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业绥也宽慰道:“父母总要离去,不过早晚。”

在李暨赶来后,他便带着妻子离开回家去了。

林圆韫站在殿外,望着父母相依离去的身影,不再顾什么礼仪端庄,趴在李暨肩上大声哭着。

…………

回到长乐巷,林业绥便一直被谢宝因管着,吃药休养,但还是挽留不住,反而越养越虚弱。

时至六月,他就把手中政务交给了旁人,安排好朝中的林氏子弟,与其余世家交代一番后,正式向天子致事,只在家中陪着谢宝因。

两人常常依偎在一起,抄经看书,逗弄儿孙,什么都不再管。

林真悫是在去年初娶的妻,今年二月得了个女郎。

到了八月末,林业绥的身子越发不好,他开始喊来林卫铆、林卫罹交代往后的事,又告诫了林真悫、林真琰兄弟:“你们二人要懂得日中则昃,月盈则食的道理,不可张扬行事,有时远离也并非不是好事,入仕乃审时度势,你们阿姊将来若当了皇后,你们便是外戚,更得注意,不要将博陵林氏和你们阿姊害了去,要多学汉朝卫青的处事,未来林氏子弟都得好好教导,氏族方能长盛,还要记得好好孝顺你们母亲,她才是我最挂念的。”

林真悫、林真琰皆垂首听训。

谢宝因在一旁听着,等两个孩子走后,走上前,小心翼翼的问道:“便没有话与我说么?”

她怕,怕男子不留话给她。

林业绥始终都像是掌握一切的人,此刻也笃定的低声回她:“不急,还没到九月初二,我不会走的。”

他既如此说,谢宝因便也不再问。

又过了几日。

在一个天高气清的黄昏,正在看手中《道德经》的林业绥合起书,忽然开口,自诉这些来的心事:“幼福,我自十岁丧父起,受尽家族没落的冷眼与苦,来自亲人亦或是旁人,弟妹与我也算不上亲近,至于母亲,她从来不会为我想,你瞧,活着多无趣,我从来不觉得这条命有多值得疼惜,可要就这么死,我又不甘心,所以我给自己寻了个活着的理由,让林氏起势与执掌相权,为了这两件事,我运筹帷幄,用自己的命做局,以致身子成了这副样子。”

忆起往昔,他不由低笑:“与你成婚后,本也只想着好好待你,日后放你回谢氏就是,可瞧着你为林氏上下操劳的模样,遇事又总是往心里咽,坚韧似蒲草,你还如此聪慧,读遍经史,你笑的时候,哭的时候,无论□是有情还是无情,总是惹人疼惜。我也知道这些都是你身为贵女所学的东西,哪怕不是我,你亦会如此。我想放你离开的,但你偏偏声声带泪的质问我便不想与你白头偕老么,还说你我有了孩子,自那一刻,我便开始卑劣起来,处处算计,想让你怜爱我,哪怕只有可怜也好。”

“我想活,想与幼福长长久久。”男子眼皮颓丧的耷拉下来,“但还是迟了,早些年身体所受的损伤已经难以恢复。”

在为男子抄经文的谢宝因知道到时候了,她鼻翼翕动,语气平淡:“那你下世便早些遇到我。”

从不信神佛的林业绥郑重颔首,笑道:“好。”默了默,又说,“听说那里很好,云雾之间不仅神灵烛龙遨游,还有仙人骑乘白鹤,金乌与明月共存,该是比人世辉煌。”

只是没有他的幼福。

谢宝因想起自己十几年前对着十姐棺椁所说的话,那句“别再念着我”对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写经纸的黑字也被一滴泪晕了墨。

她没说,林业绥却说了:“幼福,我这些年能活下来,皆靠你,倘若没你,也活不到现在,可你不同,你没有我...也是能够活下去的,你要长命百岁,至少也要活到我这个岁数。”

谢宝因看过去,泪水让眼前一片模糊,那些个用尽心血抄写出来的经文也接连被掉落下来的水迹给打湿,那句“你凭什么以为我便能够活下去”几乎便要脱口而出,可望着男子那双漆黑发亮的长眸,她只能咽下去.

她不能叫他担心。

她说:“我都答应你。”

林业绥唇角浮着若有若无的笑,喉结微滚,不忍道:“幼福,来我身边。”

谢宝因匆匆搁下笔,立马便撑着几案起身,奔往男子身侧,在他旁边蹲下,与他对视,双眸含着晶莹,三十七岁的她好像又变回到两人刚成婚时。

林业绥手指瘦削,羸弱泛白的手背上,筋络突起,泛着浅浅青色,他贪恋的抚着妻子的右颊,一遍又一遍,不耐其烦。

在妻子滚烫的眼泪落在手上后,他收回手,隐忍着不舍,每说一字,便剜一次自己的心:“大人早亡,当年你我的通婚书是我亲自所写,只是时日太久,有些记不清写什么,我怕到时不能与幼福重逢,想再看一眼。”

谢宝因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愣了半瞬,温顺点头,凝噎道:“那我去给你拿来,但你得等着我,不准擅自走,不然我可要恼的。”

林业绥轻笑嗯了声。

谢宝因这才转身离开。

望着妻子离开的方向,林业绥眼尾渐渐变得湿润,他喃喃自言:“绥自长子,年已成立,未及婚媾。承贤第五女,令淑有闻,四德兼备。愿托高媛,谨因博陵林氏,敢以礼请。”

…………

寂静的内室里,落针可闻。

男子坐在圈椅中,脑袋低垂着,双手搭在曲木凭几上,天色透过窗墉照射进来,光影投在消瘦刚毅的侧脸,安安静静。

《道德经》掉落在他脚边。

他穿的黑色暗纹圆袍,胸口有金线绣的大片松柏,跟他人一样,风骨不折,便是现在走了,也仍还是坐的端正。

紧忙回来的谢宝因站在门口,瞧着里面发愣,脚下一步也迈不出去,好不容易走了过去,右手却发着颤,缓缓抚上男子还有余温的脸颊,也就这一下,男子猛然栽在她怀中。

她知道,这一刻才算是真正断气。

一股巨大的哀痛袭来,心口像被什么给绞着,喘不过气来,红丝也瞬间充斥着双眸,眼里的白色瞬间变为红,她轻轻抱住男子,张嘴的同时,一滴泪混着血珠滑落下来:“是在等我来才走?我就知道你不会食言,可你还是走太早了,没有听到我说‘能与你在世上走这一程,幼福再无憾事’,好好睡吧,你太累了,这些年你比我累。”

林真悫、林真琰赶来时,只见到母亲瘫坐在地上,不言不语,满眼血红,怀中还抱着他们没了气息的父亲。

两人赶紧跪下,开始哭丧,哭了一阵后,马上便安排人去各坊报丧,同时还有储宫与兰台宫。

谢宝因轻轻拍着男子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像在哄他睡觉般,她不再流泪,不再伤心,只是默默的感受着怀中的人变凉变硬。

这日是九月初二,他们刚好夫妻二十载。

…………

听闻林业绥弃世,李乙哀痛下诏,让其陪葬怀陵,葬入主陵右边最大的那座墓室,并在怀陵建其寝殿,命人四时日月祭祀,同时获赠太傅、列侯,谥号“文成”。

丧礼是林真悫与他妻子崔氏操办的,林业绥就躺在外面绘有文彩的棺椁里,来了许多人看他。

谢宝因穿着斩衰之孝,手中执杖,乌发堆成高髻,髻伤只有根白色的冠绳缨缠绕一圈,她站在棺椁旁迎来迎往,始终没有再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