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涯絮对着她背影咬牙,真想把鬼抓回来打一顿,然而温悯生却忽然软倒了,裴涯絮将人抱住,心中一惊:“你怎么了?她干什么了?”
就在徒行女的唇接触到她脸颊的一瞬间,像是有什么东西也顺着她的身体钻入自己脑海,那似乎是一段被时间揉皱的回忆,终于被人感知到,于是奋力舒展着身体,无数声色画面爆炸涌出,给温悯生看了一段鲜血淋漓的记忆。
这一对夫妻原本是山里猎户,丈夫自小在这边长大,妻子从其他地方逃难至此,两人一见倾心,便在一起过日子。每日丈夫外出打猎,妻子煮饭照料家事,山上野物丰富,且附近居民不多,日子便过的还比较滋润,然而好景不长,后来官府里来了群人,腰悬宝刀,披甲戴盔,气势威严,将这附近稍微富饶的山林全部给围了起来,是说要给皇亲做猎场用,要求其他闲杂人等迅速离开。
丈夫气不过,也舍不得从小生长的地方,想跟着其他人一起去城里讨个说法,却在准备出发的前一天被人放火烧了屋子,彼时妻子还在屋内,火光冲天而起,丈夫将人救出来时,她的大半边脸已经烧毁,眼睛看不见了,喉咙也说不出话,丈夫心痛难忍,却也知道不可再硬碰硬,于是只得带着妻子南下,停在一座小城。
丈夫虽平时不怎么做饭,但其实年轻时在城里学过几年厨师,于是自己撑起个棚子,支口锅,就摆起小摊来,卖些家常菜。妻子的面容即使恢复后,也依然狰狞一片,她躲了起来,整日不愿见人,甚至想要轻生,丈夫就自己学习雕刻面具,盖上山里打来的新鲜野猪皮毛,带在脸上也不会磨的皮肤痛,妻子在她的鼓励下,也渐渐愿意出去走动,因为性情温和,也没人在意她脸上那奇怪的面具。
丈夫的好手艺很快让店铺大了起来,日子越来越好,甚至攒下了一笔钱,过冬也不再会挨饿受冻了。然而那小城里的地方官其实也开着几家饭馆,因为丈夫的手艺好收费又低,大家都跑去他的店里吃了,抢了那官的生意,于是他便经常来店里找茬,带着一堆人吃饭也不给钱,总说赊账,而后将店里搞的一通乱糟。
丈夫之前做过猎户,虽性情温良,但也不能接受这样让人欺负,于是某天在又一次大乱之后想去要账,正剔牙的地方官一脚踩在凳上,听见此话,嗤笑一声,随手扔了碗筷,从兜里摸出一个装满铜板的钱袋砸在桌上,让丈夫去拿。丈夫心中一喜,小心翼翼赔着笑去拿那钱袋,可手刚伸到桌上,那地方官身边的一个侍卫便抽刀斩下来,刀刃切开骨肉,血呲进他眼里,目眦欲裂。
极致的痛楚是一根利剑捣进大脑,他痛到全身痉挛,眼球充血,却不敢发出声音,妻子还在楼上,如果听到了他的尖叫一定会下来,他已经出了事,可妻子不行。
舌头差点被咬断,他砸倒在地上,脸颊在粗粝的地面上摩擦,石子嵌入皮肤里,浓郁的血腥味弥漫,手腕的断口处骨头茬子还冒着血沫,彻底晕过去之前,让他想起自己宰杀野猪时的场景。
白刀子陷入肉里,锋利一处沿着肌理滑动,那样不带感情的用力挥斩,他就是砧板上的肉,是那些高高在上人群眼里可以随意宰杀的活猪。
他们施了暴行,而后笑着离开,只剩半死不活的他躺在地上。夜幕降临,妻子一直听不到声音,一边咿咿呀呀的叫着他,一边扶着栏杆走下来。她闻到浓郁的血腥味,却也知道吃饭的大厅不会是屠宰场,跌跌撞撞跑过去,她摸到满手的鲜血,摸到硌人的,还带着温度的骨头。她眼泪一直在流,哆哆嗦嗦的手用力将丈夫背在背上,她往外走,却得知城里所有的郎中都被地方官叫走了,说他家的小少爷生了病。
妻子没有办法,将丈夫放上板车,麻绳套着肩膀,脱掉了鞋子。她看不见前路,只能凭脚底的感觉往前走,哪里是路,哪里是河水,哪里有方向,哪里是前方,她走过的地方满是鲜血,有丈夫的,有她的。
她时常撞到树上,时常踩到尖石头,可她不敢停下。她不知道能救丈夫的人在哪里,走一段路就过去听听丈夫的心跳,确认下他还在呼吸,而后继续赶路,直到后来那具身体失去温度,变得僵硬,甚至发出阵阵臭气,她还是不停的往前走,最终累死在路上。
去收丈夫魂魄的判官,称她为徒行女,带着丈夫的魂魄去奈何桥时,被不愿意忘记过去的他逃掉了,一直没有找到,他可能也想不到,那个魂魄居然来到荒原边境将一个原本不怎么样的客栈给发展壮大了,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妻子后来也不愿喝孟婆汤跑掉了,只是不知怎么就逃到了这荒原里。
她日日寻不到丈夫,日日哭泣,从这里经过的许多人身上似乎都有着丈夫的气息,但所有人都对她避之不及,没人能听到她的疑问,没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温悯生忍着脑袋里一跳一跳的疼痛,将方才看到的画面简单说给了裴涯絮听。她对此没什么兴趣,只一遍遍检查着温悯生的身体,确认没什么异样后才放心。
温悯生从她怀里起来,那些画面褪去后头疼也轻了些,她回头看了看徒行女消失的方向,轻声道:“荒原是单向的,她没办法从那里出去对吗?这里才是冥府真正的地狱,他们要在这样的地方重逢吗?”
裴涯絮方才已听了两人故事,也知道温悯生在想着什么,于是道:“荒原是单向的,但他会为了她进来...”
看着温悯生的侧脸,裴涯絮慢慢道:“哪怕永远生活在地狱。”
第64章 娃娃(一)
人群中有人赞叹喊道:“那位姑娘牛啊,你把那恶鬼赶跑了!”
温悯生只觉得这话有些难听,便道:“她没有伤人,不是恶鬼,也没有跑,只是去寻人了。”
“别谦虚啊,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温。”
“温姑娘,这后面的一段路也看你发挥了啊!哈哈哈哈。”
裴涯絮冷眼望去:“你们别恭维人,她身子弱,护不了你们,还是自求多福吧。”
那几人瞬间讪讪,不再说话。
徒行女离去,她原本所待的那处树洞便成了很好的离开通道。韩政过来确认了温悯生没事,才组织着现场的人把能搜索的到的地方都搜了一遍,只可惜,这里并没有什么宝贝。
尽管有些失落,但好在翻越这座城墙并不是什么难事了,于是两两组队依次从那洞口处翻过。韩政一直站在洞口上,确保没人被遗漏。阿文蹲在他身后,吮着手指,好奇的看着漆黑木质墙体,偷偷看了眼,见韩政无暇顾及自己,便趴下啃了一口,满嘴枝液乱流,但却都是透明的,倒真的像是泪水。
温悯生抬眼看高耸树墙,抽了口凉气,还未反应过来,一只胳膊搂上她的腰,力道很轻,手指在腰侧揉了揉,才用力抱紧了。裴涯絮的气息在耳边拂动:“抓紧我的手,我带你上去。”
温悯生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下一秒裴涯絮便找准几个点,踩了上去。温悯生来不及说什么,因为快速移动被晃的头晕。
抵达洞口,刚走没两步,脑袋还迷糊着,腰侧又被揉了下,随即被带着洞口处一跃而下。
心脏被提到喉咙,手脚发麻,这感受不亚于坐跳楼机,温悯生下意识后仰,后脑勺抵在身后人锁骨上,有些硌人。
裴涯絮先落上地面,而后微微下蹲缓解冲击力,在脚尖触底的前一瞬将怀里人抱起,直到彻底站稳了,才把她放下来。
温悯生扶着她胳膊站好,近在咫尺之处便是裴涯絮瘦削瓷白的下巴,还能嗅到清浅花香,入目皆是红色。温悯生站直了,身上还残留着些许温度,让她忍不住想,她身上怎么那么暖和。
韩政也翩翩落地,而后便是阿文猛然砸在地上的巨响,他嘴边还有几缕树叶,见韩政回头看自己,赶紧抹了抹。
韩政无奈的摇摇头,走向人群最前方,再一次清点了人数后,便整装继续上路。
经过了这一遭,大家也渐渐适应荒原的环境了,接下来的一小段路程也有遇到一些小怪物,都在反应及时的状态下没造成什么伤亡,气氛也稍微轻松起来。
一行人继续向前走,远方忽然得见一片红云,比一般的云彩颜色要更加鲜艳一些,并持续涌动着,像是藏着红色的巨龙。有异象就代表着可能有宝藏,众人也摩拳擦掌,兴奋起来,提气加快了行进速度。
走近了之后,只觉得那红云更加壮观,极为艳丽的颜色甚至生出一丝妖气,层层叠叠像是活物。云层间每隔一小段距离便有像是绳索一样的东西垂下,颜色各异,被风吹得晃晃悠悠。
有人被这连绵广大的红云震慑住了,本该是让人叹为观止的美景,却让人觉得看得越久心里越泛恶心,便都低下头不再去看。于是便都将注意力放在了那被风吹动的绳索上,有人好奇这是做什么用的,便凑近想观察一下,在认清是什么东西后立刻被吓了一跳,后窜几步。
温悯生也上前去看了一眼,瞬间感觉胃里翻江倒海。裴涯絮见人脸色不对,赶紧拉了回来,忍不住吐槽:“别到处乱看,你能不能听点话。”
温悯生皱着眉头,嘴巴也紧抿着,似乎很想忘记刚才看到的画面,然而只能是徒劳,于是又掏出那小册子,疯狂翻动,纸页转的像风扇。
裴涯絮笑了一声,看着她纤长的睫毛轻轻抖动,脸颊鼓鼓的,秀气的眉头紧皱,像是苦恼的小兔子。裴涯絮动了动喉咙,眼睛微眯,很想摸一摸,想到指尖都痒了起来,却还是忍住了,只是道:“找到了没。”
“找到了,”温悯生举起册子,道:“他们的名字叫...【娃娃】。”
从红云垂下来的,并不是所谓的绳子,而是被生生拉长的婴儿。骨骼变异导致肋骨无限增生,直到撑破皮肤也无法停止。严重畸变的身体上突出了无数细小的肉瘤,仔细看去的话能发现那都是未发育完全的手脚。包裹在他们身上那各异的颜色,则几乎都是手工缝制的婴儿服饰,一件连着一件,从上到下依次变大,像是年历。
温悯生念下去:“之所以会在荒原出现,应该是对人间某些现象的折射,因为不具有主动攻击性而没有深入了解,只从外表来看,是异变的婴儿渐渐长大了,他们的头颅藏于红云中,会对人笑...”
徐玉啧啧两声,因为抬头的角度过于自信而嘎巴作响,眼窝内的两条水泡金鱼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眼睛迅速膨大。徐玉在自己瞎掉之前将它们按了回去,诚恳道:“我觉得各位现在还是不要抬头看比较好。”
然而这种话往往会被人解读出激励的意思,大家纷纷扬起头,终于看到了那翻滚红云的真相。
这样壮观的景色之所以妖气四溢,在于那并不是真正的云朵。畸变的身体向上延伸没入云层,与之相接的地方露出一张张婴儿面颊,天真无邪的表情嵌在庞大到不正常的头颅上,眼角崩裂出鲜血,像是泪水一样流下。他们在发海中翻滚,像是在玩闹,龟裂的后脑勺中间连着一根长长的脐带,统统伸入某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