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我觉得讲到了一个厨房负责人的为难。她说你们大户人家,三餐之外又要喝下午茶,又要吃宵夜,我们哪里应付得了。《红楼梦》的了不起就是从不同的立场在看事情。小莲花很委屈地说,我们要吃个鸡蛋,你都不给我们;可是厨房的人说,如果一天十个丫头要十样东西,我们真的要忙死掉了。所以曹雪芹在这里其实是让我们看到了不同的立场。好的文学永远没有结论,好的文学永远是一种罗生门。因为每个人都“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好的文学本来就应该让“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读者会在里面看到人世间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委屈,如果作者站在哪一边,这个文学就不好看了。如果作者为柳家的说话,就是偏见;如果作者为小莲花说话,也是偏见。到底是小莲花对,还是柳家的对,作者没有讲,他只是让我们看到两边的为难。

柳家的说,你们别觉得鸡蛋很普通,可是最近鸡蛋就是最缺的。“别说这个,有一年连草根子都没了的日子还有呢!”这里面有一种伤心是说,你们富贵人家高高在上,哪里知道有一天会到草根都没得吃。其实我们小时候常常被大人教训,说我们别挑三拣四,有一天连草根都没得吃。因为他们经历过战乱,经历过灾荒,他们会讲出让你觉得不可思议的话。可是今天你跟年轻一代讲这样的话,他说我干吗要吃草根,我多的是麦当劳可以吃。你很难责备他,因为他没有那个经验。可是有时候我真的很害怕,在所有人类的灾难发生之后,你忽然发现有一天我们到底可以吃什么?因为口蹄疫,不能吃所有的牛羊猪;因为禽流感,又不能吃所有的鸡……

“我劝他们,细米白饭,每日肥鸡大鸭子,就将就些儿也罢了。吃腻了膈,天天又闹出故事来了。鸡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酱萝卜炸儿,敢自倒换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应你们的,一处要一样,就是十来样。我倒别伺候头层主子了,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罢。”

大鱼大肉都吃腻了,就想换新的花样出来,这里面当然又有另外一种为难。我们今天也是如此,鸡鸭鱼肉,真的大家都不稀罕了。听到什么宜兰用老方法做出来的豆腐乳,就千里迢迢跑去那边买了一瓶过来。其实就像柳家的讲的,“吃腻了膈”,想要吃一些特别的东西。有一天宝钗跟探春想吃炒枸杞芽,枸杞大家都知道,可是她们不是吃枸杞,是枸杞的嫩芽,《红楼梦》里面吃的东西绝对是很特别的东西。

“我倒别伺候头层主子了,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罢。”这个话就有点难听了,“头层主子”就是宝玉、黛玉这些人,“二层主子”就是司棋、晴雯她们。意思是说,我每天应付你们这些丫头都忙不过来,还要不要给那些主人做菜了?

“莲花儿听了,便红了脸,喊道:‘谁天天要你什么来?你说上这两车子话!叫你来,不是为便宜,都为什么?前儿小燕说“晴雯姐姐要吃芦蒿”,你怎么忙的还问肉炒,鸡炒?’”这并不是为了菜吵架,是派系之争了。晴雯是谁?晴雯是宝玉身边最得力的丫头,莲花儿的意思是说,你柳家的五儿要进去做丫头,所以你就巴结宝玉的人。宝玉那边的丫头说要吃芦蒿,你就忙问是要用猪肉炒呢,还是用鸡肉炒。《红楼梦》你特别注意一下,里面的对话全部在讲人际关系。

晴雯的地位绝对比司棋要重要,所以想吃芦蒿,比鸡蛋要更难,因为芦蒿那种野菜不是很容易得到的。然后晴雯还特别交代说要用面筋炒,而且少搁一点油。鸡肉跟猪肉她们根本不当一回事,用面筋去炒芦蒿,这才是了不起。我们今天的面筋大概可以用机械的方法做出来,古代的面筋是把面粉一直洗,一直洗,把里面黏性最高的部分洗出来,是最费工的东西。面筋炒芦蒿,完全是一道素菜,而且油要少搁一点。这才呈现出她的贵气。注意这些细节,都是我们今天有些富贵人家也会做的。有没有发现,现在去餐厅,会说油少一点,盐少一点,味精不要放。你可以看到我们现在讲究的养生,《红楼梦》里面的这些丫头们早都知道了。

这个小莲花有一点看不起柳家的,她拿晴雯要吃芦蒿的事情讥讽她说:“你忙的倒说‘自己发昏’,赶着洗手炒了,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狗颠儿似的”,像狗一样巴结人、讨好人的样子。然后莲花马上又加上一句:“今儿反倒拿我作筏子,说给众人听。”两个人吵架吵到最后不是两个人吵架,是站在外面叉着腰去跟大家说对方有多坏。最后就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各自要找一批人,变成群架。所以我母亲从小就教育我,人家吵架,最好离得远远的,如果你靠近的话,最后一定会变成其中的某一派。

那柳家的就赶快说:“阿弥陀佛!这些人眼见的。别说前儿一次,就从旧年一立厨房以来,凡各房里要添一样半样,谁不是先拿了钱,另买另添。有的没的,名声好听,说我单管姑娘的厨房省事,又有剩头儿,算起帐来,惹人恶心:连姑娘带姐儿们四五十人,一日也只管要两只鸡,两只鸭子,十来斤肉,一吊钱的菜蔬。你们算算,够作什么的?连本项两顿饭还撑持不住,还搁的住这个点这样,那个点那样,买来的又不吃,又买别的去。”她的意思有一点说,别人要吃芦蒿,都是她们另外拿钱来的,因为我这个做厨房的人,每个月有固定给我的钱,这个钱没有多余的。她有一点不敢讲,但是在暗示说你们动不动就来吃个豆腐、蛋之类的,其实都要花钱,你们也不拿钱来。那你今天要吃鸡蛋,自己要拿钱来。

“既这样,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也像大厨房里预备老太太的饭,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到一个月,现算倒好。”“水牌”的意思就是有一个菜单,一个月三十天,每天的菜是不一样的。下面她就举例子说:“连前儿三姑娘和宝姑娘偶然商议了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来,打发个姐儿拿着五百钱给我,我倒笑起来了,说:‘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钱的。这三二十钱的事,还预备的起。’赶着我送回钱去,到底不收,赏我打酒吃。”所以柳家的就有一点炫耀地说,你看人家多懂事,不仅给钱,还说剩下的钱不用退,买酒吃吧。同时,也就是有一点讽刺莲花儿:“你们司棋怎么回事?要吃个鸡蛋,你拿钱来嘛,那我就帮你做啊!”

这里我还是要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其实我们没有办法判断。那个柳家的真的有点巴结宝玉房里的人,因为她的女儿要进去做丫头;可能有一点故意对迎春房里的司棋不太好;也可能是司棋太刁蛮了,要吃东西又不给人家钱。可是作者把两边的话都让我们听到,这才是我们说的好文学。

在《红楼梦》六十一回里,出现了一个小警卫,一个负责厨房的,以及他们之间一些鸡毛蒜皮的关系,可是生活里大概最难描述的也就是鸡毛蒜皮的事。一个作家能够把一个鸡蛋的价钱贵不贵,枸杞芽要用多少钱来买这样的小事,不断变成人生里又温暖又苍凉的一种回忆,这是他最了不起的部分。如果对此生有一个回忆,那么这个回忆会不会其实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的连接,未必是能够讲出来的什么不得了的大道理?我在青少年时期,常常作文写到伟大堂皇,现在重新看的时候觉得非常幼稚,只有对人生这么不理解,才会有那么伟大的、堂皇的表现。也许对生活多一点理解,反而对那个伟大的道理没有办法去抒发,希望也许只是讲一些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红楼梦》也许影响到我自己怎么看身边的生活。我会永远记得那个小警卫就是想吃一点果子,他和柳家的说,你为什么进进出出,都不会带一点东西给我吃?司棋到了十六岁,不能光明正大地交男朋友,偷偷交的男朋友是她的表弟,也不能常见面。她心情不好,觉得要吃一个炖得嫩嫩的鸡蛋,都不给我吃。或者柳家的觉得你们这些小姐少爷,哪里知道现在外面的菜价、米价多贵?《红楼梦》也许让我们看到,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委屈,而且都是其他人看不到的委屈,这些委屈就全部组合成《红楼梦》里面一种对人的担待。

也许并不需要每一天都这么提醒自己一定要用《红楼梦》的角度去看人间,那样我想大概也太累了。只不过有时候,你忽然在夜市当中看到一个妇人跟人家吵架,你听到她的话,然后想到了柳家的这样一个角色,然后你会有了一个不同的角度。或者说可能哪一天忽然想到,那个大楼管理员真是怪无聊的,你就和他说,我刚好今天买了一个糕饼,你要不要尝尝看。

我觉得《红楼梦》对我的帮助其实是让我回到人间,做了一个安分的人。因为《红楼梦》,你会有一种谦卑,这种谦卑并不是我们平常在道德上讲的谦卑,而是说任何一种存活的方式都有它的艰难。柳家的一心想把女儿送到比较好的地方,将来在宝玉那边做丫头,不要像她一样每天在厨房里面做菜那么苦。她好像唯一的愿望就是她这个身体不好的女儿,将来有个好点的结局。所以每次宝玉房里晴雯要吃什么,芳官要吃什么,也许她就做得特别好一点,可是别人看在眼里就觉得是在巴结。

莲花儿在这边吵架,司棋就又派了另外一个小丫头来骂莲花儿:“死在这里,怎么就不回去?”我们小时候常常被妈妈骂说,死在那边都不回家了。那个语言很有趣,也是民间的语言。

小莲花最可怜,她夹在中间,两边都不讨好,所以她“赌气回来,便添了一篇话,告诉了司棋”。注意“添”,莲花一定添了点什么东西,因为如果她不添东西,她就会挨骂。她一定要加重柳家的罪名,说好多的鸡蛋,我都找到了,是柳家的不给你吃,这样她自己才能脱卸责任。所以有时候我们会发现传话的人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也许她回来传话说,我们找遍了都没有鸡蛋,现在鸡蛋太贵,那司棋也就算了。社会里面许许多多的人跟人之间的误解,往往是因为“添了一篇话”。

“司棋听了,不免心头起火。”我还是要强调她不是因为没有吃到鸡蛋,其实是觉得生命没有被重视。那个小警卫也不是因为没有吃到果子,是因为没有被重视。所以生命里最大的受伤,是觉得自己的存在对他人不重要。曹雪芹其实最大的开示可能是说,生命应该找到自己存在的重要性。像宝玉,因为一直是受宠爱,他会觉得别人对他的爱或者恨,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东西,他回来做自己就好了。可是一般人不是那么容易,一个社会里充满了各种委屈,是因为都觉得自己的存在被忽略了。这件事情如果换做是宝玉,宝玉会说:“没有鸡蛋吃,就算了。”可是司棋不同。

司棋十六岁,不知道将来的结局在哪里。

她有一个爱人,这个爱人一年也许只能见一次面,也永远没有机会去安排他们将来的婚姻。贾府的丫头从九岁、十岁进来,到十六岁的时候都已经成熟了,应该到谈恋爱、要结婚的年龄了,可是她们根本没有机会。她们的主人也从来不讨论她们要结婚、要谈恋爱的事情。到一定的年龄,就有一种“官媒”,拿着八字,看哪一个拉车的还没有娶妻,哪一个宝玉房里的丫头还没有嫁,那么他们就结婚,就这样配了。司棋对自己的生命有要求,所以我们看到没有多久司棋就做了一个惊人的事情,把她的表弟弄进来,私会大观园。在那个年代,做这种事情是要被活活打死的,可是司棋竟然敢做。

最后她的下场非常非常惨,被抓到了,可是最惨的事情还不是她被发现,是那个男朋友第二天就跑了。在中国以前的文学和戏剧里,男人都很无情无义,爱情里最刚烈的都是女性。因为女性别无选择,她的生命完全是一个被禁闭的生命;男人还可以去找别人,可是女孩子一生就许诺给一个人,她没有任何其他的机会。

写《红楼梦》的曹雪芹同情她们、悲悯她们,可是他也不知道在这样的家族里的这些女性应该怎么办。我常常觉得要把司棋的故事挑出来,可以是一个单独的、了不起的短篇小说,而且非常非常像张爱玲的小说。张爱玲小说里面的女性常常是毁灭性的,大家最明显会看到《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她就是毁灭性的,最后可以连她的儿子、女儿都毁灭。她在年轻的时候,长得漂亮,在市场里面卖东西,最后被大户人家一个残障的男子买去做太太。她常常形容说晚上压在她身上的那一块肉,好像是猪肉摊上死掉的肉。她会恨,会觉得自己的青春被这样子糟蹋了,最后就把所有的毁灭变成对自己的毁灭,变成对儿子、女儿的毁灭。那是张爱玲写得非常好的题材,也是女性比较容易理解的东西就是一种对自己生命被糟蹋以后的怨,一种巨大的怨。《红楼梦》当中也有,司棋的故事就是如此,非常像后来张爱玲发展出来的那种文学形式。

所以她其实最后要打的不是那个鸡蛋,而是她自己对生命的绝望。她觉得做一个丫头,一辈子关在这里,像犯人一样,甚至比犯人都惨。她的怒气也不只是为那个菜的怒气。活下去没有任何希望的时候,就是毁灭,而且觉得毁灭是唯一的救赎。司棋其实有一部分是毁灭性的。

我们知道,做厨房的人要把所有人都服侍好了之后,她们自己才能吃饭。当柳家的忙了半天,好不容易可以喘一口气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司棋气势汹汹走来了,大家赶快站起来赔笑知道大事不妙,她来兴师问罪了。司棋一句话不讲,“便喝命小丫头子动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丢出来喂狗,大家赚不成。’”注意这一句话“大家赚不成”。社会里面“大家赚不成”的观念存在的时候,就是走向毁灭了。平常你对我好一点,我就对你好一点,是善意增加;可是如果说你对我不好,我就对你更不好,就加倍把所有的恶意增加。在这里看到《红楼梦》里让人惊心的部分,就是因为家要败落了,所以“大家赚不成”。

“小丫头子们巴不得一声”,这个也很有趣,因为小丫头们其实是不懂事的。这个时候如果司棋扮演了一个比较稳重、比较圆融的角色,事情不会这样子。如果是袭人,绝对不是这样处理。《红楼梦》里面每一个人有自己存在的一种方法,司棋的方法就是“大家赚不成”。如果要吃鸡蛋,我就要吃那个嫩嫩的,我吃不到,就把所有的东西都砸碎。

这种毁灭的东西,其实我们在生活里有时候会看到。报纸上讲到一只鹦鹉因为主人不宠爱它,它就用嘴把羽毛一根一根拔下来,这变成一个世界上蛮轰动的新闻。从动物的心理学上说,这只鹦鹉也有忧郁症了,就是它要毁坏自己。我们当然知道有的孩子为了引起大人注意,可以在身上自毁。但当看到一个动物表现出这种行为的时候,会特别痛。连一只鹦鹉都会这样,它要的不是食物,它要的是一个温暖。

常常碰到一些太忙的父母跟我说,他们想让孩子学才艺班,像钢琴、小提琴、绘画。我都跟他们说,不要那么着急学这些东西,有空多抱一抱他,让他在年幼的时候,记得你身体的体温。我相信那个东西恐怕是使他将来不会走向自我毁灭的一个最重要的东西。自我毁灭是最痛苦的东西,因为那时他一定是绝望的,才会开始对自己的肉体或者心灵去做毁坏性的动作。

我想这里大家可以看到司棋的表现。“小丫头子们巴不得一声,七手八脚抢上去,一顿乱翻乱掷的。”厨房的人只好一面去劝说不要这样子,一面就赶快拜托司棋说:“姑娘,别误听了小孩子的话。柳嫂子有八个头,也不敢得罪姑娘。说鸡蛋没有,我们才也说他不知好歹,凭他什么东西,也少不得变法儿去。他已经悟过来了,连忙蒸上了。姑娘不信瞧那火上。”“小孩子”指的是谁?就是莲花儿。“司棋被众人一顿好言,方将气劝的渐平。”这些劝架的人没有留下名字,我们不知道是谁,可是也许这些人是重要的。司棋怒气爆发的时候,有人在一边说:“不要这样走向毁灭,这些人是不敢得罪你的,那个蛋已经蒸在那边了。”她就觉得被重视了,所以她就开始多了一点自信。

所有恨你的人,都是因为他自己可能没有找到他的自信。所以最好的“报复”对方的方法其实是帮他找到自信。因为他恨你是因为你一定有些东西比他强,他觉得自己在受欺负或者受委屈,你要让他不委屈,就要帮他找到那个自信。今天也许在社会上,各种的对立里面都是因为有这个东西,就是我受害了、受伤了,我的委屈你不知道,所以我要加倍去侮辱你或者伤害你。这个时候,可能说“那个蛋已经蒸在那边了”的人就是重要的。

她们后来就把司棋劝回去,柳家的又蒸了一碗鸡蛋,派人赶快送去。可是司棋心里面有一个疙瘩,用我们现在的语言来讲就是“不爽”,而这个不爽不是因为那个鸡蛋,是因为她的生命、她的青春如此被糟蹋跟耽误。她把鸡蛋全部泼在地上,意思是说我哪里稀罕吃这个鸡蛋。这还是毁灭。

柳家的当然没办法,也一肚子气,只好继续去忙做菜。之后她的女儿这个生着病、长得很漂亮的五儿就回来了。

下面戏的主角就是五儿。“柳家的打发他女儿喝了一碗汤,吃了半碗粥,又将茯苓霜一节说了。五儿听罢,便心下要分些赠芳官,遂用纸另包了一半,趁黄昏人稀之时,自己花遮柳隐的来找芳官。”五儿想,这个茯苓霜这么好,这么珍贵,我不应该独享。其实分享是最大的快乐。曾几何时,我们得到一个最好的东西,常常要找最好的朋友来分享。可是很奇怪,到某一个年龄,慢慢这个东西会少不是完全没有。我觉得所谓的纯真,是特别直觉性的,就是可以跟人分享爱跟美的感觉。

五儿是柳家的女儿,不能进大观园,可是这也说明大观园的门禁越来越疏忽了,那个小警卫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就溜进了大观园。作者用了四个字来形容:“花遮柳隐”,真是了不起!她躲来躲去,没被别人发现地到了怡红院,然后就托小燕叫芳官出来,想把茯苓霜给她。

其实这是一个很单纯的事情,可是就出事了,因为她出来的时候刚好碰到了管家林之孝家的。

林之孝家的是一个大管家,她带着几个婆子出来,“五儿藏躲不及,只得上来问好。林之孝家的问道:‘听见你病了,怎么跑到这里来?’”好,这里面已经是犯规了,意思是你不应该进到大观园,怎么进来了。所以对做管理的人来讲,她有责任要质问。五儿赔笑说道:“因这两日好些,跟我妈进来散散闷。才因我妈使我到怡红院送家伙去。”其实这个事情不算大事,五儿说我偷偷进来玩一玩就算了,可是五儿害怕,她编了一个谎话。林之孝家的就说:“这话差了。方才见你妈出去,我才关门。既是你妈使了你来,他如何不向我说你在这里呢,竟出去让我关门,这个我就实在的不懂得他是何主意?可知你扯谎。”一点点的谎言,结果露出了马脚,所以就开始追问下来。

本来也可以没有事情,可是有两个人经过,一个是小蝉,一个是莲花儿。莲花儿先前为了司棋要吃鸡蛋的事情,已经跟柳家的冲突了。大家记不记得,前面有一段是说小蝉和芳官在厨房因为一碟糕的事情也闹了不愉快,而柳家的是向着芳官的,所以小蝉也恨那个柳家的。小蝉跟莲花都曾经与柳家的有过节,现在就报复在她的女儿身上。于是,她们和林之孝家的说:“林奶奶倒要审审,他这两日往这里头跑的不像,鬼鬼祟祟的,不知干些什么事?”小蝉说得更具体:“正是。昨日玉钏姐姐说,太太耳房里的柜子开了,少了好些零碎东西。琏二奶奶打发平姑娘和玉钏姐姐要些玫瑰露,谁知也少了一罐子。若不是寻露,还不知道呢。”莲花儿笑道:“这话我没听见,今儿倒看见一个露瓶子。”有没有发现,只要一句话添油加酱就不得了。

“林之孝家的正因为这些事没主儿,每日凤姐使平儿催逼他,一听此言,忙问在那里,莲花儿便说:‘在他们厨房里呢。’”这下就不得了,其实是一个小事,可是因为旁边人的帮腔,结果变成了一个大事,五儿立刻就被关起来,而且隔离怕她跟别人串通,怕她自杀。

你们看,《红楼梦》写这种人际关系的细腻,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前面看到小蝉要糕,又看到莲花要炖鸡蛋,都不知道那个线牵到多远。而现在爆发了,不是爆发在柳家的身上,是爆发在她女儿的身上。所以有时候我们会看到民间相信因果跟报应,往往不是当下的,有时候是在第二代,甚至是在第三代。就是因为这个妈妈做人的不周到,或者这个妈妈在做厨房工作上的为难,得罪了很多人,有一天所有东西一旦爆发,就爆发在女儿的身上。

林之孝家的于是进入厨房,“莲花儿带着,取出露瓶。恐还有偷的别物,又细细搜了一遍,又得了一包茯苓霜,一并拿了,带了五儿,来会李纨与探春”。她不敢做决定,因为她只是管家,她必须要报告主人,她第一个想报告的就是李纨与探春,“那时李纨正因兰哥病了,不理事件,只命去见探春”。结果探春底下的丫头说,探春已经吃完饭、梳洗过,不见人,不处理了。所以这个事情她没有处理。我觉得如果是探春处理会好一点,因为她头脑清楚,对事情不情绪化,她常常可以把事情弄得非常好。可是等一下你会发现,为什么不是探春。

因为探春不处理,所以最后她们就去报告王熙凤。王熙凤一面卸妆,一面弄面膜,然后回头说:“将他娘打四十板子,撵出去,永不许进二门。把五儿打四十板子,立刻给庄子上,或卖了或配人。”这个事情没有任何审讯过程,只是听了林之孝家的报告,这样就处理了。

看到这一段,真的心惊肉跳。一个执法的人,权力在手的时候,事情是可以这样处理的。对她来说,她也觉得没有错,管家的报告说她私自违规进大观园;家里又发现了玫瑰露瓶子,王夫人刚好掉了玫瑰露,人赃俱获。没有调查,没有审讯。一个社会如果所有的司法是这样处理的时候,真是惊人。也许我们不知道,人类的上千年间,可能有时候很多的司法是这样处理的。

五儿的命运就被决定了。一个女孩子被打四十板子,下场是如何?平常恨她的人,打她板子的重量是怎么样?这样一个身体不好的女孩子,真的可以被活活打死。如果没有打死,就卖掉了。卖到哪里去,也可以想象。或者说配给一个人,年纪多大,长得什么样子,什么样的个性,完全不知道。五儿对她自己生命的希望,十六岁的希望,到宝玉房里做丫头的一切的希望,都在刹那之间完结了。

我其实看《红楼梦》,越看到后面越会注意到这种语言,就是一个人的命运可能在一件小事里就被决定了。可五儿是被冤枉的,所以作者大概会有很多的忏悔。这个家族如果有一天败落,是因为它不知道的一些因结成的一些果。所以,在每一天当中,都要尽量使自己的善意越来越多地去构成那个善因,才会结出善果。大概作者在这里是让你有一个真正的领悟。如果以佛家的因果来讲,《红楼梦》整个在讲大因果,都是我们不容易发现的。因此你读这个小说,越读到后面越会检查自己生命里面的因果,生活里对人的善意或者恶意,会转成什么不同的东西。

平儿是王熙凤的特别助理,所以王熙凤决定之后,就由平儿来处理。五儿吓得哭哭啼啼,给平儿跪着,对平儿说:“我没有偷,那个玫瑰露是宝玉房里的芳官给我的。”平儿真的头脑清楚,说:“这也不难,等明日问了芳官便知真假。但这茯苓霜前日送了来,还等老太太、太太回来看了才敢动,这不该偷了去。”平儿意思说,茯苓霜是一个完全没有拆封的东西,怎么你们家已经有了?“五儿着忙又将他舅舅送的一节说了出来”。她舅舅就是在外面管大门的,大概是从南方来了一个将军,要送礼给贾家,见到守门的人,知道如果不对他好一点,根本连名片都递不进去,所以就拿出几包给了守门的人。茯苓霜是这样得到的。可是当没有追问的时候,所有的事件都是被掩盖起来的。

“这里五儿被人软禁起来,一步不敢多走。又兼众媳妇也有劝他说,不该做这没行止的事;”你看,旁边的人,根本不知道真相,可是就开始一直指指点点,说你不应该偷人家的东西。五儿根本还没有真正被判,其实已经定罪了。“也有抱怨说,正经更还坐不上来,又弄个贼来给我们看,倘或眼不见寻了死,逃走了,都是我们的不是。”我不知道大家感觉到没有,曹雪芹在这里的写法,其实在呈现五儿的心情。这个自负甚高,长得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忽然掉到一个完全被侮辱的最大的痛苦里面,所以真正杀她的东西好像并不是那四十板子,而是旁边人的指指点点。

“于是又有一干素日与柳家不睦的人,见了这般,十分称愿,都来奚落、嘲戏他。这五儿心内又气、又受委屈,竟无处可诉;且本来怯弱有病,这一夜思茶无茶,思水无水,思睡无衾枕,呜呜咽咽直哭了一夜。”

所以我的意思是,如果说《红楼梦》给了我什么,大概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注意,有时候我可以少讲一点话,因为我发现每一句话都可能是刀子。而那个时候五儿一直发抖,吓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家人也不能联络,而旁边听到的都是这些话。这个时候是否会有温暖一点或者安慰一点的东西出现呢,我觉得作者在写这个。所以等到你看宝玉说,“全部都是我做的”时,那个温暖才出来。

平儿第二天一早就去问袭人,“袭人于是又问芳官,芳官听了,唬天跳地,忙应是自己送他的”。芳官是一个学戏的女孩子,在戏剧当中讲到很多忠孝仁义,她就觉得五儿这么好,得到一点点茯苓霜,会想分半包给我。所以她们中间有她们的义气。她觉得对不起五儿,就赶快去找宝玉。我们看到,这个少爷只要事情到了他这边,他就像菩萨一样,他就说:“都是我给的。”他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事,要把五儿打一顿,还要去卖掉。宝玉生来就是要爱惜所有美丽的事物跟青春的女子,他会觉得,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五儿。平儿就说,也没有这样乱认的吧,玫瑰露可以说是你给芳官,芳官给了五儿;茯苓霜你怎么会有,根本还没有拆封。

平儿非常聪明,她一想就知道王夫人房里的玫瑰露是谁偷的。彩云是王夫人房里的丫头,跟贾环有私下的情感。王夫人会给宝玉玫瑰露,但不会给贾环,因为贾环是一个丫头生的庶出。彩云觉得要对男朋友好一点,就偷了一瓶玫瑰露。她大概想王夫人也不会注意,因为以前别人送这种东西都是一箱一箱的。平儿虽然知道是谁拿的,可是不方便讲,不方便讲的原因是什么?因为:“只怕又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别人都别管,只这一个人岂不又生气?我可怜的是他,不肯为打老鼠伤了玉瓶。”说着,平儿“把三个指头一伸,袭人等听说,便知他说的是探春”。她们都喜欢探春,探春是一个聪明、对人非常好的女孩子。如果这件事爆发,赵姨娘就有罪,因为玫瑰露现在是在赵姨娘的房间里。赵姨娘一被抓出来,探春就为难,因为是她亲妈妈。

有没有发现作者微妙的写法?刚才去报告五儿被抓的时候,探春说已经休息了,所以就没有处理这个事情。如果真报告到探春那里,探春会秉公处理,可是秉公处理自己心里又难过,因为一个人要处理自己亲人的事情是最困难的。平儿的了不起,是她觉得法律里面有情、有理,法理上一定是抓彩云,可是抓了彩云以后,影响到赵姨娘,影响到探春,就牵涉情分。所以平儿的成熟跟探春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