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日前回到京中,路上便已经知曉京中出事,祝琬并未驚慌, 这是她与外祖父、父亲商定好的, 原本她是想带着秦映霜一起回京,让父亲替她拿主意,但外祖父当?日说不如将計就計,便对外放出秦映霜已死的消息, 权当?是秦映霜当?真死在定州, 引秦氏的人出手, 只要秦映霜在祝氏手中,这陷害的罪名秦氏便逃不掉。
且此事之后, 祝洵也可以趁机提出辞官, 当?日祝琬还在返京的路上,看到父亲如此打算实在是驚了一瞬, 她一直知道爹爹有自己的政治理想,只是这些年过去,一直不得施展,没?能得到一个理想的局面, 如今大抵也是心灰意冷了?祝琬心中惋惜,可也觉得一家人平平安安最重要,当?朝的皇室对祝氏始终心存忌惮,爹爹在朝中亦是腹背受敌,若能辞官離京,一家人平平安安,她也觉得很好。
只是若是离京,她还想再多做一件事。
祝琬盯着某處看了许久,而?后轻轻阖上帘帐,換上轻而?薄的纱衣。
她回京连侍女都没?带,轻车简从,外公派了人暗中保护,舒家兄妹闻听?她只身回京,主动与她同行,不过父亲和外祖父的决定她并未与舒桐和舒樺二?人提及半字,莫说舒家兄妹,便是周俨……
哦,现在應该換回“陈毓”这个称呼了,周俨不知道她的家事,陈毓自然更不会知曉。他如今大概在曲州吧,左右和她要做的事不相干了,祝琬将胭脂蘸在软毫笔尖处,细细在鬓邊描出半株芍药花,而?后挑了一身不大顯眼?的月白色裙裳,抱着琴推门而?出,往樓下走去。
这里是京中最大的樂坊,祝琬回京时,京中城门处的查检还不是很嚴,她顶着舒桐的身份,和舒樺以兄妹的身份登记进城,舒桐和秦映霜则是北上投奔亲戚的主仆,顺顺利利进了城,入京后祝琬一次都没?回过相府,连那条街都没?走过,直接进了樂坊,只说自己北上投亲,但亲人不在了,一个人生活不下去,走投无?路想在樂坊讨口饭吃,就这样和秦映霜在樂坊住了下来。
舒桦原本不放心,让祝琬将秦映霜交给?他监视,但事到如今,秦映霜已经是她翻这一局的唯一筹码,她必须让这人在自己眼?前才算放心。
从前和秦映霜聊不到一起,如今一路同行,吃住都在一处,祝琬竟也没?觉得如何不适應,甚至如今,秦映霜的心志比她还要坚定,私下里她曾与自己说,哪怕到时候御前奏对,刀斧加身,父兄反目,她也要将事情真相原原本本说出来,绝不留一丝话柄给?旁人。
不过秦映霜大概不知道她为?何要住进乐坊,毕竟无?论是她还是秦映霜,在京中都不算生面孔,尤其是秦映霜,祝琬在京时虽有名声在外,但不算高调,彼时秦映霜行事则比她惹眼?得多,住进乐坊实是危险。
今日乐坊内不知是来了何人,白日里便洒扫装点?过,这会将将入夜,灯色映得此处更是堂皇,秦映霜换了身衣裙,祝琬抱琴,秦映霜一邊整理耳侧的坠饰一邊望着樓下的人声鼎沸处。
祝琬偏头瞧她,她改了妆容,不似从前在秦家时那般庄重,乌发漆瞳,娇艳至极的好容色,秦映霜从来都是这样,是先声夺人的那种美,现下又是精心装扮过,更教人看了移不开?眼?。
“……谢谢你。”看罷,祝琬轻声道。
秦映霜微微怔了一瞬,她看过来时,目光亦有迷茫,“什么?”
祝琬不再多说,抱着琴走下楼。
入夜后的乐坊喧声不绝,楼台凭栏处亦有把酒言歡之人,祝琬坐于琴前,撫出今夜的第一支清音,琴声好似勾人神魂,偌大乐坊渐渐静下来,在她对侧的展台亦以琴声相合。
这组琴歌是回京的路上祝琬写的,唱的是屈子的《思美人》,她与秦映霜一人一把琴,二?人好似神魂相交的挚友,以音声相和而?歌,她怀缅而?秦哀婉,唱得连来此处寻消遣的人都无?言静听?。
祝琬原本是想唱另一□□首是她自己填的词,写了一位蒙冤而?落罪的文臣受刑之前的自白,但写罷又觉得指向?性太?过明顯了,她确是想要引动京中关于父亲落罪的流言,但若是太?过直白,反而?会适得其反。
“登高吾不说兮,入下吾不能。”
缘木登高,非吾所求,褰裳下水,更是违心,唱词到此句是秦映霜在唱,冷清又自苦的情绪亦引得祝琬心下哀傷,她知晓父亲是将计就计,是以身入局,是想要不再参与朝政,大抵亦有对当?下的时局心灰意冷的缘由。
皇室因?着外祖父一脉在军中的威名而?心中忌惮,怕父亲这般的文臣之首和与武将沆瀣一气,生出不臣之心,可当?年爹爹和娘亲的联姻,也是皇家的意思,如今反倒猜忌起来,只能说天家心思难测。
一曲终了,祝琬抱琴离场,另一边秦映霜也离开,祝琬回到房间时,秦映霜也正?好上来,她面上冷冷清清,见到祝琬倒是笑了,“当?日比琴,你胜我我是不服的,今日虽非比较,可若有人说你胜过我,我却是服了。”
祝琬闻言亦笑起来,自方才曲罢后一直缠绕在心头的怅惘也散去了些,“今日再听?你的琴,若有人说你更胜一筹,我也是服的,可当?日你我之间,当?是你服我才对。”
笑言几句,祝琬坐在桌前,抬手再度触碰那张琴,面色也微微沉下来,秦映霜在她旁边看她,良久,她拍拍祝琬的肩,“祝大人会没事的。”
祝琬出神确是想到父亲了,她回京这么些日子,一直克制着自己不去想现下爹娘兄长都是何境遇,想来不会好过,还有姐姐,姐姐嫁去纪氏,从前便谈不上幸福,如今更不知自己那位薄情的姐夫会如何待她。
不过行至此处,更不该是她傷怀的时候,外面战火一触即发,京中权贵俱是耽于声色,今晚这首《思美人》便是为?这些人精心准备的,外面她亦安排了人造势,这边歌舞乐坊找人传几句这支曲子中的弦外之音,那边酒馆茶摊聊聊当?下祝氏阖族下狱背后的隐秘,捕风捉影的事最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这一点?祝琬和秦映霜俱是心知肚明。
洗沐后,祝琬躺下,秦映霜也在另一边躺下,最初祝琬是怕她逃跑,后来也看出秦映霜根本没?有逃跑的意思,便不再如犯人那般绑着她,不过祝琬住的这里外面也是安排了人盯着的,便是她想走也走不了。
祝琬这会并无?睡意,她心里乱糟糟的,从一开?始她就不赞同父亲走的这一步棋,直接将自己送进死囚牢里,这到底算什么计谋,她心疼爹娘这个年纪了还要受这样的罪,可事到如今她也别无?选择,便只能做好自己的事。
“祝琬,你喜歡过景程吗?……就是太?子。”黑暗中,秦映霜忽然出声。
“……你当?时应是真的心悦他吧。”祝琬沉默了会,轻声开?口。
“是啊。”秦映霜声音显得有些缥缈,“我当?日那样同你争,因?为?我是真的喜欢他。”
“小时候我随母亲入宫,在宫墙中迷了方向?,害怕又自责,觉得给?家中丢了脸面,又怕回去被父亲大人罚跪,更怕被说不配做秦家的女儿,被逐出门去,是太?子殿下发现了我,牵着我的手送我回了将军府,也是那天之后,我在家中的日子才好过起来。”
“当?时……”祝琬有些欲言又止,秦映霜似乎猜到她想说的,接过话头,“是啊,当?时的太?子大概就是故意这般送我回去的,再想想,或许当?日母亲留我一人在宫苑中未尝没?有旁的思量,可是我当?时看不穿啊,觉得母亲是嚴厉的,父亲是威严的,太?子殿下比秦家所有人都尊贵,却那么温柔……”
“那你现在呢?”祝琬忽地问?道,“还是很倾慕他?”
“我……我不知道。”
秦映霜犹豫着慢慢道,“我也不晓得,我知道他根本不配我的感情,更知道他可能从头到尾都没?把我当?成一个人,他把我送给?梁王……”
她说着说着竟然笑起来,“父亲大人逼迫我去曲州,我知道这一走,来日声名狼藉,此生怕是很难再在京中立足了,可是我是愿意的,他在曲州,他是被反王挟持的太?子,他也很难再登上王位了,我去找他,我又不在意他到底是什么身份,我只想陪在他的身边,可是他给?我下药,下的是那种下流的药,亲自把我送到那个梁王的寝宫……”
“梁王羞辱我,第二?日又将我送回景程的住处,回去后他骂我不忠诚,用那种……字眼?羞辱我,然后又抱着我哭,我真的没?想到,我这一辈子第一次见到他的眼?泪,是在这样的时候。”
祝琬抿着唇不语,对于秦映霜的事情,她只知道大概,这些细节,她是第一次听?到,听?得她此刻有些踌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不知道她为?何忽然与自己说这些。
“祝琬,我现在不讨厌你了,我只同情你。当?今的皇帝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的儿子更不是好东西。”
“你的眼?神瞒不过我,你不喜欢送我们回京的那个舒家公子,你喜欢当?日在定州的、你那位没?死的义兄。”
祝琬被她的话惊地从床榻上直接坐起来,秦映霜安撫地拍拍她,拉着她复又躺回去,“你别紧张,这件事情便是有朝一日天下皆知,也必定不是我传出去的,可是……”
“若是旁人便也罢了,可是景氏这一族,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疯子。”
“祝琬,你可知道,你的那位义兄他姓什么?”
第56章 056 那一刻她迫切地想要拥抱他。……
接下来的半个?月, 祝琬每到晚上?都会和秦映霜一同演奏,外面戏园的伶人和坊间?的说书人亦改了她的这支曲子,短短十余日, 京中坊间?便议论紛紛, 大多都是在揣测祝氏这一桩案子。
在京中各种风言风语渐呈鼎沸之势后, 她孤身于早朝的朝会时敲击登闻鼓, 状告秦氏攀诬陷害,彼时上?朝的朝臣在宮门口来来往往, 很多人都看到了她。
高?氏素来同她家交好,如今高?成昊亦已入仕,看清楚是祝琬, 想都没想便绕过来问她缘由, 祝琬没同他交谈,她只是一邊敲登闻鼓一邊大声诉状书,详细说明秦氏设计欲以秦映霜之死诬告祝氏和陈氏两族的经过。
祝氏本族的人在祝洵入狱后便去官府断绝了和祝洵的親缘关系,生怕被牵累, 这会看到祝琬本人, 仅有的几个?在朝为官的祝姓之人, 这会连头都不敢往这邊轉一下,就怕被人同祝琬这番行为扯上?关系。
高?成昊在一旁听了个?大概, 正要说话, 里面便开了门,他一步三回头地先进?了殿内, 祝琬知道开朝,敲击地愈发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