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事情就是这样的。”仿佛之前维持的假面出现了裂痕,明玑的声音终于出现了波动,“我也想,阿爹那么宠我,阿娘那么疼我,不管我做了什么事,他们也会救我,把我接回家。可我等了又等,明家都没有消息。之后我又想,可能哪天阿爹就会来到这里,怒气冲冲地训斥我一通,可我还是什么都没等到。最后我终于明白了,对于明家而言,对我这样有辱门楣的罪人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彻彻底底忘了我,权当世上从来没有过我这个人……小缃,没有办法,我们都不想这样,可有时事情就是这样的……我们都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
讲到最后几个字时,眀玑已经哽咽了,迭缃掏出手绢想递给她,结果刚起身走过去,就已经被她抱住了。迭缃边拍着她的背,边难过又无奈地意识到,此时的眀玑身上,总算有了最接近她记忆里那个鲜活少女的生气。
还没抱着迭缃哭多久,眀玑突然松开了手,发出了干呕声。孟夏见状飞快地推开迭缃,抓过墙角的痰盂。几乎在痰盂被放好的瞬间,眀玑便吐了出来。
在她吐完后,孟夏看了眼呕吐物,问道:“今天又没怎么吃东西?”
“我没有胃口。”
“说实话吧,你癸水是不是停了?”
迭缃立刻反应过来,抓住眀玑的右手,伸出三根手指为她诊脉,片刻后说道:“的确是喜脉。”
眼看着屋内其余两人神色凝重,迭缃小心地问道:“这是个好消息吧?都说‘母凭子贵’,明小姐很可能因此离开永巷啊!”
“一个失宠的妃子,比起母凭子贵,更可能去母留子,甚至母子都无法保全。”孟夏直截了当地说道,“需不需要我找郎中来处理掉?”
“这样很伤身体啊!”迭缃急切地说道,“前辈你既然能背着我把我带来永巷,那也能把明小姐带走吧?我们可以一起去虎耳泉!再也不用管什么陛下,什么明家!”
“不必。”眀玑抹了抹嘴角,坚定地拒绝道,“我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而且一直留在永巷。”
“为什么!如果跟我走,你和孩子也可以过得很好啊!”
“我今天突然想通了。既然已经为世人所抛弃,那我也可以不管不顾地做我还能做、还想做的事情了,留着这个孩子,会是个筹码。”眀玑声音依然平静,但双眸中像藏着暗火,“孟夏姐,其实有件事,我早就想拜托你了。”
皇帝(王?)安加的罪名真是太好笑了,竟然不是与政治有关,而是与两性有关,到底在怕什么!明家父母的态度也很有现实意义,哪怕平时表现出多宠爱,其实还是把女儿当作筹码,而筹码无用之后,考虑的也只是有没有连累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为女儿考虑过。此时明玑怀孕不知道是福是祸,不过看着她眼中的暗火,可能已经想好要怎么掀起一番波澜了吧,期待~
总觉得很到位了!我尽量不辜负期待!
迭缃(七)
九月,皇后华氏病情加重,为了给相濡以沫的爱侣祈福,天子决定赦免之前因奇书获罪,被判处秋后问斩的一批犯人。然而皇后未见好转,天子下了诏书,宣布自未央十二年起一系列关于奇书的禁令和罪名废止,这场波及了无数人的动乱,终于走到了尽头。
后世的史书,将其称为“奇书之乱”。
“你们是不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
在西市的一家酒馆里,一名中年男子喝了几壶酒,开始和邻座吹嘘起来。
“我家的六叔公的五侄子的三女婿,可是宫里的羽林郎!羽林郎你们知道吧,就是看守阊阖宫的禁军!他同我说,陛下之所以突然开恩,是前阵子宫里闹鬼了。”
“闹鬼了,那就让钦天监处理呗。”旁边的短衫青年不以为意地回答道。
“这你就不懂了吧?钦天监只能捉死鬼,这回闹的是活鬼!”
另一边雅座上独酌的书生皱了皱眉:“鬼焉有死活之分?”
“若是有某位现存于世,只是不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大人,却突然在此时此地显了灵,那不就是闹了活鬼吗?”中年男子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道,“前段时间,阊阖宫闹的就是这样的鬼,那鬼只有声音,但一时在东,一时在西,最后全阊阖宫都听见了。”
“陛下九五之尊,有哪位大人能吓唬他?我看分明是你在装神弄鬼,吓唬我们吧。”短衫青年不屑道。
“后生,你这就是见识浅了。还能是谁?自然是那位大人了。”
“啊?哪位?”
“咳咳,谨言慎行,谨言慎行。”书生拿手中的扇柄敲了敲桌子,正色道,“据我所知,分明是朝中数位贤臣以死谏君,才令陛下回心转意,与鬼神之说无关。”
“你这书呆子,凭什么据你所知就对的,据我所知就错的?有本事你……”
远处传来咚咚的鼓声,打断了中年男子的话。短衫青年听了会,也劝说道:“快宵禁了,赶紧散了吧。”
角落的迭缃付了自己的晚餐钱,打包了几样糕点,起身上了楼。
回到客房后,孟夏已经等在里面了。迭缃有些无奈地笑笑:“孟夏姐,你有如此神通,第一回来这找我时,倒是规规矩矩敲门进来的。”
“对于该讲礼数的人,还是得讲礼数的。”孟夏站起身,接过她手上荷叶包裹的糕点,“准备好了,就走吧。”
“不等天再黑点吗?”
“无妨,我的神通可解。”
于是迭缃再次伏在孟夏的背上,被她带入了永巷中。但这次孟夏没有直接停在眀玑门口,而是隔了一小段距离。迭缃见状,用气音问道:“里边有人吗?”
“有,但不是敌人。”
还没等迭缃继续提问,眀玑的声音先传了过来:“是小缃来了吗?”
“是我。”迭缃看了孟夏一眼,在对方点头后向眀玑的门前走去。不料门从内测打开了,露出一名金发碧眼的胡姬来。对方像是毫不惊讶,施施然和她按照郁州礼仪问候道:“愿芸神的光芒照耀您前行的道路。”
即使荆钗布裙,又身处暗处,胡姬仍带着某种妖冶艳丽的气质,让迭缃恍惚了片刻,这才回礼道:“愿芸神的光芒照耀您前行的道路。”
胡姬展颜一笑,轻巧地绕过她离开了。倚在床上的眀玑解释道:“她叫婆娑,是我在东宫认识的朋友,最近因为一些事也来永巷了。她知道虎耳泉的事,所以这些天我拜托她照顾我,替我拿食物和药,换你以后带她回虎耳泉……小缃,你应该能做得到吧?”
“做得到是做得到。”迭缃不解道,“可让她拿食物之外,为什么还要她帮你拿药?我和孟夏前辈带进来不就行了?”
“为了在太医院留下记录。”眀玑冷静地说道,“现在我已经买通了目前太医院的相关人士,当下不会有人起疑。但日后若是有有心之人查找,这些记录就能成为我在永巷诞下皇嗣的佐证。”
“邹尚书向来强势,不会想看到自家女儿以外别的女人为太子生育的。”不知何时进屋的孟夏补充道,“而邹涵又有不足之症,未必能够怀孕。所以小姐决定赌一把。”
“可是万一……”
“没有什么事情是有十成十把握的,而且我手上没有别的手段了,哪怕概率只有万分之一,我也只能赌一把。”眀玑顿了顿,露出了笑容,“不过,我好像赌运还可以?之前让孟夏姐用公子梧的声音出言警告,对于现在奇书之禁的结束还是帮上点忙了吧?”
“是帮上大忙了,连外边都传得神乎其神的。”迭缃简单转述了下午听到的对话,感叹道,“不过孟夏姐真是太了不起了,这么难的事情都做到了。但这些话传出去,不会有不利影响吧?”
“传话是比直接杀人要难些,但也不算太难。”哪怕说着如此惊世骇俗的话,孟夏的语气仍然无比平静,“至于不利影响,反正我常年待在鬼市,现在被当成活鬼,也挺般配。”
“总之,我会努力让这个孩子成为未来的君王的。反正我如今就算什么事都不做,也只是在永巷等死,那还不如拼了这条命,看看能弄出多大的动静。”眀玑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突然又有些歉意地望向迭缃,“只是委屈了你们和我一起瞎折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