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1 / 1)

周童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其实也明白了自己现在的样子最是上不了台面,可他也没有办法,从前他浑浑噩噩的活在世上,除了最直白的恶意他什么也不懂,倒也算得上活的顺利。

如今他接受了开化,懂了最基本的人情世故,明白了很多为人的知识,他也就清楚的看到了自己身上的罪孽,他从混沌的活着掉到了清醒的痛苦中。他的认知,他的心让他明白却又无法解决。

于是周童开始尽力避免任何和人接触的行为,原来是懦弱觉得身份低微不该开口,如今是有自知之明,再不开口。

他这样肮脏的人,能在教室学习就已经玷污了学堂,又怎么能再去玷污这些干净的,笑容灿烂的真正的学生。

周童尽力深呼吸了几次,他努力调整了自己的情绪,想去跟上大部队去另一个地方上课。他总是低着头走路,一只素白骨节的手伸到了他的面前时,他还没看清面前是谁,一块黑乎乎的印着白色字体的东西就递了过来。

南静波眉头下压,语气也有些不好:“低血糖?不舒服?”周童看了他一会没说话,南静波清楚的记得上次谈话的结尾,想来周童对他这个坏人没有好脸色也是应该的,他也不多想招人嫌,他又不是欠。

半个多月了,周棋散播了一些真实的谣言配合他的行动,更何况林家的二爷是个什么狠角色,那批货自然而然的被查出了些问题,韩家自顾不暇,南静波就高兴了。他一高兴,看周童也顺眼了些,把手里学生给的巧克力塞了过去:“快吃了,吃了就不晕了。”

周童看着那块小小的硬块,握在手里会又有些软,凑在鼻尖嗅嗅有点苦苦的味道,很像是周棋之前让他喝的中药,却又比中药要甜一丝丝。

南静波看着周童捏着巧克力闻来闻去就是不吃的样子,也有些不耐烦了:“大家都等着你,低血糖就老老实实快吃了。”周童抬头果然看见今日补课的人就在不远处站着,那个跑走的姑娘也垫脚仰头看着他,周童马上就把那块苦苦的东西撕开塞进了嘴里。

南静波这才缓了脸色,等着周童喉咙滚动了两下,脸都皱了起来才低头看看他的脸色,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看着确实好了一点,他又伸手捏了捏人的手腕,骨头硌着他的掌心:“快跟上,走在我身边,万一再低血糖别人可背不动你。”

周童想了想,都是一群姑娘孩子,他要是有点什么事别人还真弄不动他,于是他走快了两步跟上南静波,犹豫了一会儿,看了一眼快到队群的南静波,南静波察觉到他的视线低声说:“有什么事,说。”

周童又看了看,但实在压不住求知欲,小声怕丢人般问:“什么是低血糖?”

··········

气结无语。

南静波无语了半晌后,直接扭过头不理周童,带着学生浩浩荡荡的前进,途中没和周童说一句话,周童也有点无奈,南静波这个老师怎么还和之前的周棋一样耍小孩子脾气,说不理人就不理人那?可一想到周棋,周童那点求知欲也跟着沉寂了下去。

教授不说话,学生也老实了下来,好在这种沉默没有多久,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一座波西米亚式教堂,和中国传统建筑一点也不一样,高耸尖利的顶,正中是钟形,圆拱形的铁门,最高的顶上贴了五颜六色的玻璃,好看惹眼的要命,却也是美军的地盘,乱入者死。

南静波却只跟门口的士兵低语了几句,一个头发花白身材高大的传教士便迎了出来:“哦,我亲爱的南,为何好久不来这里。”他的中文清晰看得出来下了大功夫,可母语难改的腔调又让这话显得滑稽。

南静波笑着跟他拥抱了一下:“戴维斯,我这不是带着学生来了,你这座教堂是为数不多保留了波西米亚风格的建筑,我带他们来看看。”

戴维斯显然很喜欢南静波,他侧身对着这些看起来来自贫困区或者路边的人张开手臂:“欢迎,欢迎,南的学生就是我的学生,欢迎你们参观,需要我给你找个介绍人吗?”最后一句是特意对着南静波说的。

南静波笑着拒绝了:“算了,今天是我的课堂,传教等下一次吧。”戴维斯惋惜的摇了摇头:“南,你真的不来试试吗?有些事上帝会给你指明道路,没必要···”戴维斯的中文讲的不错,但也只是略懂皮毛,但凡复杂一点,他就十分容易卡壳。

南静波显然见惯了他这个样子,略有些刻薄的笑话他:“执迷不悟,钻死胡同,好赖不分,戴维斯你但凡记住一个,今日也不至于在我学生面前丢人。”戴维斯被他接连几个俗语扰的头晕:“好好好,我努力记。”

南静波也是坏,他教人成语倒也还好,成语俗话混着教,戴维斯被他绕了好几次,越是想找逻辑,越是在里面混着出不来,每次都被南静波嘲笑,每次还要到人面前偏提这事。

南静波带着人穿过外围,走到了教堂大门前:“谢谢戴维斯,你有事就先忙吧。”戴维斯也十分识趣,对着后面的学生点点头:“祝各位有个美好的今天。”双方各自回礼后,南静波带着人跨进了教堂。

高远幽深,顶上蓝绿为主色的水晶玻璃折射出光,集中在正中的壁画上,一个高大威猛身后有着光环的男人,他张开双臂,踩着祥云,身旁是孩童形象的小天使,手里捧着鲜花美酒围绕在其身旁,他是天父,是上帝。

四排长椅工整的放在两边,穹顶之高显得整个空间幽深阴冷,那些折射出来的光照在浮雕上,是整间教堂的最亮也是唯一的光,南静波心里冷嗤一声,面上还是一副客观讲述的表情:“这是如今传入我国的外国宗教犹太教,以《旧约》为经典,信奉上帝。”

“据《旧约》上帝创世七天,第一天,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白天黑夜。第二天,上帝说要有天,于是有了天空海面。第三天,上帝说陆地要浮出水面,于是有了青葱大地。······到了第六天,上帝说要有生命,于是创造了男人。而第七天,他休息了。”南静波简单讲述了创世过程,正巧走到浮雕下的圣池旁边:“至此,你们对上帝是什么印象?”

到底不是中国本土的神,也没什么敬畏,大家叽叽喳喳说了起来:“这也像是我们的神话,只不过他是创造一切的神,就像盘古女娲一样,创造了一切,不过这都是神话,不可信。”

南静波点了点头:“对,如今我们讲究科学与民主,当高举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大旗,可这个教派在美国等地广泛传播,师夷长技以制夷,精神之摧毁精神,当用精神,找其根,挖其深。这也是我今日带你们来的目的,了解他,深入他,然后推翻他,就如孔夫子之教一般,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任重而道远,更何况这是南教授动用了私人关系帮助他们深入体会,学生们认真的点了点头,纷纷拿出本子和笔记录。

周童这半个多月也在努力吸取知识,他其实也不笨,只是比常人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指导,如今就连南静波的半文言语也能多少听懂一半。只是什么上帝,创世之类的他还不明白,但也不妨碍他听讲以自己的方式记录。

南静波余光看了一眼周童慢慢在纸上的记录,他等了一会继续授课:“接下来上帝创造了伊甸园,他取男人的肋骨创造了女人,他们赤身裸体,”南静波看到了周童又要开始聚拢的眉头,顿了顿继续:“他们不穿衣服,也不知道羞耻,而伊甸园里不,吃的很丰富,喝的也很丰富,他们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偶尔向上帝汇报一点就好。”

南静波看着周童的笔动了动,他说了这么多字,周童非但没有飞快的记录,甚至只是划拉了几笔,可周童又不是偷懒的人,于是他向周童那侧靠了靠,更好的露出他背后的上帝浮雕,指着雕像继续讲述,然后也清楚的看到了周童在本子上画了两个大大的猪头。

“伊甸园,咳咳咳。”南静波突然的咳嗽打扰了周童,周童手下的栏杆还没画完就被头顶的声响打扰了,南静波摸了摸他的头下压,另只手虚虚握拳抵在唇边:“咳咳,好好记笔记。”

周童没抬起头,也没看到那双镜片下已经掩盖不住的笑意,他老老实实的听南静波的话,乖乖在本子上画着栅栏,南静波见他不再抬头,清清嗓子继续说:“伊甸园有课智慧树,上帝三令五申,多次警告不可以食用,吃上面的果子,说吃了人会死,可伊甸园里有条蛇,是撒旦的化身,撒旦在《旧约》里就是坏人,是地狱的恶魔,相当于十八层地狱的恶鬼,他诱惑被称作夏娃的女人吃了智慧果,夏娃又让男人亚当同样吃下,于是他们有了智慧,知道了不穿衣服是羞耻的,也知道了大部分人伦,于是上帝以违反命令为由,将他们赶出了伊甸园,于是人类开始有生老病死,开始吃不到足够的食物,这便被称为原罪。”

南静波讲完这个短短的故事,他缓了一口气,目光巡视过在场的学生:“你们觉得,在《旧约》中诱惑夏娃吃下智慧果的蛇是好是坏?”

“当然是坏的,如果不是它,夏娃和亚当就还是衣食富足,没有生老病死,无忧的生活。”

“没有生老病死,不知羞耻,没有开化的被人控制活着就是好的?”

“蛇可是撒旦,是恶魔,恶魔还有好的?”

“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就事论事,你”眼见着要吵起来,南静波摆了摆手,制止了闹剧,他看了看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的周童,想了想这段时间以来周童在课上回答问题的次数,于是难得的点了名字:“周童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南静波点课上通常都是举手就可以直接回答问题,点名次数确实少但也不是没有,周童近日话少点可怜,南静波就这么看着等了他一会儿,盘算着如果他不回答就先让其他同学下课回家。

他等了一会,等到以为周童在无声拒绝的时候,周童抬头看他,周围的同学看着周童,他声音不大却坚定的看着南静波回答他:“要反抗。”

答案和问题有些驴唇不对马嘴,南静波却没有打断他,甚至制止了要开口纠正他答案的同学,鼓励的看着他,周童捏着本子,手里攥着笔,他紧张的咽了咽口水:“要反抗,被人养在圈里是不对的,什么也不知道的被人养着,是不对的。要开化,要清醒,要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们是人,不是畜生。”

他极其认真的看着南静波,又像是借着那双眼看自己,着重重复:“不是畜生。”南静波就好像是第一次见这种坚定的眼神出现在一个最不该出现的人身上,他突然想起来,其实一开始的时候他选择当老师的时候,不止只是为自己找个遮掩的身份。老师,是给无知迷茫的人在路上点上一盏灯。

既然他不能拿枪给中国开一条路,那他就选拿书给人点一盏灯。

他最初最初的理想,不就是如此单纯的吗?

周童在这外教的传教地,给已经被浸染的五彩斑斓的南静波,看到了他从前纯白的样子。

南静波笑了起来,真心的笑了起来:“是的,要反抗。”

这堂课提前下课,南静波唯独留下了周童,周童对上一次留堂心有余惊,他惴惴不安的像是行刑前的罪犯,等着这个名叫南静波的侩子手给他已经被凌迟的心再来一刀。

南静波却兴奋的像个小孩子,他拉着周童讲着西方的神话,他是肉眼可见的开心:“你知道为什么受到诱惑在上帝面前已经堕落的夏娃能让亚当也吃下智慧果吗?”周童诚实的摇了摇头。

南静波又摆起了之前教授的样子:“我之前不是教过你了?你为什么总是忘。”他停下了带着周童看壁画的脚步,太阳西移,水晶玻璃折射进来的光开始偏移,他站着另一副壁画前面,半边身子站在阳光下,连发梢都带着光,衣袖都是明亮。另一边暗在光下的阴影里,暗红的褂阴成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