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童对上了那双不复年少时黑沉沉的眼一下就恍了神,明明早上才刚刚道别,只是今天一天未见而已,他就好像已经忘了弟弟的样子,现在的周棋就像是一个陌生人,带着他弟弟一点模样的陌生人。
周棋站在那里,看着见到他再次停步的周童,他抿了抿唇,终究是没出声。
周童隔着一条小巷子和周棋遥遥相望,风吹过,叶落下,太阳西坠,斗转星移,光明与夜幕转瞬交替,只几秒,周童就看不到周棋那双眼了,那双黑沉沉的吞噬了他所有与弟弟美好回忆的眼睛。
他与周棋,对面相望。隔着回忆,隔着思想,隔着愚昧,隔着开化,隔着周童一颗无声破碎的心。
周棋在几近空白的时间里,看着周童一步一步走向他,越过他,却又停在他身侧所:“天黑了,回去吧。”
周童背对着他,没发现周棋在听到他的声音后无声的剧烈的深吸了口气,他像将要溺水而亡的人被人猛然举出水面,从喉咙里呛进一口氧气一般疯狂呼吸,那段对望无语的时间,更像是周童对周棋的无言审判。
只对视一眼,周棋就在他这愚笨无知的傻子哥哥眼中看到了自己过往一切卑劣的无可饶恕的行径,他在这唯一有资格审判他的人面前,只一个眼神就丢盔弃甲,狼狈着被掐住喉咙。
周童缓了他的死刑。
周棋抹了一把满是水的脸,他转过身跟上周童,周童走的不快,甚至算得上缓慢,他每一步都很沉重,周棋却只走在周童的左后方,他控制着步速,一步也不敢超前。他直视着前方这个没有从前强壮,甚至算得上瘦削的身形,每一眼都把这个背影刻在眼底。
今天周棋哪里都没去,他就站在那个巷子口,从日头正烈站到日光西 移,就站在这个巷子口,周童一转弯就能看到他,也是他一抬头就能看到周童的地方。他数着秒,一秒一秒,数了一万四千四百秒。
数到一万两千六百秒的时候,一点黑色的影子从墙那边漫了过来。周棋心跳漏了一拍,他漏了一秒。
一万两千六百零二秒。
一万两千六百零三秒。
一万两千六百一十秒。
一万两千七百一十秒。
··················
一万四千四百秒。
整个影子越过了墙。
周童回来了。
那一千八百秒,是这个世界对违背伦理道德,犯下十恶罪业该下地狱周棋的,剜心之刑。
周棋此后每个求而不得的噩梦里,都是那个西沉的夜晚,站在小巷口数到第一万四千四百秒的时候,没有人站到他面前。
周童迈过了门槛,将书放在了桌子上,他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厨房,挽起袖子去洗手做饭,周棋从后面沉默的走了进来,比他更快的升起炉灶洗手切菜,他不敢催周童也不敢赶他出去,只是默默的看着周童想要做什么然后提前从他手里接过来。
周童什么也做不了,也不强迫,只是拿了碗筷出去,在小客厅里摆好点上了油灯,今天没去买灯油,他剪了灯花也只有一丁点的火光,朦胧的都看不清在饭桌上坐在身边的人。
周棋很快就端了菜和粥出来,小青菜炒的肉沫,粥是早上买回来剩下的,他加了水配着肉沫煮了一会,给周童细细挑了一碗,他总惦记着周童太瘦,要好好补补。
于是放完菜和粥后,周棋又回了一趟厨房,再出来的时候,他手里端了一个小瓷碗,放到周童面前才能看清,那是一碗黄澄澄的满满都鸡蛋羹,洒了一点绿色的葱,加了香油和几滴醋。
嫩嫩的,只有一碗。
从前,只有妹妹才有加餐这个待遇,周童在饭桌面前,看了这碗蛋羹好似很久又好似只有几秒,他抬起头问周棋:“爹娘,是不是不,要带着妹妹在姑姑家住很久。”
周棋看着那双眼,不过一天,不过几分钟没正视的脸,他就想抱住他,在那薄薄眼皮上轻轻一吻,就想求他别这么看他好吗?
别这么看我,哥哥,我受不了的。
可周棋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周童也没在说话,他低下头舀了一勺蛋羹放进了周棋的碗里:“我明天还要去上课,行吗?”
“好。”
五十四
凄美地54
南静波在接下来的授课的时候,不再在课业上多动任何心思,按着原本的扫盲课程一节一节的上课,周童也不会再在课下问一些多余的问题了。他只是一日比一日更早的来上课,一天比一天更晚的回到周棋的那个家。
若是说南静波开始那两节课是在虫茧中给周童撕开了道通向外面的口子,而接下来这些课程,和在与青桦学生的旁观中,那道口子自己越来越大,周童从那个封闭的温房,自己探出了手。
他第一次,主动,渴求,迫不及待的要接触世界。
也向着他的地狱,再次靠近。
算起来来到青桦也要有半个月了,周童看了一眼天光,然后在早课的时候老老实实坐到了教室,南静波如今面对他,已经修炼到表面上波澜不惊了,他扫了一眼教室,点了点面前的教桌,没看最后一排的周童:“今天人来的少,教室这么大,大家都坐到前面来,好好听课。”
今天来的人大多数是女生,她们慕名从女校来清桦来听这位支持新思想的教授的课,学界都知道这位教授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唯一算得上缺点的就是为人高傲,他对每个前来听课的人都有着良好的教养与为师本分,只是任何阶级低到贫困的人哪怕是纠结到了有顾人命的地步,也从未有求到他这的。
倒也不是真的没有,还是有不熟悉的求到他身边的人,只是听了要找的人后,哪怕介绍人自己掏钱补贴也不肯真的把人引见到南静波面前,人哪有不好奇的,求人的人拽着人也要问,南教授这种热心肠有学问的老师,帮帮学生不是正常,但凡跟他开口他一定会帮的。
引见人看一眼执迷不悟的人,叹口气摇摇头,指指天:“人家啊,跟我们就不是一类人。”怎么不是一类人了?不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能不一样到哪去?
可今天来上课的学生,真的明明白白的明白了,什么叫做不是一类人。
南静波暗红长褂七分袖,手指扶了一下镜框,看了一眼讲台下因为换位而发出窸窣声的学生,突然展颜一笑:“既然大家都站起来了,那我们今天就换一个教室。”
南静波素来心血来潮惯了,什么地方符合他的教学他就带着学生去哪里,长廊,湖边,下雨的树下,任何能跟他的课搭起来的地方,他的学生几乎没有没去过的地方,而扫盲班主要学业在识字练字上,周童倒还真没去过青桦教室以外的地方学习。
走出去的时候,周童旁边的女生帮他提了一下要掉下去的书,落在后面的周童低低的道了声谢,女生是外校来的,看着南静波的眼神掩盖不住爱慕,小声跟周童套近乎:“南教授每天教你上课,是不是感觉特别好。”
周童跟着大部队走在最后,他没说话,侧着往旁边跨了一步拉开了与女学生的距离,点了点头。他比从前更加沉默,也更加躲避与任何人交流。
女学生也是家里捧出来的娇娇女,心大的厉害,发现了也根本没在乎周童那下意识的躲避行为,怕悄悄话的声音过大,她自己还靠了过去羡慕的不行:“我要是男孩子就好了,我就能来青桦上学了,每天面对这样的老师,学习都不枯燥了。”
女孩子天生的淡淡的香味传过来,近的简直要两人肩并着肩,周童立刻停住了脚站在了原地,他俩在队尾,没什么人注意到他奇怪的行为,女生比他前了几步,有点担心他有什么突然情况也停了下来:“你没事吧?怎么突然停了,是不舒服吗,要是低血糖我这里有巧克力,你要不要吃点?”
她要伸手去扶周童,还没碰到周童就几乎是瞬间瑟缩了一下,女孩子被吓了一跳,手也快速收了回来,她警惕的看了一眼这个比她高了一头的男人,又看了一眼走的有点远的大部队,不安的留了句:“我,我朋友在喊我。”话音未落,她就转身跑去找真的在队尾回头看她的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