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1 / 1)

盛萤继续道:“珍珠蛊种下的时间一长, 人浑浑噩噩, 很多事都会慢慢忘记, 最后满脑子只剩下那一点执念,从而方便谢忱沣掌控。吃下‘药’则可以解蛊, 拨开之前障目的云雾,不过解蛊之后是醍醐灌顶还是沉迷幻觉也要看个人心境与毅力。”

玉浓是前者,在她找到“女儿”之后, 珍珠蛊发挥效用之前的这段日子里, 玉浓已经明白死去的人就是死去了,她的执着毫无意义,因此蛊一解, 她就活不下去了。

从董鸢被杀, 到尸体做成镇物放在伏印床底下, 再到厉鬼屠院……这之间相隔时间不长,但也非一日能成,玉浓不是受到了判官的保护,相反应该是她的死亡惊醒了董鸢的魂魄。

既然写有这样一封看破放下的遗书,又是自杀于庭院,在伏印潦草超度完她的魂魄之后,玉浓剩下的并非怨念,而应是她对女儿的爱,她将这些无从安放也失落了目标的爱留在了这一世,不想带入轮回。

周围怨念以此为核,慢慢形成眼前这个能遮天蔽日的怪物,它们对伏印的感情非常复杂,怨判官在屠杀发生时的袖手旁观,怨自己贪欲丛生最后为人利用,怨双手沾血永世难清,怨心瞎眼瞎沦为帮凶……

但同时,在这些怨念的核心,却对伏印的魂魄充满保护欲,最终矛盾达成了统一,它们想创造一个世外桃源,将伏印强留在此,永生永世不分离。

怨念很难清理,数量不多时它们会因为魂魄进入轮回而自行消散,不需要判官额外费心,所以迄今为止关于如何扫除大量、实体化怨念的记载非常有限,盛萤只能靠自己摸索,连孟扶荞都指望不上。

怨念对血尸而言就是西北风,填不饱肚子还会“着凉”,吃多了难免不舒服,并且怨气非生灵,血尸没有办法消化,最多像个容器,短时间内进行收容,等判官想一个处理办法。

孟扶荞站在盛萤侧后方,她没有主动献身的精神,也不想帮盛萤解决眼前的麻烦哪怕片刻,怨念是炎炎夏日暴风雨之前压抑黏稠的空气,孟扶荞从来没有喜欢过,她微微蹙眉,揪着盛萤衣袖拽了拽,“既然知道形成原因就赶紧解决,看伏印的状态可能再度入梦,到时候就更难闯进去了。”

伏印本身挣扎得很厉害,奈何这些怨念因他而生又因他残存世间难以消散,彼此之间因果相连,旁人的挣扎兴许有效,伏印身为旱魃却困在其中,受定律法则的约束,很容易沉沦。

伏印之前是由于谢忱沣而惊梦,一把扯动了因果线,导致他魂魄不稳,倘若再来一次必然受伤,若场面控制得好,最多也就是盛萤找样东西先让他附着,养个百八十载送去投胎,若场面控制不好,伏印这个人就会烟消云散,到时候盛萤作为当值判官也要负上责任。

盛萤垮下一张脸,她也拽着自己的衣服,跟孟扶荞抢那一方衣角,两个人互相争斗毫不相让,只是这拉衣角的动作难免幼稚,两个人还试图去掰对方的手指。

盛萤微微侧身抬起眼睛,她不知道孟扶荞为什么忽然执着于一件最普通的羊毛大衣,手上又不能过于使劲将衣服拽坏了,现在毕竟是冬天,外面甚至刚下过雪,判官总是浸在刺骨阴寒中不代表他们要破罐子破摔,何况她这件衣服还很新,盛萤挺喜欢,也不指望弄坏了孟扶荞能掏钱再买一件。

“怎么了?”盛萤问。

“不舒服,”孟扶荞实话实说,“这些怨念对我的影响很大。”

怨念是执着太过沉积下来的负面情绪,里面暗藏着各色汹涌的欲望,很容易与血尸产生共鸣,偏偏玉浓还在里面搅合了一道,怨念不再纯粹,也令血尸更加难受。

是难受,并非饥饿也并非毁坏欲,就像重锤砸在胸口,每一下都砸得气血翻涌,孟扶荞下意识想找样东西攥在手里,紧紧攥着不松开。

盛萤又看了她一眼,最后还是让衣袖留在了孟扶荞的掌心中,血尸断断续续有些不受控,衣袖上被火焰烧灼出好几个细小的洞,虽没酿成大祸,但眼看着是不能再穿了。

盛萤拖着孟扶荞向前走了一步,瞬间就离开了血砂形成的空腔,将自己置身于无边无际的灰暗中,这种灰暗是流动的,可触摸的,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在没有血砂阻挠的情况下,它们离盛萤仍有一段距离。

“要处理怨念并不困难,它们想要什么给它们就行了。”盛萤一步步走到伏印面前,判官笔还插在地上,她伸手轻轻一挽,血砂聚拢在指尖。

盛萤不需要判官笔作为介质,只是这样的直接接触令血砂颜色更加深邃饱满,而盛萤却更加苍白,周围怨气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的,竟一时凝滞,黑暗中似有无数双眼睛凝视着判官,它们在等,等盛萤献上来的祭品。

从地底生出来的怨气束缚着伏印手脚,他在反抗中前倾,十五左右的少年身量尚未长成,只能抬起他苍灰色的脸望向盛萤,血砂从盛萤指尖流出,箭头般抵在伏印额心,两代判官咫尺之间无声对峙,伏印像是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了眼睛。

伏印成为判官也只是赶鸭子上架,他没有选择的权力,忽然之间头顶就悬上了达摩克利斯之剑,明明自己都还没有活明白,就被迫翻阅旁人一生,记在小小案卷中。

伏印也想过轮到自己时会不会也有判官来接送……

他既怕有人来,又怕没人来。有人来,这一路至少不会冷清孤单,没人来就会少一个因自己而伤心的判官。

但这一瞬间伏印很庆幸来了人,来得这个人还是盛萤,她这样的判官是精密运行的仪器,平静寡淡,麻烦她不会让人心生愧疚。

血砂刺入伏印眉心,他仰面折脊,捆绑手脚的怨气都绷到了极致,疼痛深入魂魄中几乎将他撕裂开,而盛萤的情况看起来也不比他好,自血砂上传来的寒气顺着皮肤一点点渗入血肉中,原本盛萤微张口呼吸时还会带着白汽,渐渐连这点白汽都快不见了,她很明显在失温,细微的冰晶缀在睫毛上微颤,很快就因为负荷不了而抖落碎屑,像是下了一场极小的雪。

随着时间推移,自伏印身上洗出一道灰黑色的残影,单薄平面,没有五官,周遭肆虐的怨气伸出“双手”,将伏印身上这道残影拢入……盛萤睁开眼睛,青绿色的桑树叶从她面前飘落,总算不再枯荣转化,可除此之外毫无变化,怨念仍然铺天盖地,相比之前甚至更为狂乱,将它们亲手建立起来的桃花源连带地皮都犁了一遍。

“还缺什么?”孟扶荞在盛萤背后轻声道,血尸的语气很冷肃,她还是拽着衣袖不松开,另一只手却伸出两根手指呈剪刀状将血砂剪断,盛萤的呼吸猛然急促了一瞬,倦色取代病态的苍白浮现在判官脸上,盛萤也轻轻回应道:“缺一个泄愤的对象。”

话音未落,孟扶荞就忽地出现在谢忱沣身后,提起他的领子随手往怨气深重处一丢,晃眼她又回到盛萤旁边,重新拽着那一点衣袖,“现在不缺了。”

所有血砂刹那间抽离,簇拥着盛萤形成螺旋状的环,随即肉眼望不清的怨气之中传出惨叫……伏印半跪在盛萤面前,他的执念已经被判官全数剥下,魂魄虚弱不堪,厉鬼的惨叫对他也有实质性伤害,盛萤见他边缘虚化,几乎与周围环境融合。

伏印身上的因果线已经在刚刚的执念剥离中被尽数染红,说实话杂乱但不深刻,戏班子这些人从谢忱沣开始到董鸢结束,对伏印而言有如路人。

他很早就为自己整理过因缘线,该剪断的都剪断,后来因为纵容厉鬼复仇,因果重新生长,仍是脆弱一层。如此薄的因果线是不能将魂魄绑在世间的,也就是说判官将他超度之后伏印与万事万物都无交集,自然也无来生。

判官善良也心狠,由此可见一斑。

“没用的。”盛萤将眼尾压低,有些近风霜的薄情,“判官作为普通人,总是会看到甚至参与更多的生离与死别,到自己时心上已经千疮百孔,所以很多都跟你一样将因果线剪断,更狠的甚至连魂魄都撕碎到不可拼合的程度。”

天地之间似有什么东西正千里迢迢地赶来,缠绕在伏印身上的红色因果一根根断开又接续,随后又生出无数金线,将他即将散溢的魂魄牢牢拴在红尘中,伏印冷漠地观察着,从他这张青灰色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悲喜。

盛萤语气平铺,在说一件很伤人的事实,“判官超度了太多人,因果线生一根便能生无数根,尘缘根本去不干净。”

一纸契约,判官就成了维护平衡的工具,至死不能解脱。说到底这不过是一个经典的电车难题,判官稀稀寥寥才几个人?怎么抵得上芸芸众生。

“不过你已经死了,也不必决定下辈子的事,”盛萤冷淡,“判官总是少数,大概率轮不上你了。”

听起来有点像安慰的话,但伏印不太确定,盛萤的态度更像是逻辑分析。

“我先送你走吧,”盛萤继续道,“趁着天时地利人和。”

第34章

伏印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他的决绝并非作假,但也不会撒泼打滚一心求死。判官的心境总是很复杂,而且各有各的复杂, 旁人能窥见的殉道者只是无足挂齿的其中一面,盛萤不想过多逼迫他, 伏印是不是她的同类不重要,盛萤心思淡淡的, 她只是不想把人惹急了多添些麻烦。

伏印先是抬头看了看天, 怨气还在不断流动, 谢忱沣的身形在当中影影绰绰看不分明,随后他又将目光挑远,落在陈巧雪的身上。

陈巧雪的手腕子间系着一根金色细线,跨过鸿沟绕到了伏印身上, 这根金线辉煌璀璨, 比其它都来得更粗一点, 而自这根金线的根部又再生出几十甚至上百根, 通往看不穿的远方……董鸢毕竟是伏印超度的最后一个人,也因此陈巧雪才诞生到这个世界, 再围绕陈巧雪有了很多人发生很多事,而溯其根源,这一切都因判官而起, 牢牢拴他在尘世间。

盛萤很有耐心, 她静静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了伏印点头。

“你超度我吧,”伏印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又面无表情地来求人, “原本我以为戏园子的事已经够大, 够复杂,杀人吃人以风水之术夺人气运……而今看来这些不过冰山一角,他们挑中的也不是我,只是一个判官。而我就连判官都当得云里雾里,很多时候被动消极也不称职,所以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若人死后也计算年纪,伏印确实要长盛萤一辈,可他现在毕竟还顶着十几岁的脸和身高,三十几年前跟现在还不一样,物资并不丰富,吃喝都差一点,人们也不追求吃喝,伏印又是南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