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静波镜片下露了一个完美的弧度:“嗯,然后那?”他故意当作听不出来的样子,摊摊手笑着问然后那?周棋挨了一顿打也不是白白挨的,他从来人的只言片语中就摸清了事情,韩家那批货如愿的出事了,可他们动不了韩家,就只能拿跟韩家有关的人开刀。
周棋哪里还愿意与韩家扯上关系,他拿出了韩可遇给他的和离书,只是那张散了香的宣纸还没展开,就被人撕碎了雪一般的撒了满屋,周童也被人拖走了,周童刚被他灌了药,连路都走不了,到了牢里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受苦。
周棋连喉咙口的血沫还没吐干净,就瘸着那条腿,拼了命的往外跑,他此刻倒是还有几分脑子,现在能求得上人,只有南静波,“你救救他,救救他,让我做什么都行。”
南静波那张假面终究是没维持着,他觉得好笑的收起那张曾经一贯温和的老师的面皮,终于露出了点他骨子里那种高高在上的蔑视与疏离,他转了一下头,眼皮随之转动的时候掩盖不住眼底的冷色:“周棋,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如今还能求到我面前?从前你是我学生,我照拂你一二是应当,只是你算计我的时候,可想过如今要来求我?”
这话说的不留情面,从前种种他就要此刻翻出旧帐,就要在猎物被蛇缠的最为脆弱的时候,一口咬上他的喉咙,他笑着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和他可以是朋友,他冷着脸看你的时候,你就连蝼蚁都不是,那是南家家族骨子里对下等人的漠视,如同人对猪马牛羊一般:“你以为你什么身份,能与我谈条件?”
南静波彻底撕破了脸,或者说他彻底露出了本性。
周棋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控制住内心的焦急,刀剑交锋反问:“我有什么不配,如今你我都是国之将亡的人,什么家世权势在日本人面前有什么区别,若真有区别,老师您又何必回国。”
终究是几年的师生,南静波懂得周棋的软肋,周棋也明白南静波的痛恨,他这位名声显赫的老师,教授,根本不是自愿回国的,是南家投靠了日本人,逼迫南静波回国接手家业,也接手这个烂摊子的,如果可以,南静波宁可上战场,死在沙场,也不愿意回到这里当一个贪生怕死的老师。
“老师,就算你现在还在国外,可你真的以为你做的就是在为你的理想付出吗?谁不知道谁看不清,你们所谓的军统教育不就是打着保国的名号做着掌权的事,你们保国真的是为了老百姓吗?你们高高在上的当着自己是救世主,觉得革命总是要牺牲的,可这些牺牲的人里并不包括你们,只有那些前线的披着军皮的老百姓不是吗?你真以为自己多高尚吗?你们根本不在乎普通人的生死。”
“你为之付出的,为之努力的,到底是救国还是救己?你,包括同门的韩可宁,你们想救的不过是你们这个阶级,剥削别人的阶级,什么所谓的家族荣耀把你们的脑子都给教坏了,韩可遇跟狗一样拖着他那个从根基都开始腐烂的韩家,你为了已经烂到泥里去的南家,能从熬了十多年的地方回来,你们到底是为了救你们这高贵的血脉还是为了劳苦大众,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所谓的理想,报复,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做人怎么能没有梦想。
南静波也有过。
他见过端着枪的日本人闯进南家,对他的父亲征税,见过南家的老小瑟瑟发抖,见过家里的狗横死刀下,他想着,要把这群强盗赶出家,他们是坏人。后来就变成了,赶出这个城市,再后来就是,滚出我的国家。
可是啊,把他护在身后的好好养大的父亲,为了给他能出国的钱,能出国的权,他投靠了日本人,南静波接到回去的家书的时候,觉得自己也没怎么为难,他就在军营学校里看着吊顶看了一夜,那夜的吊顶挺黑的,隔壁的床上睡着韩可宁,天色将明的时候,他想到韩可宁曾与他说他一定会在战场上大杀四方,成为英雄的。年少轻狂的少年,有几个不想成为英雄的,傻乎乎又热血的誓言。
他往旁边的床上看了一眼:“你终将实现你的理想。”总有人可以且能完成梦想,只是可惜那个人不是他罢了,第二日南静波就收拾行李回到了南家。
南静波成为了那个在背后耍尽阴谋诡计,玩尽阴私的毒蛇,父亲死后,他把家里那个没用的人推上了家主之位,自己躲在幕后操纵一切,可偶尔午夜梦回的时候,他总是会想起那个远在重洋外的操场,他们负重五十斤一圈一圈跑的操场。
只是操场。
有多少的壮志难酬,有多少的马革裹尸,有多少的热血难凉,憋在一寸天地里,日久天长,直到阴暗酿出毒汁。
心中有多少波涛汹涌,可南静波也只是站在那里问:“你就想过吗?”你就想过救国吗?你就想过你话里那些苦不堪言的劳苦大众吗?你就想过你出国是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回来报国吗?
他们两人站在那里,露出彼此的真面目,对望厮杀,其实说什么救国,说什么解放思想,这只不过是两个自私的人一个面对家族,一个面对私欲,彼此放弃底线,他们只要自己。
周棋:“我也一样。”
他想过,没想过又怎么样,只要没有结果,这件事他想不想又有什么不同,更何况靠他一人之力又会有什么不同,可他也不肯深想,他明明明白却又拒绝深想,若是这个国家的每个人都与他同一个想法,这个国家会怎样?
会灭亡。
没有任何一个人是无用的人,每一个人都关系着自己国家的未来,他们是基石,也是顶梁柱。
可是他不行了,他卑微的可耻的懦弱的承认他不行了,他要周童,他只要周童。如果有下辈子,他不要当周童的弟弟了,也不要用任何肮脏的手段得到他,他想站在阳光下,光明长大的说爱你。
人没有下辈子啊,周棋想,没有下辈子的话,那这一生,我只要你。
“求你,救救他。”周棋仰着头,挺着背,却软了膝盖,身骨寸寸下压,跪在了尘埃里,跪在了他抛弃的国,扔掉的家,放弃的尊严上。
哥哥,我爱你。
我是放弃一切,去爱你。
六十
凄美地60
韩可遇见到周棋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距离周童被抓已经足足过去了十二个小时,周棋是跪着叩开的韩家门,韩家的事太大,他赌不起一丝一毫周童的安全。听到传话的时候,韩可宁绑着链子还在屋子里踹翻了桌子,声音大的周棋都能听见:“什么东西!敢抓老子的人!”
韩可遇披着长袍,从自己房间里出来,提着一盏素色灯笼站在长廊上瞥了他一眼:“不是你的人了。”和离书都给人家盖上了韩家的族印。韩可宁被兄长一瞪,声音果然小了下去,却还是不服气的顶嘴:“那是你休的,我只要没写休书,就还是韩家的人。”共 妻的麻烦大概就在于和离书都需要两份。
白天才热血上头刚刚放了豪言要明媒正娶重新娶人的韩可宁,现在被韩可遇冷淡逼问:“你说要娶他,给正妻身份,可韩可宁,你真的喜欢他吗?猎奇的新鲜与长久的陪伴,你分得清孰轻孰重吗?”
孰轻孰重他自然心里有数,本就是他哥算计人家在前,他不明所以欺负人在后,前前后后加起来没有周童一点不对,就算他们如今相处的少没什么感情,可也不妨碍先把人娶回来好生待着,能过就过,不能过就离婚,现在要到新社会了,离婚也是大有人在的,周童还能落一笔补偿费,何乐而不为。
韩可宁觉得自己明白,喜欢和在一起可以是两件事,他在感情的事情上还带着他应有的天真与残忍。
韩可遇看着他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摇了摇头,挥挥手让人把周棋带到了大堂,这次前面依旧放着屏风,只不过作用是遮住了拴着链子丢人显眼的韩可宁,周棋进来时只说了一句:“救救我哥。”韩家的人脉早该知道发生了什么,如今迟迟没有动作,不过就是在等着周棋走投无路自己送上门。周棋真的想遍了求遍了所有人,才在深夜来到了这里。
可其实事情的发展有点超出韩可遇的预料之外,他一早得到消息的时候就派了人上门试探却被人拦下了。据说是警局的局长前段时间找回了自己始终在外十几年的女儿,早些年混得不错,一介女流从卖身到了一片的老鸨,才不过将近三十的年岁,可偏偏就是这么个现在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拦住了一切关于周童的消息。
韩可宁见兄长老神在在的坐着,他对周童那点无关爱恨的愧疚心自然先起来了:“我还有些人在外面,”他话还没说完,韩可遇凉凉的看了他一眼,撑起烟杆吐出一薄雾:“呵,就你?”
“人刚进去连夜都没过,上赶着就要去救人,你说你到底是为了救他还是看他不顺眼要送他去死?”
韩可宁这个炮仗一下就熄了火,到底是韩家的小少爷,在自己家有兄长撑腰的时候,总是不爱动脑子,周棋都懒得搭理他,他只看着那个坐在上位的男人:“怎样才肯救他?”
韩可遇垂眸,他不疾不徐的续了一根香掩盖住自己的烟气:“韩家中庸,不救外人。”
周棋停顿了一下,他若有所思:“周童是地里农民出身的,抛去一切,他几乎是你们韩家拿的金钱资源换过来的,对于韩家来说,他就是一件商品,而当他嫁过来的时候,他也就是履行了一件物品的价值,被你们享用,里面没有丝毫的尊重爱护。”
“如今我来求你,你却要他回韩家。”周棋简直觉得荒谬。
“他以妻子的身份离开,如今要靠我得救,再以妻子的身份回来,有什么不对?”韩可遇没有丝毫打顿,神色自若的反问。
“你要周童,难道会以为甚至留恋周童对你的喜欢?你我心知肚明,周童根本不明白什么是喜欢,他对你们的敬畏与崇拜,不过就是他处在下等人的身份对于上层贵族身份阶级的崇拜与爱慕罢了,他根本不懂,你们对于与你们身份相同的人都会给予应有的尊重,绝不会有任何言语与行为上的侮辱,可这些事,你们对周童做起来却毫无压力,你们根本就没有把他当人看,又何必如此步步紧逼。”周童身上没什么能吸引这些见惯了世面的人,只有傻乎乎的一腔真诚,最是别人瞧不上的玩意。
韩可宁这个暴脾气,在听到留恋周童的喜欢时就坐不住了,他想说放屁,老子都没看出来他喜欢老子,哪来什么留恋,可这火刚到嘴边,就看到他兄长有些愉悦的食指叩了叩膝盖,张开的嘴又紧紧闭上,然后坐了回去。
周童难道喜欢他哥?他什么时候喜欢上他哥的?
“成不成在你。”韩可遇不为所动,把主动权交回给了周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