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未曾醒过,眉心却微微蹙着,似在忍受梦中也难耐的疼痛。

还?未等谢枕川回过神来,他已经伸出手,修长?而泛着凉意的指腹轻轻揉了揉她的眉心,想替她抚平眉间愁绪。

他想要捧住她的脸,也许还?想更多,却又顿住了,最后仅是极为克制地捻住了一缕青丝,指间滑过像丝绸一样冰凉的触感。

这双手执掌权柄,写过刑狱判卷、密奏文书无数,一行朱砂便是满地鲜血,生杀予夺也不过一念之间。

他心存风云之志,有深谋远计,但是生平第?一次,他怀疑起自己的选择。

是从哪里开始错了呢?

谢枕川轻声?开口,声?音像是被倒春寒冻结的冰溪,低哑而迟缓。

“如果那日,我答应了你回山西……”

此话还?未说完,便被一个?嘹亮的大嗓门?打?断,“诶,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紧接着,一个?面?白无须、心宽体胖的中年男人?从门?外走了进来,药童拎着医箱紧随其后。

此人?便是薛伏桂,他不过三?十出头的年岁,看起来已很?有些老成,顶上的头发也不多了,圆圆胖胖的脸上挂着慈祥的笑意,叫人?无端想起寺中的笑弥勒。

谢枕川和薛伏桂早些年皆被杏林仙手黄逸看中收为弟子,谢枕川拜师的时间甚至比薛伏桂还?早些,他五岁便入了门?,薛伏桂是十八岁。只是嘉宁长?公主和信国公不允他成日和江湖人?混迹,黄逸离开京城后,谢枕川便断了学艺,若非如此,凭他的天赋,只怕如今的医学造诣还?要在薛伏桂之上。而薛伏桂入门?之后,勤学苦练,夙兴夜寐,如今已然大成了,还?混出了神医的名头。

倾诉到一半的情愫被打?断,谢枕川却没什么反应,甚至心头哀大于怒。

手指不过稍动了动,那一缕青丝便如水一般自他手中滑落,有一瞬间的怅然若失。

他顿了顿,口是心非道:“我来看看梨姑娘的病情。”

薛伏桂“噢”了一声?,又不赞成地摇了摇头,“这里毕竟是姑娘家的闺房嘛,你又不学医了,一个?外男,进来做什么?”

医者仁心,梨瓷在植杏堂医了两年的病,薛伏桂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长?辈了,内心早已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半个?女儿,女儿年纪大了,自然对这些年轻公子们格外警惕。

谢枕川被他这样阴阳怪气?一番,也未在意,只是淡淡开口反问,“那你又是来做什么?”

“师兄你这话说的,”薛伏桂又摇摇头,“不是你请我来为梨姑娘解毒的么?我配好药了,先过来给她扎针,稳住心脉。”

谢枕川猛地站起来,难得如此失态,竟连声?音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这话是何意,此毒有解?”

“噬月嘛,我在师父的手札上见过,她如今昏迷不醒,主要是此毒与我先前开给她的药方药性相克,好在有你那一碗参汤吊着,应无大碍,”薛伏桂看了一眼谢枕川的脸色,习惯性地问道:“师兄这是怎么了,我看你心脉急数,气?乱于胸,要不要先替你把个?脉?”

“不必,”谢枕川无心同他插科打?诨,只问道:“师父的手札怎么说?”

薛伏桂总算是正经起来,“此毒产自西域,毒性缓慢,但却极为阴毒,每月毒发时患者便觉体内如岩浆翻涌,赤焰焚心。师父仙逝前也未研制出解药,好在有克制延缓之法。我今日先以金针封住她百会、神庭、人?迎穴,再辅以汤药,稳住心脉和气?血,最要紧的是尽快将她送去京城,师父早些年在京城外一座山上发现一处寒潭,可压制此毒,听闻大师兄最近也在京城游历,他一定有办法的。”

听完这番话,谢枕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总算是勉强稳住了心绪,“如此,便拜托师弟了。”

“这是哪儿的话,小瓷是我的病人?,和你有什么关系。”薛伏桂呛他一句,又让药童打?开医箱,开始施针。

足有小指那么长?的金针刺入穴道,梨瓷却仍旧一点反应也无,好在几针下?去,脉象较先前平稳些了。

薛伏桂收了手,“汤药也差不多熬好了,服下?再过个?几个?时辰,应当?便能醒了。”

谢枕川轻舒一口气?,稍稍放下?心来,又若无其事问道:“她如今昏迷不醒,可能听得见旁人?说话?”

“师兄是想用说话的方式,唤醒患者意识吗,”薛伏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的确是一种思路,只是此时毒与药相克,封闭了她的五感,怕是不能,还?是得等到服了汤药之后才能好。”

谢枕川实在难以形容自己此时心绪,像是失而复得,又像是什么也未曾得到。

他强装镇定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对了,你方才来时,可曾听见了什么人?说话?”

薛伏桂心直口快道:“听见了啊,你说你要去山西。”

第62章 重逢 忽见茫茫雪幕中出现一抹玄色身影……

再次听?闻那?两个字, 谢枕川心中却?弥漫出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像是被料峭春风吹散的飞絮,明明已坠于尘埃,却?又悄然扎根于地底, 大?起大?落之间, 已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他按下心中汹涌的思绪,语气平淡, 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你应当是听?错了。”

“怎么可能?呢,”薛伏桂可没那?么好骗, 据理力争道:“这院子里头没人了, 不?是你还能?是谁?”

他又好奇地问?,“你去山西做什么?那?里有什么宝贝,还是有什么大?案啊?”

谢枕川顾及他还要为梨瓷诊病,勉强按下了杀人灭口的心思,声?音沉静地威胁,“不?该问?的别问?, 不?然送你去山西挖煤。”

“那?我还是想问?,”薛伏桂嘿嘿一笑,“回头你把我送去梨家的矿场就成。”

谢枕川抬眸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行?啊,正好矿场名册要用户帖, 免得人家天?天?‘薛神医’地叫着, 不?知你‘薛富贵’的大?名。”

这算是戳中薛伏桂的死穴了, 他立刻老实道:“好好好,知道是你们濯影司的机密,我不?问?便是。”

谢枕川哼笑一声?, 又道:“你方才说院中无?人,这是为何?”

薛伏桂“噢”了一声?,“你出去这段时间,正好小瓷的兄长回来了,他听?了我的话,已经决定过?两日便北上带小瓷进京治病,正在与广成伯商议此事,至于其他人,应当都是去收拾行?装了。”

谢枕川眸中流露稍许意外之色。

他先?前听?闻师弟说此毒要北上求医时,便已经决定亲自带梨瓷返京,毕竟她是受了自己的连带才遭此一劫,自己多些?照拂也算是师出有名,不?想半路却?杀出个程咬金,自己就算是将理由编出花来,也越不?过?这位嫡亲的兄长。

薛伏桂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道:“师兄若是已经看过?了小瓷的病情,还是先?请回吧,一会儿梨公子就来了,让他瞧见你在此处,只怕多有不?便。”

梨家虽是山西首富,但一贯秉承闷声?发大?财的宗旨,对两个儿女都保护得很好,梨固已然声?名在外,儿子倒是没那?么引人注目,也不?知是何等人物。

谢枕川虽然出身簪缨,但天?资聪颖,又深谙人情世故,对商贾并无?成见,何况此人还是梨瓷的兄长,不?得不?高看一眼?。

他有意要与梨瑄交好,便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师兄,我留在此处,有何不?便?”

薛伏桂也不?与他争执,存心为难道:“行?,那?你就留在此处,正好我在斟酌斟酌下一副药方,有几味药材需得碾成齑粉才行?,你功力深厚,做这个活计正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