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1 / 1)

他们没有时间了,他们实在等不起了。

周棋刚想说两句软话道个歉,南静波就顺手拿过了周童的肩包:“好了好了,兄弟俩闹什么脾气,周棋也是为了你好,想你早点开化,明白人伦,多学点知识,快进来吧,大家都等着你上课那。”

有了南静波这一插科打诨,周童也不敢再触周棋的霉头,他低着头也不敢看他的新老师,只是跟着人的脚面一点点蹭进了教室,周棋被南静波哽在了当场,他这话一说,什么解释道歉都变成了无理取闹,更何况周童自己心里有一套自己的定义法则,他要是真的哄,指不定要哄到什么时候。

反正晚上还能见面,反正他们总有时间。

“我把人放在你这,事情一旦办完,我就带他出国。”周棋压低了嗓音,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耳语,南静波单手食指推了推镜架,光在镜片上划过,他笑的完美无缺:“当然。”

教室里果然人不少,但也不算多,大多数人都是白天做工晚上才能来这学习几个大字,能白天到这的不是还在满街乱跑的小屁孩,就是已经拿不动锄头的老人,他们是接送孩子顺带来充个人数的。

年轻力壮真的是来学习的,好像真的只有周童一人。南静波给他发了纸和笔,就安排他坐在了左手边,教室里还有几个助教,穿着学生服把着小孩子的手一笔一划的教他们写着字,“一撇一捺互相撑着才是人。”

“伦,辈也。连起来就是人伦,所谓人伦就是礼教中的君臣,父子,兄弟,夫妇等各种尊卑长幼的关系。封建礼教中有许多糟粕,我们要打到束缚我们的孔教,儒学,但不能以偏概全,我们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就像你吃要坏掉的苹果一样,保留那些好的,丢弃那些坏的,懂吗?”这些比周童还小的新青年,他们大多都是出身富贵人家,没有什么骄奢的坏习惯,被这所学校教养的很好,有着极大的耐心信心去教导还未树立三观的小孩子,他们和那些冲在保卫祖国,投身革命前线流血的人不一样。

那些人是要拯救现在的中国,而他们是在建设未来的新中国。

多数人要当轰轰烈烈的救国人,要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也有很多人愿俯首甘为孺子牛,用自己的力量驼起下一代人,他们为新中国的开化,启蒙了下一代还未腐朽的根基。

而现在,在这个教室里的人没人意识到他们的行为有多伟大,对他们来说,这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日子,普通的早晨,他们在普通的为自己负责的孩子授课而已。

历史的洪流就在这么一个个普通的时间点,汇聚成了伟大的兴国浪潮。

周童就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幕,青年学子教导幼童,他握着的笔在纸上露出一个墨点却浑然不觉,他说不清胸膛里踊跃的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此时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从未如此明亮,照在这间屋子的人身上,仿佛能驱除前方所有黑暗。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专心点,你是来上课的,不是来看人的。”周童打了个冷颤,回过神来用力的握住了笔,握着他手的人好似感觉不到他的紧张,他俯下半身,凉凉的指节掰开他握在一起的拳:“打开手掌,大拇指向上,无名指和小指微微弯曲,笔要放在中指与无名指之间,中指与无名指自然贴合毛笔,大拇指向上即可。”

南静波站在周童身后,看似半贴着人,实际上两人中间依旧隔着几寸,只有布料微微下垂轻巧的落在了周童身上,他嘴里说着执笔姿势,手上还轻柔的掰开周童粗糙的有茧子的手指,贴心的将动作摆好后发问:“写过字吗?”

语气温和,拉琴时古怪的感觉,背影奇怪的诱惑,甚至连咄咄逼人的气势都收的一干二净,现在的南静波不是什么南家暗地里真正的家主,他就是一个老师,青桦大学里一个普普通通的教授,他在教自己的学生写字。

周童惶恐不安的心,奇异的安稳了下来。

“七岁的时候写过,写了三个月,再也没碰过笔了。”那只手在摆好姿势后并没有离开,他的掌心因为过于靠近周童,而沾染上了一点周童身上的热气,变得温凉,南静波就这么握着他的手,带着他的手腕,一笔一划在那张沾了墨的纸上写下:“人伦。”

墨滴就坠在伦字下方,带了一点黑色独有的肮脏。

南静波这时却放开了周童的手,他站直远离他:“这就是我们今天要学习的字,理清人之关系,伦理才能在此基础上做出道德的要求与进步,你今天先练练这两个字,字写会了我们再学道理。”

说到最后,南静波甚至对周童调皮的眨了眨眼,指了指那点墨滴:“不要浪费纸哟。”

周童点了点头,趴在桌子上顺着刚刚的笔画,用力到指节都有点发白,在宣纸的其余空白地方认真练了起来。

他认认真真的写,也认认真真的想,好像南静波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四十七

凄美地47

南静波再也没遇到过这么蠢的人了。

他第一次见周童的时候就明白这个看着是傻子的人,大概会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聪明。南静波的这一生也算是人间典范,模仿楷模。他生来就有家财万贯,出色的容貌,良好的教养,钱和权堆砌出来的礼仪典教,就算在贵族子弟里也是难有望其项背的。

只可惜,南家是亲日派。

他早就看透了这表面辉煌家族下肮脏的里子,袍子下恶意生长的虫子都快要把这件寄生品蛀空了,披着他的人还在洋洋得意炫耀衣着的华丽。南静波不愿意随波逐流,他早早跑出国外求学,加入了军统,他清醒的为自己争取了几年自由的时光,并遇到了韩可宁。

一个看着放荡不羁,实则过于老实,真以为军统能救国的傻子。一个明明和他一样从泥泞中爬出来,却有人给他洗去污泥,能让他真的站在阳光下的韩家二少爷。他竟然真的,真的以为,这腐朽破败的封建社会,还能有救。

南静波一个完全隐藏在黑暗里的毒蛇,竟然看到有个人明明和他一样,却站在旷野中满怀希望。

不可思议,不解其意。

也飞蛾扑火。

可年少早慧带给南静波的痛苦远远不止于此。

他的学识越多,见识越广,也越能发现,早已泥足深陷的南家,他拖不动拉不出,也逃离不了。南静波完全没想过要洗白这么一个肮脏的家族,他只是遗憾的想,他沾了南家的钱权,堆砌了自身,到头来果然还是要还的。

于是他披着回国救国高尚教授的外衣回到了故土,外人眼中他是一个德高望重的教育家,远离政治,专心育人,所有人都被他一副眼镜遮盖住的儒雅外表欺骗了,那双漂亮凶狠的丹凤眼被遮在镜片后,只有反射出来的光。

他每天早上对人都是微笑点头:“同学们,早上好。”

好个屁。

我这个恶毒的人都能披着羊皮当上教授,这个学校没救了,这个国家没救了,临时政府和外交谈判想的是如何割地赔款,换取侵略者的武力支持,维持政权。落寞的皇族打着复辟的称号,集结武力妄图恢复皇朝。军统和共党打的倒不算激烈,一个追一个逃,可又有哪个能在这乱世中一统话语权?

资本的人想着压榨劳动力,小工头想着收取好处,而占据这个社会最多的工人农民,又有哪个是有思想有行动力的人?就凭你们一些小小的学生,就能唤起这些人觉悟?

你们这些个蠢货,这个国家好不了了。

好不了了!

还有人对他笑着鞠躬,声音洪亮悦耳:“教授早。”

没人能看透他的伪装,一条蛇被人当做无害的黄羊:“同学们早。”

可周童一眼就看透了他,他怕他。

他不是他的学生,没见过他,却在一次给周棋送东西的时候,被吓到躲在周棋身后死活不肯对他说一句:“教授好。”周童小动物般本能的趋利避害,却给他带来了本不该有的目光。

而如今,南静波看着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努力和笔打交道的人,那双手拿惯了锄头,捏着小小的一根笔,指节都用力到发白也不敢随便乱动手指,生怕老师给他纠正的姿势就这么忘掉。

从前这么怕他的一个人,现在不过因为教了周童写了几个字,竟然在面对他的时候,肉眼可见的放松了下来。南静波几乎忍不住自己恶意的笑,好在他常年挂在脸上的面具早已与他融为一体,几乎没人察觉到他突如其来的兴味与恶趣味。

他从前就觉得周童好玩,如今只觉得他更加有趣。

韩家既然先出了手,又何必怪他现在夺人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