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身量高挑,身着月白长袍,头戴红缨玉冠,一抬脸,奚玉生?看见一双温和的眼?睛。
不知为何,他觉得此人与他有些?奇妙的相似之处。
“皇兄。”公主小?步跑去,像一只翩翩蝴蝶,头上的珠钗撞在一起丁零作响:“你怎么来了?”
男子点了点公主的鼻尖,动作略显宠溺:“你胆子是越发大了,还敢偷跑出宫,若是让父皇知道?,定会责罚你。”
公主圈着太子的手臂撒娇:“若是父皇知道?了,我就?说是皇兄带我出宫的。”
霍灼音走上前,躬身行了一礼:“太子殿下缘何出宫?”
“来寻崇静,顺道?给你捎句话。”太子将温和的眸光落在霍灼音的身上,道?:“前线传来捷报,你父兄退敌成功,若战况顺利,不日便可班师回朝。”
霍灼音的脊背在这一瞬间松弛些?许,像是无意?间长舒一口气,旋即舒展眉眼?笑了笑:“多谢太子相告,那臣便在家中静候月凤战士凯旋。”
奚玉生?的心里忽然翻滚起悲伤的情绪,转头将视线放得极远,一时间将张灯结彩,喧嚣热闹的街道?收入眼?底。月凤与京城有着不同的风俗,此处的人衣着打扮和建筑都?喜欢以?鲜艳的颜色点缀,就?连花灯也是各种花色拼接,远远望去,像是在这西北贫瘠的旷地上绽放的一朵七色花。
如此的繁盛、美丽。
此时所有人都?还不知,这场仗会打多久,皆盼望着前线的胜利,只有已经知晓结局的奚玉生?明白,霍灼音再也等不到父兄的凯旋。
奚玉生?眼?前黑下来,像是一出盛大场景的落幕,他飘在黑暗之中,感受着无t?边的孤寂,悲痛的心情一点一点蚕食他的心脏。
待眼?前再次有光亮时,他听见沉重浑厚的号角声由远及近,战鼓如山崩地裂地响着,将士们用手中的长戟重重在地上砸着,发出洪亮的声响,无数声音重叠在一起,“杀!杀!杀!”
狂风在咆哮,像是巨兽被困于绝路的嘶吼。
奚玉生?的面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铁骑大军,为首的人身披黑铁甲胄,高坐马上,身后跟着威武壮汉扛着大旗,上方是大夏的图腾。
奚玉生?认出中间那身着铁甲的人,是他父皇,年轻的永嘉帝。
他转过身,就?看见身后变成了高高的城墙,霍灼音一身如月光般银亮的铠甲站在上方。她将头盔抱在臂弯,高束的乌黑长发正随风飞舞,身后立着一杆大旗,旗面被风卷着,恣意?飘荡,绕月而飞的凤凰像随时冲出旗帜翱翔天?地。
与奚玉生?平日所见的霍灼音那懒洋洋的模样截然不同,此刻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充满英气,目光坚韧得胜过千军万马,直视着城门之下的几十万大军,毫无怯意?。
战事打了大半年,永嘉三年,大夏的大军攻破月凤边线,长驱直入,陆续擒获霍将军及其三个?儿?子,一路战无不胜,直抵皇城腹地。月凤国君年事已高,为战事耗尽心神,听此噩耗便当场倒地猝死,太子匆匆登基,国丧简办,接下了守国守家的重任。
风沙漫天?,天?穹一片昏黄,黑云压在高高的城墙之上,不辨日月黑白。
“月凤大势已去,何必负隅顽抗?”阵前,年轻的永嘉帝向上方扬声,借以?灵器将声音传得极远:“霍家小?儿?,你守着这么个?皇城没有意?义,倘若你现在开城门,献上八星盘,我便放你霍家上下一条生?路。”
霍灼音不为所动,与她站成一排的将士沉默着,似乎组成了城墙之上的另一道?不可逾越,不可摧毁的高墙。奚玉生?飘到城墙上,与霍灼音站于一处,往下看时,才感受到大夏这几十万大军所带来的震慑和压迫。
这样的大军直抵城门之下,便是再厚的城墙也不堪一击。可霍灼音硬是靠城内这些?月凤国所剩无几的将士守住皇城,将几十万大军挡在城门外?。
永嘉帝摆了摆手。随后大军之中便辟开一条道?路来,几辆车陆续推上来,车板上则是铁栏打造的囚笼。
囚车在阵前排列开,每辆囚车里关着一个?男子,为首的年纪较长,发须发白,身着布满血痕的囚衣,脏乱不堪。剩下的囚车则是三个?较为年轻的男子,无一例外?都?浑身污泥,四肢套着锁链,几乎看不清面容,消瘦见骨。
霍灼音的目光有了变化,原本牢不可摧的坚韧被击碎了一角,情绪里流露出了破绽来。
“父亲,兄长……”奚玉生?听到她低声呢喃。
身旁站着的其他将士无一再保持镇定,接连露出慌张的神色,惊声:“是霍将军!”
最后一辆囚车推上来,方才那低低的惊呼声才一下子像是被燎烧起火,泛起层层滚烫的热波。
奚玉生?低眼?看去,就?看见那囚车里是一位少女,衣裙滚了泥土,发髻也凌乱,再无珠宝点缀,与方才所见时已是天?壤之别。
正是月凤最小?的那位公主。
月凤崇宁元年,敌国兵临城下,敌军以?霍将军父子四人、崇静公主为质,胁迫守城的少将军开城门。
据世间流传的故事,公主在大义前自尽而亡,宁死不屈,成全少将军守国之任,成就?一段佳话。
然而奚玉生?却看见铁囚中的公主紧紧抓着铁笼,声嘶力竭地朝霍灼音哭喊:“灼音!灼音!救救我,我不想死,我真的好怕,你快救救我!”
第129章 阴虎符(十二) 烛灯照影,与夜同悲。……
奚玉生年?七岁那年?, 一只燕子在他寝殿的檐下?安了窝。
他每日习完书,都会趴在窗框上,悄悄地探出?半个脑袋去看, 目睹了这只燕子勤勤恳恳去各地衔来树枝, 一点点将鸟窝搭建起?来, 然后孵出?一窝幼崽。新出?生的幼崽叫声吵闹,宫人拿着长棍想去捅了鸟窝,却被奚玉生拦下?。
东宫整日静谧无声, 这窝新来的生命给他的生活添了几分色彩, 更何况年?幼的奚玉生可以?将任意生物当作朋友, 对这窝燕子自然十分喜爱。
只是好景不长,有一日奚玉生的清晨没有在幼鸟的叫声中?醒来, 外衣都没穿好, 赤着脚匆匆跑去看,就见原本挂在檐下?的鸟窝已经破碎, 里面的幼鸟不知所踪。一问宫人才知,原来日出?时大燕子出?巢觅食, 不知哪里飞来个鸟, 竟将几只幼鸟吃了,当值的宫人瞧见了匆忙拿长棍敲打震慑恶鸟离去, 却也已经晚了, 鸟巢里只余下?一些残骸。
奚玉生闻言落泪, 大为伤心。然而那离巢觅食的大燕子回来之后, 面对惨状却并没有弃巢离去, 接连好几日都绕着巢飞,发出?恰似悲鸣的啼叫。
后来永嘉帝听?闻此事,进东宫看望奚玉生, 将年?幼的他抱在臂弯里,父子二人站在檐下?,一同看着盘踞鸟窝,声声啼哭的燕子。
父亲的肩膀宽阔而充满力量,即便抱着半大的奚玉生,也能?稳稳地站着,好似什么都不会将他击垮。他对奚玉生道:“玉生,你看,血缘便是这世间最牢固,最不可割舍之物,连这般脑子只有核桃仁大小的牲畜,都会困于?血亲之悲。”
“此物永远是人生来就带在骨子里的软肋,再痛恨也会打断骨头?连着筋,当你找不到一个人的破绽时,以?此下?手,绝不会出?错。”
奚玉生素来谨记父皇的教诲,即便许多?年?过去,此话仍牢记在心,明白这世上最亲密的关系,莫过于?血亲。
然而此时他看着城墙之下?那排列阵前的几个囚笼,好似受了当头?一棒,痛得双目发黑,心筋抽搐。
他从未想过,自打他记事起?便仰望,崇敬的父亲,泱泱大夏的君王,教导他“心怀悲悯,仁治天下?”的人,竟在几十年?前做出?如此有悖人伦的残忍之事。他建立在心中?那巍峨的宫殿,日日夜夜所奉行?的教诲,在这样残忍的画面下?开始分崩离析。
父亲的脸他看了二十余年?,却在今日觉得如此陌生,如此可怕。
笼中?四个男子皆像是受过酷刑,身上布满血痕,年?长者已奄奄一息,生死不明。余下?三个年?轻人状态也不佳,被铁链紧紧拽着,只能?保持着跪姿,仰头?看着墙头?上的霍灼音。
永嘉帝抬手,士兵快步上前,围在铁笼周遭,将拴着几人脖子的铁链奋力一拽,迫使四人的脑袋卡在铁笼前方的小窗里。年?长者昏迷不醒,任人摆布,剩下?三个尚为清醒的年?轻人立即挣动起?来,拽得士兵踉跄两步,铁链发出?刺耳响声。
棍棒探入铁栏里,狠狠照着几人的腹部捣了几下?,方才尤做困兽之斗的三人立即痛得蜷缩起?来,再无反抗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