安心了。”
他怕打草惊蛇,此番乃是瞒着满朝偷偷前往江南,现在也只是对外称病亏得他身体一贯不好,骤然称病也不会太引人生疑。喻稚青将朝中所有都交给阿达打理,老者虽然偶尔不靠谱,但也的确是个可托付的依仗。
卫潇担心喻稚青安危,提议若他不嫌此地简陋,不若于这客栈多住几日,待他率人扫清暗处威胁再前往城中也不迟。
喻稚青却不以为意,顺手推窗道:“无妨,这回南下本就是为了看清这泥潭根本。再者......”
他本是想推开轩窗透透气,怎知商猗又坐在马厩里,正吃着什么,大抵是侍卫们给的干粮。男人仿佛早料到喻稚青又会开窗,他刚一往外看就落进男人视线,向来稳重的商猗竟难得活泼一回,朝喻稚青挥了挥手上食物,轻轻启唇,似是在问喻稚青用膳未曾。
喻稚青冷着脸把窗又合上,义正言辞道:
“再者,久住于此,恐耽误店家生意,比如咱们的马匹,把店家马厩都挤满了。”
卫潇看着喻稚青神情变化,忽然感觉这样的陛下有些陌生。
比起其余镇国公派来随侍的侍卫,他伴在陛下身边的时间显然最长。那时喻稚青尚未复国成功,刚从商狄的监牢里逃出来不久至于是如何逃出的,民间传出许多版本,可喻稚青从未提起,甚至对那时的事颇有回避而他的命,则是喻稚青亲手救回来的。
他原本只是商埠城池中最平凡的一人,靠卖力气过活,后来歧国节节败退,歧国太子商狄退守到他们此地,军中粮草吃力,便开始搜刮民脂民膏,不过短短半月便将这座原本富庶的小城剥削到途有饿殍。
而这还不是最残酷的,商狄与喻稚青在此地僵持多日,歧国太子竟将城中百姓当成他手上人质,最后见实在守城不住,在撤退前竟下令屠城。
他要还给喻稚青一片尸骸满地、寸草不生的国土。
而就在歧军大开杀戒之时,喻稚青似乎早料到商狄此举,遣大军直接攻破城门,而就在那时,歧军的剑已刺进卫潇胸膛,再往下滑一寸,便是心脏。
卫潇倒在死人堆里,看蒙獗和歧军厮杀,再看天色将明,喻稚青率领的塞北大军入驻城中,秩序渐渐恢复,但城里有太多百姓需要救治,没人会注意到埋在尸首下的这里。他想自己足够好运,没让歧军一剑穿心,却也足够不幸,不得不在漫长的时间中失血过多而死。
人来人往下,一架轮椅慢慢在他面前停下,有个温雅的声音对城中的医官说:“他还活着。”
喻稚青那时双腿还未恢复完全。
但自那一刻起,卫潇暗下决心,将此生己命都奉给君王。
喻稚青是个很好伺候的主子,比起性格刁钻的商狄,他几乎没有任何架子,虽然喜洁,但也不会过分强求,唯独有一点不好,便是太不顾及自己身体,总是忙于政务,但也听劝,从不使旁人为难,的确像块无暇美玉,胜而不骄,败而不燥,他从没看过喻稚青哭泣,却也从没见陛下笑过一回。
美玉再好,终究少了一丝人味儿。
可是此番江南之行,喻稚青却忽然生动起来,昨日刚出行不久,喻稚青便将他唤到车边,陛下前几日有些咳疾,却不肯用药,他原以为喻稚青是身子不痛快,连忙赶去,结果马车里传来喻稚青的声音:“将那个人肩上的木枷去了。”
卫潇最初的反应其实与其他侍卫相同,然而他愣了一瞬,却未反驳,唯低声提醒道:“ 公子,此人武艺高强,若不以木枷束缚,恐其挣扎逃脱,或引骚动。”
马车上的人沉默良久,突然厉声道:“......他要敢逃就让他逃,这辈子都不必追回来了!”
言语之下,似有咬牙切齿之意,这是过往的陛下从未就有的情绪,就连朝堂上君臣争执之时,也不曾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