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龄小、地理原因再加上营养缺乏,个头实在不高,被一个脸上还冒青春痘,身量矮一头的半大孩子板着脸说教实在有意思,导致盛萤反应都慢了一拍。
尽管旱魃主动要求被超度,完成这项工作也并不容易,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都是骗人的,对盛萤这样的判官来说应该是“先劝对方放下屠刀,然后通过细节拼好过往经历载入案卷,最后该赏的赏该罚的罚,让它们发完疯再立地成佛”,亡灵要做得是八个字,判官要解决得是一堆麻烦。
在断崖边上已经转过一圈的判官笔蓦然划出条弧线回到盛萤手中,这条弧线没有即刻消散,仿佛是礼品盒上系着的彩带,只要轻轻一拉就会露出里面的惊喜……盛萤转动手腕,判官笔尖往下一沉,这条弧线倏地绷紧,地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引动,连空气都炙热起来。
“你直接动了水脉?”孟扶荞瞬间反应过来,“动了多少?一里还是十里?”
“不知道,”盛萤理直气壮,“足够抗衡旱魃。”
孟扶荞:“……”
古书上都说出现旱魃意味着赤地千里,这显然表示千里水脉都不足以抗衡旱魃,即便里面有修辞夸大的可能,也不至于十里夸大成千里,而风水格局最忌破坏,堂堂龙穴只要一次地震、雷劈或是洪水引发改变就会变凶穴,且不可复原。
孟扶荞左思右想都怕盛萤忽然的降智行为会传染,预见性拉开了距离。
血尸的存在感在强,稍微有一点动作都可能吸引所有目光,何况她拉开的距离还不短,一个人孤零零站到了五米开外的地方,盛萤想跟她说话都得费点劲:“你不是该跟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
孟扶荞:“想得美,你死了我饱餐一顿!”
盛萤并非真的指望血尸良心发现,何况孟扶荞有没有良心都得存疑,她单纯不想让孟扶荞好过,所以五米的距离眨眼就被缩短成了一米,血砂红线绷得更紧,两边合起来能凑成的一整棵树全都摇摇欲坠,树枝摩擦着声势浩大,像是要将所有生命力在一瞬间迸发出来,树冠繁茂到几乎不堪重负,反倒伏印像是画地为牢,全身僵住,动都不能动。
盛萤取出案卷,有字从伏印周身浮现,一个个落入案卷最后一栏。这是伏印一生中的善与恶,需由判官条条审断,不可相互抵消。
从亡灵体内抽字是个相当痛苦的过程,旱魃的能力完全不受控制,即便有水脉束缚,血砂中的“血”还是次次濒临干涸,落在案卷上刚开始还能成形,才一会儿就断断续续毫无延展性。
这是个周而复始的过程,已经走到这一步盛萤就必须得将案卷写完,无论主动还是被动打断都会造成意想不到的后果……当然所谓后果盛萤也只是听说,她超度的人两只手就数得过来,经验积累还没到那一步。
血砂干涸就从盛萤体内抽,即便没有伤口,随着血砂吸收的颜色越来越深也如同一片血泊,孟扶荞原本只是看戏,先动水脉后度旱魃对盛萤的影响肯定很大,出去之后兴许能捡漏,时间一长这戏就有点看不下去了。孟扶荞严重怀疑盛萤当着自己的面在卖惨,而自己居然还真有即将上当的趋势。
落在案卷上的字越来越多,盛萤原本只是看起来纤弱但不消瘦,穿身上这件薄大衣十分好看,能撑得起又不显笨重,站定不动时也有些冯虚御风的潇洒,而现在她苍白似一团软绵绵的云,孟扶荞都起了揽云的心。
又过了大概一刻钟,伏印的魂魄逐渐安静下来,周身还笼罩一层青白色的光,像是站在月色中,有种符合判官气质但华而不实的美,盛萤缓一口气将案卷重新阖上,封条自动生成,将伏印这一辈子都锁在了小小书页间。
封条虽已贴上,但并不代表这一册案卷就此积灰不再启用,毕竟盛萤对他的审决也在其中,只意味着“伏印”这个人自此消失,这一辈子彻底了结,与他相关的人与事都定格在这一刻,唯独判官的赏罚会在下辈子对他的人生轨迹进行诱导……也只限于诱导而已。
伏印在淡白色月光中缓缓上升,盛萤已经见过好几次人升天的过程,到现在还是感觉很离谱,明明下一步就是轮回,魂魄就地消散就行了,非得搞得像成仙。
翻涌的怨气大概是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有些稀薄,伏印被超度后天空已经露出本色,最后一点怨念也被血砂包裹,悬浮着如同一个个小小的笼子,谢忱沣从高处狠狠摔下,摔得青砖都有些碎裂,他全身没有一片完好的皮肤,全是些啃咬痕迹,甚至魂魄不稳,随后散了一地。
怨念确实奈何不了厉鬼,谢忱沣的魂魄也丝毫没有缺漏,它只是碎了,就像一块脆生生的玻璃从高空坠落,碎成了渣。
“你不帮忙?”孟扶荞瞥了眼一地碎屑,“厉鬼说到底也只是异变的魂魄,魂魄要是被打散了超度起来非常麻烦。”
“麻烦就不超度了,”盛萤消极怠工,“哪块碎片大就送哪块去轮回,谢忱沣自己选了畜生道,剩下的你吃了吧。”
碎片当然不顶饱,作为安慰剂来使用也比不上判官的血肉,只相当于零嘴,不过孟扶荞也已经很久没有零嘴吃了,在盛萤之前她遇到的判官道德感都极强,散碎的魂魄非要一块一块收集齐了拼装好送完整版去投胎。
孟扶荞始终认为这种做法多此一举,魂魄会散只有两种情况,要么天罚,活着的时候缺德缺太过,死后遭遇各种各样的天罚,什么雷劈火烧甚至是机缘巧合被术士抓起来炼丹或仇人相见被摁着打都算此类,要么自己瞎折腾,仗着人不能死两次开始脑瘫操作,不管前者还是后者孟扶荞统统归类为自作自受不值得同情,还不如最后发挥点剩余价值,让血尸当零嘴。
毕竟她饿极了是真的会生灵涂炭。
怨气怼着谢忱沣狂揍一通,谢忱沣明明有还手之力却并不还手,盛萤知道他是故意的,想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以这种方式来示弱和保全自己。
毕竟谢忱沣亏欠董鸢的部分已经在董鸢索命时清了债,只要应付完伏印和戏班子剩下的人,他就算物理意义上的“洗白”,清清白白的魂魄进入轮回能受优待,这算盘声大的盛萤耳鸣。
尽管谢忱沣已经稀碎,但按顺位他排在伏印之后,等前一位成功被送走后,遍地碎屑往前滚了滚,等着判官信守承诺,谁知盛萤却忽然身体一软,直直倒了下去,判官笔从她指尖滑落,砸地上发出“砰”的声响,漂浮空中的血砂也失去了支撑,恍然间像下了一场猩红色的雨。
就在盛萤向前栽倒的瞬间,孟扶荞拽住了她的小臂往后一带,随后将人拦腰抱起,伏印留下的圣光还没有完全消失,孟扶荞的眼神透过薄光看向谢忱沣:“她损耗太大,短时间没办法超度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谢忱沣:“……”经过这段时间对盛萤的了解,他怀疑这是什么新型的耍赖方式,只不过晕过去的判官有血尸撑腰,他被拆一次就够了,实在不敢有其它意见。
为伏印开设的衙门随着主人公的轮回陷入一片水汽中,白茫茫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因为湿气太重,呼吸都有些滞涩的感觉,盛萤连昏迷都不踏实,她的肺像是浸润在液体中,因为氧气不够隐隐像是要醒。
就在这时背后忽然有人出声说话,将孟扶荞惊了一惊,她的注意力刚刚过于集中,以至于受惊后看天看地看雾气,努力掩饰那片刻失态。
“这么久才出来?”这声音是小玉,“还搞得周围都起了雾,社火表演都要延迟了。”在看见盛萤之后她又叫了一声,“你把我老板怎么了?!”
孟扶荞没好气,“怎么断定就是我干的……明明是她不自量力,血砂用得太多可能要恢复几天。”
小玉护短:“那肯定也是我老板心地善良,为了超度别人根本顾不上自己。”她说着还抽了抽鼻子,像是感动到了,随后又想起极为严肃的问题,小姑娘将脸一板,“老板恢复这段时间你不会饿吧?”
“会,”孟扶荞理直气壮,她一挑下巴,指了指跟着一起出来的谢忱沣,“所以带了备用口粮。”
谢忱沣:“……”
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反驳“盛萤心地善良”还是“备用口粮”。
这场大雾以盛萤客栈为起点迅速席卷整个城市,湿度极高,空气质量达到了黄色预警,元旦三天差一点全部泡汤,原定的社火表演一再延期,到最后主办方都开始泄气,准备发布取消通知。
谁知到了第三日清晨忽然起了一阵风,浓雾轻而易举被吹散,冬日的空气重新凛冽干燥起来,差点取消的表演终于赶上了末班车,其它省市的游客们虽然回去了不少,本地人却更加活跃,在家憋了整整两天,加上节日的气氛还在,章禾古城竟也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35章
盛萤在超度完伏印后昏迷了近三天的时间, 小玉守在床头,隔半小时过来探一下鼻息,深怕自家老板忽然就不活了, 孟扶荞则窝在沙发看童话书,从格林看到安徒生, 从国外再看到国内。她从前根本没机会接触这些东西,从竖棺出来最多陪判官翻案卷, 导致现在一张填了色的城堡图她都能津津有味品半天。
盛萤还曾给她买了积木、乐高、大份拼图……可惜这些东西质量再好也经不起血尸的喜怒无常, 动不动就捏坏了少一块, 几千的东西打骨折卖二手都卖不出去。
至于剩下的人……
陈巧雪从衙门出来后有些浑浑噩噩的,她毕竟撞了邪,还被董鸢这个前世夺舍,时间虽不长对身体的影响却很大, 幸好她们困在衙门中好几天, 外面才过了两个小时, 陈巧雪已经是上大学的年纪, 又活泼开朗,随社团到一个新的城市出去玩半天或一天都正常, 不至于两小时就报失踪,而小玉又很擅长料理后事,当天下午就将陈巧雪放回去了。
经历过这些事的人即便现在恢复精神, 事后也肯定会大病一场, 所以小玉先泡了符水给她定神,又叮嘱陈巧雪要是回去后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去医院挂号, 防止留下病根, 至于董鸢……离开衙门后他就处于弱势, 就算睡觉的时候陈巧雪也能将他死死压制,而这一点残存也留不久,陈巧雪很快就能摆脱影响。
出于谨慎态度,小玉又重新画了张符叠成三角形让陈巧雪贴身带着,至少带满三个月,之后符纸是丢是烧都无所谓。陈巧雪触碰了太多不属于人世的东西,又跟判官搭过伙,身上沾了很重的煞气,需要多晒晒太阳,在煞气完全消退前陈巧雪再度撞鬼的几率会直线上升,这符就是用来驱鬼辟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