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平儿怎么处理。“平儿又笑道:‘也须得把彩云和玉钏儿两个孽障叫了来,问准了他方好。不然他们得了益,不说为这个,倒像我没了本事,问不出来,烦出这里来完事,他们以后越发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等把玉钏儿和彩云叫来后,平儿就说,我们现在抓到了一个小偷柳五儿,已经关在一个地方,要打四十板子,然后发卖出去,可能就卖到妓院去了,下场是很惨的。我们知道不是她偷的,我们也知道是谁偷的,可是如果把这个事情抖搂出来,又伤到了一个我们喜欢的人,所以你们说怎么办?

把真正的小偷抓来了,但没有说是她偷的,可是跟她讲这个事情所有的状况。没有想到,“彩云听了,不觉红了脸,一时羞恶之心感发,便说道:‘好姐姐放心,也别冤屈了好人,也别带累了无辜之人伤体面。偷东西原是赵姨奶奶央告我再三,我拿了些与环儿是情真……’”彩云承认了东西是她偷的,说把她送出去吧。

其实《红楼梦》最动人的是这些地方,这些丫头都有一种刚烈,都有一种做人的正直。她偷那个玫瑰露给贾环,像是小男孩、小女孩在谈恋爱,就把妈妈的口红偷一个去给女朋友,其实也蛮可爱的,并不是多么大的坏事。可是没有想到最后牵连到五儿的时候,在法律上非常残酷。所以她听到这个事情,她也不忍。

可是彩云这样一招认,她就是五儿的下场。彩云有一种刚烈、一种热情,而这个热情直接出来的时候,她不是那么理性地思考自己的下场。平儿跟宝玉都吓了一跳,宝玉就很感动,说:“彩云姐姐果然是个正经人。”

宝玉在当下的感动是因为彩云犯了错以后自己承认的那种正直连累别人的时候,宁可自己走向悲剧的命运,也不要去害别人。他认为那是生命道德里面最高的东西。所以宝玉就说:“如今也不用你应,我只说是我悄悄的偷了的,唬你们玩,如今闹出事来,我原该承认。只求姐姐们以后省些事,大家就好了。”宝玉把全部的事情都担下来,平儿、袭人还嘱咐“但只以后千万大家小心些就是了”,只是拜托大家以后小心一点,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小心些”是说,即便是偷,也谨慎一点,不要一下就被人家抓到。我觉得作者其实有一个意思,觉得这种小男孩、小女孩之间的情谊,其实不算是大罪。甚至作者有一点点在赞美这个东西。青春里面有一种天真,落到大人的世界王熙凤如果代表一个大人的法律世界就是打四十板子发配了,根本不把它当一回事,因为每天她要处理太多这种事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人性的柔软了。

我们当然知道,如果是一个检察官或法官,当他一直在处理这类事情的时候,他大概也很难有对人的柔软的东西。我们一直在说“情、理、法”,如何处理其间的平衡,当然很难。就像我认识的一些医生朋友,有时候我都觉得他们很为难。他们每天要面对多少病人,每个病人都有最大的痛,可是对他来讲那个痛都抵消了。因为他已经听了多少个痛,他的那个情绪根本没有办法维持。所以,所有职场上的麻木,其实也有它的痛苦所在,可是在职场里面怎么还保有那个最后一点点的人性,恐怕也是曹雪芹一直关心的问题,就是对那个小警卫的关心,对那个主厨的关心,现在是他对彩云的关心或者对司棋的关心。

你最后都会发现宝玉像个菩萨一样,觉得生命应该有更多一点的担待,而不只是惩罚。即使在惩罚当中,也有一点像孔子说的“哀矜勿喜”。并不因为我判了一个案子而高兴,反而是难过,我想这些都是《红楼梦》其实一直要提的。所以我们读到《红楼梦》这些部分的时候,会有一种对宝玉的心疼,是因为他心疼所有的人,他心疼所有的生命,包括赵姨娘。

五儿被抓起来的时候,“和他母女不和的那些人,巴不得一时撵出他们去,深恐次日有变,大家先起了个清早,都悄悄的来买转平儿”。注意“深恐次日有变”,这里面非常微妙,就是说如果今天晚上王熙凤说打四十板子赶出去就决定了,不要到明天又改变了,这个时候派系的斗争已经发生了。等到这个事情了了,平儿到厨房去,就看到有一个女人是秦显家的,已经开始带了一批新的人,在那边忙起来了。厨房原来有柳家的一批班底,现在柳家的走了,班底也换了,就变成秦显家的跟她的团队。忽然就改朝换代,换了一批人了。

平儿就问怎么回事啊,她们回答说,秦显家的是司棋的婶娘。柳家的这一派下去了,现在换成司棋派的人出来了。细细读一下第六十一回,全部在讲派系斗争,小小的大观园当中,就有这么多复杂的派系。平儿笑道:“太派急了些。如今的这事八下里水落石出了,连前儿太太屋里丢的也有主儿。”平儿说这个事情已经弄清楚了,是宝玉好玩就偷了妈妈一瓶露,茯苓霜也是他拿了一袋,然后就给了芳官,芳官又给了五儿,这个事情跟柳家的无关。

大家就吓了一跳:不是已经讲好了打四十板子赶出去了吗,怎么现在又变卦了?秦显家的女人就在那边唉声叹气、捶胸顿足,因为她才进来一天,已经打点了所有的礼物送到各方去了,这些钱都要她自己赔。在过去的社会里面,为了争一个职位,要动用到这样的状况,因为这里面是一个派系的生成。但作者把这些事情写得很微妙。我每一次看到这一段,可能都会哈哈大笑,觉得秦显家的真是倒霉得要死,她以为从此有了油水,要把所有的关系都拉好,赶快做菜、送水果,送到各房去。结果忽然说,又换回柳家的做主厨,你还是出去,一下子所有的钱她都要白赔了。

在第六十一回中,我们看到《红楼梦》里这些鸡毛蒜皮、完全不经意的事件,其实里面有非常微妙的细节。平儿认为不可以冤枉五儿,也不可以冤枉五儿的妈妈,这是法律的部分;她又关心到探春的难堪,如果抓到她的亲生母亲,探春并没有法律的罪,可是她心情上会受到更大的伤害。伤害各个不同,有一种伤害是打在身上的四十板子,有一种伤害是心灵上可能永远的创痛。到了最后,这些伤痛宝玉都要承担。

如果宝玉是这个家族的宝贝,那么不是他来承担还有谁可以承担?因为任何人做了这个事情都要被追究责任,只有宝玉可以不被追究责任。宝玉变成了一个奇异的角色,这个角色说,因为我被宠爱,我的宠爱就承担所有对大家的赎罪。大部分在文学里赎罪的角色,不管是东方的文学还是西方的文学,都是女性。比如圣特蕾莎,她是用母亲的角色来赎罪;台湾的妈祖、唐宋的观音,最后都变成女性角色。这是因为女性有最大的赎罪性,构成她的神性空间。宝玉是唯一的男性的赎罪角色,这个比较特殊。

宝玉承担了所有一切以后,平儿第二天去报告王熙凤,王熙凤就叹了一口气说:“虽如此说,但宝玉为人不管青红皂白爱兜揽事情。别人再去求求他,他又搁不住人两句好话,给他个炭篓子戴上,什么事他不应承。咱们若信了,将来若大事情也如此,如何治人?还要细细的追求才是。”凤姐说宝玉也真是烂好人,什么事情都认,那以后还怎么得了,什么事情都不要处理了。王熙凤的角度是法律,意思是说什么事情都是他认,以后大家就又偷又抢了,反正都有宝玉去担。我想这是曹雪芹了不起的地方,曹雪芹并没有一味夸赞宝玉,他会觉得一个社会在情的部分和法的部分,是要有平衡的。全部都是法,会变成一种苛刻,变成一种刻薄寡恩;都是情,也会产生弊病,最后就没有公正的法律的理性。

王熙凤说这个事情其实很简单,就把所有的人找来,让她们跪在瓷片上,在大太阳底下一整天,菜饭也不给吃,看她们招不招。有没有发现,王熙凤的思考角度全部是法律,是严苛,是我不相信这个事情查不出来。

平儿就讲了重话。她说:“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她好像在讲一种因果,劝凤姐“得放手时须放手”,放一马算了,人世间的事哪有一是一、二是二的,你为什么不让自己宽容一点。

这真是让人动容。这里面有平儿代表了另外一个对生命的看法,就是对生命不宽容,是留不住生命的。如果这个流掉的胎儿代表一个生命的话,其实是因为母亲的生命本身不够宽容。我们常说“水至清则无鱼”,水太清的时候,其实是没有鱼可以生长的。

可是如果这样讲,那我们不是要混水吗,那这个社会不就脏了吗?可这里面注意一下,是平衡的问题,是说洁癖不要太过,因为生命是在“清”跟“浊”之间平衡。我们都觉得浊不好,我们希望自己是清流,我们希望社会是清的。可是不要忘记浊本身也是生机,因为它里面有养分,它能够供给那些鱼生长的养分;如果彻底的清,又变成另外一种弊病,叫做洁癖。

第六十一回是我非常喜欢的一回,我觉得里面有非常动人的东西,包括语言的活泼,包括对小人物的描写,包括宝玉对所有卑微人物的担待,都构成了一个生命的宽阔度。最后也对王熙凤这样的生命做了某一种反省,就是这个女强人好强,不服输,得理不饶人,最后的因果也是她自己在生命里面一步一步走向最大的绝望。我们面前都有一条路,可能越走越窄,也可能越走越宽。越走越宽是因为生命里面可以包容更多的东西,越走越窄会让自己越来越走不下去,最后变成一个牛角尖。

读完第六十一回,我常常特别想到夜市里去坐下来,跟摊子里面的人坐在一起,会忽然觉得里面有另外一种生命的温暖,它是不一样的。这也让我自己觉得平常对优雅、高雅的追求,好像可以有另外一条不同的路,也可以包容更多不同的东西。

【第六十二回 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第六十二回 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由于大观园里的主厨柳家的还有她女儿,要被赶出去,所以就让出了一个肥缺。在案子还没有了结的时候,秦显家的女人就开始进驻到厨房成为主厨。在第六十二回的开始作者讲到,秦显家的接了这个工作以后,“一面又打点送林之孝家的礼,悄悄的备了一篓炭,五百斤木柴,一担粳米,在外边就遣了子侄送入林家去了”。“粳米”,就是最好的细米,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作者的细心,他描述这个可能在小说里只出现一次,根本微不足道的一个配角时,细节可以写到这么讲究。“又打点送帐房的礼”;因为管账的人权力很大,将来要申请钱、查账,这些最重要的事情都跟账房有关。这里大概都透露出过去的某一种人际社会里的,或者今天也可能还存在于我们社会里的,一种有趣的人际关系。

秦显的女人还办了几桌酒席,请所有厨房相关的人吃饭。她说:“我来了,全仗列位扶持。自今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我有照管不到的,好歹大家照管些儿。”有点像走江湖卖艺,说我到了贵宝地,全靠大家帮忙,以后如果有好处,我们都可以一起分的。“正乱着,忽有人来说与他:‘看过这早饭就出去罢。柳嫂儿原无事,如今还交与他管了。’”

我们看到这里会发现,最有趣的是,其实平儿还没有判决之前,林之孝家的已经安插了她自己的人进来。当人事管理发生职位上的争夺时,常常有一种难看,我们有时候在民间说“吃相难看”,其实讲的是这个东西。因为如果以真正的管理来讲,应该有一定的制度和管理的规则,可是这里就很明显看到另一个派系有一点迫不及待,赶快把秦显家的这个女人安插进来,但现在又要出去,就很难堪。

如果写到这里,我们会觉得这个秦显家的女人活该,她自己倒霉。可是作者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他写到她难过得不得了,不知道怎么办了。她要开始卖她家里的东西去赔补,因为送礼、请客用的是公款。她原想将来反正有油水,可以慢慢再把这些钱捞回来,可是现在捞回来的机会没有了,她要折变她自己的家当去赔。

曹雪芹在写人物时的这种细腻和讲究,是因为他对人有很大的关心和同情,否则不会写到这么周到通常就是说她打了铺盖卷走了,就好了。可是我们看作者是怎么写的?他说:“秦显家的听了,轰去魂魄。”这四个字蛮重的,就是一个差事,也没那么了不起吧,怎么会“轰去魂魄”?这里面作者其实在同情这个秦显家的,因为这种穷人家好不容易有一个工作,想办法借钱也要把周边的人打点好,结果又得不到这个工作的时候,真的是陷入困境,所以“垂头丧气,登时捲旗收鼓,卷包而出”。好像打仗打败了一样。

“连司棋都气了个倒仰”可以看出里面其实在讲派系。派系斗争当中有我们想象不到的残酷,因为可能一个职位牵连到一个派系里面的人得势或者不得势的问题。如果我今天面对这样的事件,会有一个立场和看法,可是曹雪芹常常写到这些事件的时候,尽量让他自己超然到对所有的人和他们在现世里的争夺,有一种同情。因为人好像就一直在一些小小的事情上计较,而现实的生活好像不过又是如此。

对这件事情,赵姨娘也是一直提心吊胆,因为彩云偷了玫瑰露放到她的房里,最近大家在查谁偷了玫瑰露,她就紧张得不得了。像赵姨娘这一类的人,头脑很简单,喜欢占一点小便宜,可是小便宜占到以后,其实心里又七上八下,提心吊胆,所以宝玉一认下来以后,她就觉得放心了。作者写到所有这些人物的时候,好像在说,宝玉的某一种宽容让她们人生里的颠倒梦想、惊慌失措,稍微能得到一种安静。

可是要领悟到如果少掉一点这样的贪婪,也许心就更安一点,大概并不是容易的事。我觉得作者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说,人很容易就领悟了。领悟和痴迷,刚好是作者想要写的一体的两面。我们在阅读的时候,常常会觉得这个赵姨娘真是不堪,什么东西都要贪。可是在现实里检查,发现有时候自己也不见得能够好到哪里去,对赵姨娘的嘲笑,就像五十步跟百步之间的嘲笑。我觉得《红楼梦》最了不起的,就是总是从人性的角度去看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因,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因包含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尊严,以及人之所以为人的卑微。两个方面他都写到,因为人之所以为人本来就跟这些牵牵扯扯的事情有关系。

宝玉承担了这个事情,照理讲大家都应该很高兴,可是贾环不高兴了。贾环“便起了疑心,将彩云凡私赠之物都拿了出来,照着彩云的脸摔了来,说:‘这两面三刀的东西!我不稀罕。你不和宝玉好,他如何替你应。你既有担当给了我,原该不与一个人知道。如今你既然告诉人,我再要这个,也没趣。’”因为他觉得你是我的女朋友,你偷了一个玫瑰露给我,为什么宝玉会说是他偷的,是不是你跟他有什么关系?

贾环一直是一个心理上受伤的小孩,因为他前面有一个宝玉。宝玉这个哥哥又漂亮、又聪明,所有人都宠他,贾环站在旁边,永远觉得自己畏畏缩缩的。贾环不必任何人去指责他,他自己就觉得自己不行。现在好不容易有一个女孩子对他好《红楼梦》里面大概唯一对贾环好的女孩只有彩云了,而彩云竟然现在好像跟宝玉比较好,他立刻又受伤了。

我觉得贾环的反应完全是对的。我们慢慢会认识到一种人,在生命受伤的过程里,他根本不相信别人会对他好,所以当别人对他好的时候,他会有各种的怀疑。因此贾环对彩云的态度是说,我相信你根本不是对我好,你一定跟宝玉串通好在整我什么事情,所以你每次给我那些小东西都是哄骗我的。于是他就把这些东西全部照脸摔到彩云的身上。彩云就变成了一个最委屈的角色。

彩云也不是一个出色的丫头,但她也关心自己将来到底何去何从。我们一再提到说,《红楼梦》里面最可怜就是这一批丫头,九岁买进来以后,到了十六岁,下半辈子怎么办?她们唯一的希望只有依靠一个男人。袭人觉得她已经是宝玉的人,所以她安心了,其他人都不安心。彩云就觉得:大家都不喜欢贾环,可贾环毕竟是一个少爷吧,所以我如果做他的妾,那我下半辈子也可以安心了。

这里面有一种很辛酸的东西。她是真的喜欢贾环或者不喜欢贾环不是重点,而是她在生命里面想找一个依靠。她在完全孤独,对她生命下半辈子不晓得往哪里去的状况里,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其实就是贾环。结果贾环又这样对待她。

这个时候赵姨娘就骂她的儿子贾环“没造化的种子,蛆心孽障”,意思是人家对你好,你都不知道。好像我们第一次看到赵姨娘比较懂事了,平常她都是挑拨是非的那一个,这一次她好像不一样了。可是我们不要忘记,赵姨娘是这个家族里面被踩在底下更卑微的人,比贾环还要卑微,贾环毕竟是一个少爷,可是赵姨娘本身,好像只是代理孕母,根本是没有身份的。所以赵姨娘知道,彩云常常会多多少少偷一点什么东西来给他们家,她觉得唯一珍贵的东西,都是透过彩云得到的。贾环要断掉跟彩云的关系,也断掉了她从彩云那边得到的好处。

“气的彩云哭个泪干肠断”,的的确确是一个最大的委屈,她觉得这样死心塌地对贾环,贾环竟然如此对待她。赵姨娘就百般安慰道:“好孩子,他辜负了你的心,我看的真。”接下来赵姨娘这句话“让我收起来”很了不起。那些东西不是摔到地上去了吗,赵姨娘就一个一个拣起来。如果是一个水平差的导演改编这一段,就会描写赵姨娘有一点难堪地趴在地上拣东西。可是作者写到这里的时候,不见得是讽刺,而是说赵姨娘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因为她生命里面一直是一个被别人作践的角色,她从来没有得过高贵的东西,好东西都轮不到她那里去。记得《红楼梦》一开始的时候,她就跟马道婆讲,好的布料从来不会到我房里来。其实她是有她的辛酸和委屈的。所以对于这些好东西,她就会觉得好可惜,赶快一一拣起来。

林黛玉绝对不会有这种反应,东西坏了就坏了,根本不在意。可是赵姨娘当然在意,她会一一拣起来,她会珍惜这些物质。收东西对赵姨娘来讲是重要的,所以“说着,就要收东西”。从这些细节的描写,我们才看到了人性。

“彩云一顿赌气包起来,乘人不见时,来至园中,都撇在河内,顺水沉的沉,漂的漂了。自己气的夜间在被里暗哭。”把东西都丢在河里表示说,我们断绝关系了。对赵姨娘来讲,她珍惜的是那些东西;对于彩云来讲,她是受伤了。因为年龄的不同、角色的不同,她们在意的东西不一样。赵姨娘在意那些东西,彩云在意的是她未来的情感。她唯一依托的男人,是一个这样对待她的男人,这有一点像戏剧里面看到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杜十娘认识了一个男子,要跟他从良,要结束她做娼妓的生涯。可是这个男子看中杜十娘是一个名妓,所以大概存了很多钱。不过他不知道杜十娘自己私下存了一个百宝箱是最宝贝的。但这个男子一直担心他的父亲不允许他娶杜十娘,所以在路上的时候,这个男子就偷偷跟另外一个人签了合约,把杜十娘又卖给那个人。杜十娘知道这个事情以后,就站在船头上,打开百宝箱,把大颗的宝石、珍珠都丢到水里。我记得从小看那个戏的时候,母亲就在旁边掉泪。我们看到一个女性的悲伤:我有很多珠宝,可是遇到负心人,这个珠宝有什么意义,不如丢到河里去。

现在我们看到彩云的伤心也在这里。如果一个人心被伤了,这些物质有什么意义?作者描写这些东西“顺水沉的沉,飘的飘”,大家感觉一下,其实是彩云站在一边看,看到所有她冒着做小偷的恶名去偷来的给贾环的珍贵东西,“沉的沉,飘的飘”,随水流去的飘走了,沉到水里就沉掉了。其实是她所有爱情的幻灭,所以多这两句跟少这两句,文学上有很大的差别。

心事丰富才会有文学,一个事件发生以后会还有细节。如果我们的心灵已经越来越粗糙,就看不到这个延续。我很希望在《红楼梦》里面,我们慢慢阅读找回一些很细致的东西,甚至我自己会提醒说:“是不是因为生活的匆忙、粗糙,我的身上慢慢流失了一些东西。我看不到‘沉的沉,飘的飘’的那种忧伤。”读这两句的时候,彩云这个十几岁女孩子的忧伤,你就完全看到了。

然后彩云“自己气的夜间在被里暗哭”。我想我们的生命里面大概也有过这样的经验,生命里面会有一些事件让你觉得委屈,因为这些东西都是你偷去给那个人的,所以你当然不能讲。而彩云是一个丫头,晚上睡的时候,可能也在一个通铺里,没有机会有自己的单人房,所以最后是蒙着被子在里面哭。

作者这些描写“沉的沉、飘的飘”,“在被里暗哭”,都是事件之外的东西。如果要写事件,只要写彩云把东西丢下去就好了,可是曹雪芹伟大的地方是,事件接下来还要写到这些部分。

然后作者才转到宝玉要过生日了。前面你可以看到五儿的委屈,看到彩云的委屈,甚至看到贾环、赵姨娘的委屈。可是接下来要写宝玉的生日了,这里面是明显的对比。从人世的荒凉,从晚上躲在被子里的哭声,忽然转成一种喜气洋洋的宴会。

“当下又值宝玉生日已到,原来宝琴也是这日,二人相同。因王夫人不在家,也不像往年热闹。只有张道士送了四样礼,换的寄名符儿﹔还有几处僧尼庙的和尚、姑子送了供尖儿,并寿星纸马疏头,并本命星官,值年太岁,周年换的锁儿。家中常走的女先儿来上寿。”

小孩子过生日常常要从庙里求一个保佑的符挂在身上,现在台湾还有这样的习惯,叫“寄名符”。“供尖儿”是寿桃摆到上面有一个尖尖的形状,后来变成民间的一个俗话。“疏头”是一种祭神的祝词,写在长的纸条上,比如某某人生日,乞求天神保佑之类的。“本命星官”,所有为他守本命的这些星官。“值年太岁”,“太岁”是指木星,所以我们现在还有一个习惯,就是“安太岁”,比如今年我生辰八字逢太岁,犯克,就要去庙里面安这个太岁。所以都是各个和尚庙、尼姑庵送东西来,为宝玉祈福的。

人世间有人是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有人是这么荒凉的,作者一转就转过来了,可是细心的读者慢慢会看到人世的冷暖。

还有“周年换的锁儿”,中国用了一个非常特别的符号,去对抗时间,去对抗人的衰老,就是“锁”。我们现在还保留这个习惯,婴儿在医院诞生,会去打一个金锁,其实是锁住的意思,包含着不会消失、不会随便老去的意义。还有过年给的压岁钱,“压”也是这个意思把年龄压住。

我记得哥哥的小孩出生的时候,身上挂了几百个锁片,因为你知道那种家族人多、亲戚朋友多的时候,小孩会受宠到收到很多锁。可是没有读《红楼梦》的不会特别去想说,锁原来是每一年都要换的,因为锁旧了以后就锁不住。所以每一年要替他换一把锁可以锁住,而且换更不容易打开的那种三道锁。我跟很多朋友讲过,我上黄山的时候,其实最大的感触是看到山路旁边的铁链上全是锁。我亲眼看到很多是兄妹、夫妻、亲人,把名字用电钻刻在锁上然后锁住,口中还念念有词,念完以后就把钥匙丢到山谷里去,表示说我们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不知道为什么,其实那个时候我有一点想哭。

“女先儿”就是说书的人,知道宝玉要过生日了,就跑来祝寿。可是拜寿她是一定有红包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