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费力地喘息着,嗓子已然失声,脖子梗起青筋,许久之后,才找回一点说话的力气,“霍灼音,住手,不要再杀人了……”
奚玉生?平日重礼,从不直呼他人姓名,这是他头一次这么叫霍灼音,带着满满当当的痛苦。
“夏国的百姓是生?是死,与我何干?”霍灼音微微扬起下巴,瞥了一眼?状似痴傻的皇帝,冷笑:“我要让他亲眼?看着他一手建立的帝国毁灭,为当年的恶行赎罪。”
奚玉生?只要一转头,便能看见镜中那残忍的屠戮场景,有的孩子还那么小?,无助地站在横尸之中大哭,却也被阴魂毫不留情地斩断身体。
他悲愤交加,硬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白日里他还在祈祷国泰民安,天?下太平,夜间却成了京城被屠戮的元凶!他恍然明白,或许他从一开始就?错得彻底,那日霍灼音躺在树上时,他就?不应当主动去搭话,主动邀请她同行。
“所以?这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欺骗吗?”奚玉生?像是质问?,又?像是自问?,心痛得快要晕厥昏死。
她淡声:“是你自己t?找上门来。”
“对,对,是我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奚玉生?咬着牙,面上淌泪,心里淌血。回忆起那日树下的相见,霍灼音还对他说了一句“我们是敌对阵营”,他当时还只当是戏言,从未放在心上。
奚玉生?觉得这一耳光像是抽在了脸上,疼得他抬不起头:“该死的是我,百姓何其无辜!”
平日里总是满面笑意?,围在她身前身后唤着“灼音姑娘”的太子,而今跪在地上,白净俊秀的脸上被泪水占据,往常那金尊玉贵的模样完全消失,变得狼狈不堪,可怜至极。然而霍灼音的神色没有丝毫动容,冷得像铁:“或许我应该让你亲眼?看看,你的好父皇曾经做了什么。”
话音落下,一阵强风袭来,瞬间覆没了奚玉生?。
他只觉得浑身一冷,像是有什么乘着风进?入了他的脑中,下一瞬眼?前骤黑,身体失去知觉,什么都?看不见了。
最先恢复的是耳朵,奚玉生?听见热闹市井般的喧哗,伴随着男女的高歌和锣鼓声。随后就?是眼?睛,斑斓的光芒陆续在眼?前亮起,其后以?极快的速度编织出了一条繁华的街道?。
奚玉生?看见街头挂满了彩灯和彩丝,随风飘荡着,灯下是密集的人潮,好似在欢庆什么节日,人人都?洋溢着笑脸,喜气洋洋。此处的建筑风格和人们的着装与京城大相径庭,且到处挂着凤凰绕月翱翔的旗帜,因此奚玉生?意?识到这是当年的月凤国。
“哎!你发什么呆!”身旁有人撞了一下他的手臂,语气充满担忧:“我跟你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别叫你家少爷来找公主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若是被殿下发现……”
尽管这张脸较之记忆中熟悉的面孔显得过于年轻,但奚玉生?还是一眼?认出面前说话这人,是大祭司。
随后奚玉生?听见男人的声音从自己的身体里发出来:“我说烟桃啊,你可别颠倒是非黑白,分明是公主传了信,要见我家少爷的嘛。”
烟桃说:“还不是因为你家少爷的父兄都?出征,公主心善,担忧你家少爷为此忧心,这才偷偷出宫特地宽慰你家少爷。”
这两个?下人显然已经十分相熟,也不是头一回这样见面,说不了几句便争辩起来:“那平日里公主有了烦心事,也会传信给少爷,让他解忧啊。少爷外?出时还会买许多当地的玩意?儿?,通通送进?宫里献给公主。”
“公主平日给你家少爷的赏赐也不少,每次偷偷出宫都?要顶着被殿下责怪的风险。”
“什么你家少爷我家少爷的,你放尊重点,这是月凤唯一受封的少将军。”奚玉生?听见自己这身体的主人说:“况且话也不是这么说,前年公主还未与少爷相识时,不也是在除夕夜偷偷跑出宫玩?那日若非少爷去得巧,给公主赔偿了撞坏的花灯,解了围,还不定怎么……”
“杨敬,不得无礼。”旁边传来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两人噤声,一同转头看向说话之人。
奚玉生?像是从几十年后穿越过来的一抹孤魂,跨过了漫长的岁月,通过别人的眼?睛,看见了霍灼音。
她长发束起,身着墨黑长袍,一身男子的装束。眼?尾微微上挑,眉毛稍浓,显得格外?英气,在五彩斑斓的灯下模糊了性别,雌雄莫辨。
她身边坐着个?少女,一袭桃粉色的长裙,发钗耳饰都?相当华丽,仍压不住貌美的脸。她与霍灼音并肩坐在桥下的石梯上,街道?上人来人往,石梯处却很是安静,只有二人。
奚玉生?忽而意?识到,这是他自幼听着的故事映照在眼?前。
国难当前决然赴死,成全爱人忠义两全的公主殿下,和自幼闻名百里,年纪轻轻便受封的少将军。
可是二人显然都?是女子,何谈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奚玉生?像抹游魂,离开了李敬的身体,飘去了霍灼音与那位公主的身旁,就?听见公主道?:“是吗?那你平日里一定过得很辛苦呢,要时时刻刻扮成男子,定有很多不方便之处。”
霍灼音笑叹道?:“我已经如此许多年,都?习惯了。”
公主好奇地问?:“为何霍将军要将你当做男孩养大?”
霍灼音接下来说了一段听起来极为夸张,像是讲故事的话:“我诞生?时,正逢大夏有位修为高深的仙师在府上暂住,他言我杀气重,命克六亲,是杀神在凡间捏的宿体,因此做法将我的命格遮掩,让我抛却女郎身份,扮男装而活,如此便可抵消杀神之命。”
公主果然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将霍灼音看了又?看,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不信”二字。
然而只有奚玉生?才知,此话没有掺半句话,因为如今的霍灼音的确六亲尽亡,已然成了在世杀神,残忍地屠戮京城百姓,双手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
奚玉生?曾不止一次听说过关于“善”“杀”二神的传闻,类似于阴阳的存在,相生?相伴。实则凡人并无查证神明转世的能力,不过是习惯将那些?生?来命格便不同于其他人的人冠以?“神明转世”的名号,以?表现此人特殊。
只是这样的特殊的身份加持在身,他们也无法像正常人那样活着。
奚玉生?养在深宫,隐姓埋名,不得以?自己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却还是没能逃过给大夏带来灭亡的厄命。
霍灼音女扮男装,苟且偷生?,国破家亡多年,最终也应了命格之论?在大夏的京城大开杀戒。
奚玉生?这抹孤魂幽幽地站在霍灼音的跟前,注视着她的脸。
公主又?说了一些?闲话,将话题落在了当前的战事上,不由得咬牙切齿地气愤起来:“这大夏实在太坏,分明与我月凤结盟多年,何以?突然出兵攻打我们?听说你三哥几年前赶赴边境支援大夏抗匈奴时,还曾救下大夏如今的皇帝,怎生?就?翻脸不认人,不念旧情?”
霍灼音漠声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灼音,你别担心。”年轻的公主晃着耷拉在半空中的双腿,将捻在指尖转动的花簪别在霍灼音的发上,轻声安慰:“霍将军征战半生?,从未败仗,你的父兄一定会没事的,”
光影轻晃间,霍灼音低垂的睫毛被描摹上微光,这才将模糊的性别勾勒得稍稍分明,有了女子的模样。
月凤国的承宁五十四年,也是大夏的永嘉二年。永嘉帝率兵亲征,从边境之地一路向西北,突破月凤的边防,侵入这个?曾经与大夏是好哥俩的盟国。
“公主,公主……”烟桃在那头呼唤。
霍灼音听得这声音,将头上的发簪摘了下来,拢入袖中,对公主道?:“是太子来寻你了。”
公主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一手提着灯,一手提着裙摆,拾级而上。奚玉生?在霍灼音的身边飘了两圈,转而跟上公主,就?看见路边停着一辆马车。
一人正打起车帘,将里面的人扶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