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外边他哥哥家中,他内侄正躺着,一见了这个,他哥嫂、侄男无不喜欢。现从井上取了凉水,和吃了一碗,心中一畅,头目清凉。”不知道玫瑰露是不是这么管用,大概特别珍贵的东西有时候是个心理作用。我们小时候,台湾的苹果好贵,生重病的时候,家里买个苹果来,还没有吃就感觉头目清凉了。大家可能都看过黄春明写的《苹果的滋味》,是一个很辛酸的故事。一个美军在宜兰开车撞了一个人,到医院看他的时候,带了一篮子苹果,村子里的人都好羡慕,恨不得自己也被撞。这些穷人家的孩子,只是看到玫瑰露,恐怕就已经好了大半了。“剩的半盏,用纸盖着,放在桌上。”

“可巧又有家中几个小厮同他外甥素日相好的,走来问候他的病。内中有一小伙名唤钱槐者,乃系赵姨娘之内侄。”这个钱槐是赵姨娘的内侄,所有的人都拉在一起了,这个钱槐一直喜欢五儿。“他父母现在库上管帐,他本身又随贾环上学。因他有些钱势,尚未娶亲,素日看上了柳家的五儿标致,一心和父母说了,欲娶他为妻。也曾央托中保媒人再四求告。柳家父母却也情愿,怎奈五儿执意不从。虽未明言,却行止中已带出,他父母未敢应允。”

五儿虽是一个主厨家里的小孩,地位很低,性情却很高傲,很多人认为五儿其实是另外一个层次上的黛玉。加上五儿“近日又想往园中去,越发将此事丢开,只等三五年后放出时,自向外边择婿了。钱家见他如此,也就罢了。怎奈钱槐不得五儿,心中又气又愧,发狠定要弄取成配,方了此愿”。我们讲过因果就是这样,在人世间有时候爱是因,恨是果,有时候恨是因,爱是果,你根本搞不清楚,五儿可能觉得我拒绝他没什么事,可是别人对你的爱有一天可能会变成一个果,这就是佛经里面讲的因果还有“业”,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业”,钱槐得不到五儿会怎么样,这里已经埋下了一个伏笔。

钱槐这一天也来探望柳家的侄子,没想到这个柳家的太太也在这里。“柳家的忽见一群人来了,内中有钱槐,便推说不得闲,起身便走了。”柳家看到一群人来了,其中有钱槐,就有点不好意思。就像现在相过亲但没有成功,有一天忽然在百货公司碰到,就想赶快避开一样。“他哥嫂忙说:‘姑妈怎么不吃茶就走?倒难为姑妈记挂。’柳家的因笑道:‘只怕里面传饭,再闲了出来瞧侄子罢。’他嫂子因向抽屉内取了一个纸包出来。”又一个赃物出来了!“拿在手内送了柳家的出来,至墙角边,递与柳家的,又笑道:‘这是你哥哥昨日在门上该班儿,谁知这五天一班子冷淡,一个外财没发。只有昨儿粤东的官儿来拜,送了上头两小篓子茯苓霜。余外给了门上人一篓作门礼,你哥哥分了这些。”“外财”就是给看门人的赏钱,有些想要求职、当官的人上门的时候,看门的人引见的话就可以有赏钱。

她说:“这地方千年松柏最多,所以单取了这茯苓的精液和了药,不知怎么弄出这怪俊的白霜儿来。说第一用人乳和着,每日早起吃一钟,最补人的;第二用牛奶子;万不得,滚白水也好。我们想着,正宜外甥女儿吃。原要上半日打发小丫头子送了家去的,他说锁着门,连外甥女儿也进去了。本来我要瞧瞧他去,给他带了去的,又想着主子们不在家,各处严紧,我又没什么差使,有要没紧跑些什么。况且这两日风声,闻得里头家反宅乱的,倘或沾带了倒值多了。姑妈来的正好,亲自带去罢。”意思说贾母跟王夫人不在,家反宅乱的,我们进去怕瓜田李下的招嫌疑。后来玫瑰露跟茯苓霜两个东西竟然都变成赃物。

“柳氏道了生受,作别回来。刚到角门前,只见一个小幺儿笑道:‘你老人家那里去了?里头三次、两趟叫人传呢,我们的三四个人都找你老去了,还没来。你老人家却从那里来了?这条路又不是家去的路,我倒疑心起来。’”这个守门的就和她开上玩笑了,说你怎么跑出去了,现在要吃饭了,传了好几次你都不来,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后来这个小幺儿就说,你平常倒是切一点牛肉或者炒两个鸡蛋给我吃啊,不然我就不给你开门,其实是在开玩笑。“那柳家的笑骂道:‘好猴儿崽子!……’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结尾到第六十一回的开头,就是这个角门的小幺儿跟这个柳家的在那边逗来逗去的,我们看着都很紧张,因为我们知道她身上有茯苓霜,最后果然事情爆发了。

【蒋勋说红楼梦(第7辑)】

蒋勋说红楼梦(第7辑)

【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宝玉情赃判冤决狱平儿徇私】

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宝玉情赃判冤决狱平儿徇私

我自己一直非常喜欢六十一回,因为当中借着玫瑰露和茯苓霜,串出了《红楼梦》里面属于比较低下阶层的人的一种非常特殊的语言。曹雪芹是一个不得了的大文学家,大文学家最好的文学的部分,不一定表现在宝玉、黛玉、宝钗出口成章的文雅,可能更了不起的是表现在柳家的这种在厨房里干活的人,跟那个守门男孩之间的对话。他们的对话跟宝玉、黛玉的对话完全不一样,它透露出民间语言的活泼。学习文学不一定是要透过阅读书籍,文学有一部分可能是你坐在六合夜市,在那儿听到的一种语言。这种语言有它的魅力,让你常常听到以后,会说:怎么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语言了?

上回说到,柳家的从他娘家回大观园,急急忙忙地边敲门边说:赶快让我进去。因为厨房要做饭了。可是守门的小男孩就有一点顽皮,假装不认识她,不开门,还隔着那个门问她:你干吗去了,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来?你应该在厨房做菜,不好好做,是不是出去乱跑了?这就是那种调皮的小男孩的语言。然后这个柳家的就骂起来了,她说:你婶婶我刚才去找野男人去了,我找野男人,你就多了一个叔叔了,你还不给我开门。因为这个小男孩管柳家的叫“婶婶”过去的习惯,不是真的亲戚,可是也叫大婶,有一点尊敬她的意思。好,这种就是民间的语言。我在大学里工作就会发现,在大学里面,同事之间从来不会讲这个话。可是民间的语言有一种活泼,它的活泼是说,里面透露出一种亲切。

其实真正了不起的语言是从生活里来的,不见得是读书读出来的。曹雪芹当然有上层阶级诗书歌赋的能力,林黛玉写的词,薛宝钗作的诗,都那么美,有那种文学的优雅。所以很多人认为读《红楼梦》可以让我们古典文学的境界进步。可是我觉得不只如此,可能《红楼梦》更重要的是让我们开始去注意身边生活里的语言的魅力。

所以下面这段大家仔细看一下。“话说那柳家的笑道:‘好猴儿崽子,亲婶子找野老儿去了,你岂不得了一个叔叔,有什么疑的!别讨我把你头上杩子盖似的几根黄毛挦下来!’”“猴儿崽子”就已经是民间的语言,有一点不把他当成是一个大人看待,意思说你根本是一个小男孩。以前的男孩子还没有长大以前,头发没有梳成后面的一个髻,而是垂下来的,垂下来的头发就有点像马桶盖。“杩子”就是古代的马桶。她在笑他说,你别让我把你头上马桶盖一样的几根黄毛给拔下来,还不开门让我进去。我们看到这一段语言,就透露出曹雪芹的了不起,语言这么活泼,如果柳家的文绉绉,讲话像林黛玉,这个小说绝对不是好小说。小说作者像一个千变万化的人,他写谁,那个语言就像谁。

这个小警卫还是很顽皮,故意不开门,又跟柳家的说:“婶子,你这一进去,好歹偷些杏子出来赏我吃。”小男孩有一点撒娇耍赖。我不知道大家可不可以了解,这种守门的小孩其实是最无聊的。因为大部分的人不一定走角门,只有最熟悉路径的人才会从这种偏门进来,他站在那边一整天,可能也碰不到一个人。所以碰到一个人,他就一定想要拉住多聊聊天。

就像我们开车走高速公路的时候,会看到收费站的那个工作人员。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要写小说,写这样的人,我要怎么写。因为他在职场上的工作,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他每天在重复做两个动作:收钱、给票,收钱、给票……而那个动作机械化到甚至听不到任何声音,偶然有些人会有一点人性的关心,向他们说声“谢谢”。像曹雪芹这样的作者,就会写出不同行业的人心情上的一种单调跟无聊。

所以这个小警卫就在那边扯来扯去说,你下次出来要不要带一点水果给我吃吃,“我这里老等你,若忘了时,日后半夜三更打酒买油的,我不给你老人家开门,也不答应你,随你干叫去”。我们常常误会说这个小警卫好坏,我觉得这个小警卫不是坏,其实是人在他的职务里面常常要证明他的重要性,因为他是一个很卑微的人,每一个人经过那道门的时候,从来不甩他的。

有时候佛家说“处处方便,人人方便”。“方便”这两个字非常有趣,不见得一定是大官才能给别人方便,社会里的每一个人都可能给别人方便。常常在一些小事上,你忽然觉得被卡在那边的时候,那个“不方便”,让你难过得不得了。所谓“与人方便”,其实是对自己方便。当然它也会变成社会的另一种弊病,就是到最后在某种意义上,做人比做事重要,变成处处要“周到”,可是事情有时却拖在那里没有办法进行。这成为很大的一个矛盾。

这个小警卫就有一点把柳家的卡在那里了。因为厨房里面常常要半夜出门买东西。比如,林黛玉跟贾宝玉忽然觉得今天晚上的月光很好,要写诗,写诗时想喝一点小酒,就跟厨房要;假如厨房刚好没有那个酒,可能就要半夜出来买。所以,这个小警卫说,那个时候我就不给你开门,看你怎么办。他的意思是:你不对我好,那我将来也不对你好,所以你重视一下我,我虽然是一个看门的小警卫,可是我也可以把你卡在某一个关口上,不给你方便。

下面这个柳家的就开始骂他了,一方面有一点急,因为急着赶快要进去开饭做菜;另外一方面,做主厨的常常脾气也很爆,而且她会觉得这个小孩子好像在整她。柳氏就“呸”了一声,骂这个小警卫说:“发了昏的,今年不比往年,把这些东西都分给了众奶奶了。一个个的不像抓破了脸的……”注意“抓破了脸”,因为财产一旦私有以后,人们就会有“我的”概念,“这是我的东西,你不能碰”的观念就会出来。

还记得吗?探春曾经施行了一个新的制度,是说把大观园所有的树分给不同的老妈妈来管,所以每一年新鲜水果摘下来以后,她们可以拿出去私自卖,卖了以后赚的钱,来跟主人分。以前果子掉在地上烂掉都没有人理会,多摘几个也没有人管。可是现在因为有人照管,就表示说这是我的水果,如果是我的,那等于是从公有制变成了私有制,一旦变成私有财产以后,每个人的眼睛都会盯着看。

我们注意一下,不同的社会有不同的社群结构,比如在1970年代我去台东的兰屿时,忽然知道原来人类有一些社会实行的是公有制度。兰屿的达悟族(也称雅美族)实行的是一种原始的公社制度,他们四月一起去捕鲱鱼,捕完鲱鱼以后,吊在那边晒干,这个是公众财产。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去吃,而且每一个人都知道大概应该吃多少。就像我们假设有一个便利店里面的东西是共有财产的话,每一个人都可以去拿。

比如说我童年时最早记得的那个社区,不是每一家都有自来水,所以社区中间有一口打的井,每一家都可以到那边去洗菜。你也会觉得那个水是一种公有资源,因为公有,它一定有一种公有的道德会出现。所以有一些年纪大的人就会骂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用水;或者骂说,洗米跟洗马桶应该在不同的位置,你怎么可以把马桶拿到洗米的位置。我们小时候就会被这些老人家指责,然后就开始学规矩。

柳家的这段话,透露出大观园的水果从公有变成私有以后的情况。她继续说:“人打树底下一过,两眼就似那黧鸡似的,还动他的果子!”“黧鸡”是一种斗鸡,柳家的形容那些果子的“看护人”就像斗鸡一样,眼睛睁得圆圆地盯着你,好像说你是不是要偷我的水果了?因为只要你经过水果树底下,你就有嫌疑。

下面她就开始举例了:“昨儿我从李子树下一走,偏有一个蜜蜂儿往脸上一过,我一招手儿,偏你郝舅母就看见了。”这个小警卫有一个舅妈姓郝,她就是管那个果子树的。有没有发现,如果在法律上,这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一个场景。就是说,这个柳家的经过李子树,把手抬起来了。这个“手抬起来”到底是要偷李子,还是要赶蜜蜂,其实我们不知道。她跟别人说,我要赶蜜蜂;可是另外一个人看到了,认为她是要偷果子。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文学,了不起的文学就是说,其实你对那个事件的真相永远不知道。我也可以猜疑说,这个柳家的是不是真的想过,如果管果子的人看不清楚,我就摘两个李子。可是她跟别人讲的时候说,我不是要摘李子,我只是要赶蜜蜂。因为我们自己身上有可能也有这种东西,有时候跟别人转述事件的时候,会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比较正面、比较中立的人物。

这里面的逻辑就生出了很多精彩的故事,比如日本小说家芥川龙之介最有名的一部小说《罗生门》。你会发现有一个事件发生,然后四个人都在叙述这个事件,可四个人叙述的内容是不一样的。因为每一个人都表示,我没有偷那把刀子。所以我们今天把“罗生门”变成了一个典故,如果说这是一个罗生门的故事,就意味着每个人都隐藏了一部分没有讲,所以你搞不清楚事件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样子。柳家的打蜜蜂这个事情其实也很有趣,它可能是一个罗生门。

我们现在有一个成语叫“瓜田李下”。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就是经过西瓜田的时候不要提鞋,鞋带松了也不要去绑,因为蹲下去绑鞋带,别人就觉得你在偷西瓜;在李子树下,不要去整理你的帽子,因为一整理帽子,别人就觉得你在偷李子。意思都是要避嫌疑。我记得我们小时候经过番薯田的时候,那个老妈妈就眼睛盯着看,有时候我们故意蹲下来去逗她,她就拿一根竹竿飞奔出来。

这一段其实写得非常幽默,它会让你感觉出这个柳家的潜台词:我们哪里敢去碰那个水果,走过李子树底下两个手根本动都不敢动。因为只要动一下,赶一赶蜜蜂,已经被怀疑了。

她接着说这个故事:“他离的远看不真,只当我摘李子呢,就泼声浪嗓喊叫起来,又是‘还没供佛呢’,又是‘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还没进鲜呢,等进了上头,嫂子们都有分的’,倒像谁害了馋痨等李子出汗呢。叫我也没好话,抢白了他一顿。”注意“泼声浪嗓”,曹雪芹的民间语言出来了。这个“浪”字绝对是很难听的,就是女人叫春一样的声音。她其实有一点在骂说,她好像A片里面那种人在乱叫一样。大概林黛玉听到这种语言,连什么意思都不知道。这种民间的女人,她有一种泼辣,一个比她年纪小很多的小男孩,她根本不把他当一回事,所以就把性的粗俗的语言拿出来。

这些管理的人就假借着佛,假借着贾母,假借着王夫人,表示说你们不要乱动这些东西,等到进了上头,以后都会分给你们,所以先不要急。那这个柳家的就很生气说:“好像我害了馋痨等李子出汗呢。”“馋痨”就是想吃东西想得生了重病。大家可以在这些地方,注意一下曹雪芹的了不起。就是这里除了语言的活泼之外,还有一个是这种身份的人,她所描述出来的事件的活泼。这样的事件,在林黛玉的口中永远听不到,因为林黛玉根本不需要自己去摘李子,她不需要跟别人在口边去抢东西吃。

因为这个管李子的人是小警卫的舅妈,柳家的也有一点气这个小警卫,她就说:“你舅母、姨娘两三个亲戚都管着,怎不和他们要去?倒和我来要。这可是‘仓老鼠和老鸦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倒有’。”这又是民间语言,今天在整个正规的学校教育里,你可能永远学不到这个东西。比如我们在法国读书学法语,因为一直在大学里,法语里面其实有一个部分永远碰不到。有一天你如果去巴黎的pub里面待一待,会发现一半的话听不懂,因为那个语言是在学校里面听不到的。如果有一天你接触到那种跳街舞的小男孩,会发现那个语言有大概四分之三听不懂了,他们又有他们语言的特征。所以语言其实是跟一个文化的阶层有关系的。《红楼梦》的了不起在于包容了各个不同层次的语言。

我觉得语言本身本来就应该包容很多不同的东西进来。这几年我很喜欢夏曼·蓝波安的文学,因为他把达悟族很多的东西变成了汉语,我觉得他在丰富汉语。比如,他会描述他的爸爸年纪很大了,就是用达悟族的语言说:“我很老了。”可他不是直接说“我很老”,而是说:“我是那个很低的夕阳了。”我听到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达悟族住在兰屿,是在海边,他们看到太阳越来越低的时候,就是生命快要结束了。夏曼·蓝波安用汉字写出这一段的时候,我觉得达悟族语言的魅力出来了。我觉得像这样的作家,对我们非常重要,因为他提供了他自己族群语言的魅力,他可能会丰富我们的语言。

我跟很多朋友提到,我有很长的时间在大学里,最不喜欢的语言是大学的语言。因为它就是很正经八百,没有活力、没有魅力,比起六合夜市的语言,比起我在桃园的文昌公园听到的那个客家老人家的语言,比起达悟族的语言,它都没有力量。

这个柳家的讲了一大堆,小警卫就笑着说:“哎哟哟,没有罢了,说上这些闲话!我看你老以后就用不着我了?就便姐姐有了好地方,将来更呼唤着的日子多,只要我们多答应他些就有了。”这里面就有一点意思是说,你今天对我这么不好,你将来是不是用不到我了。所以重点不在你给不给我水果,重点在于说你看不起我;既然看不起我,你就要小心一点,有一天我会不给你方便。

这个“姐姐”就是柳家的女儿五儿。五儿如果十六岁的话,这个小警卫大概十五岁,他叫五儿姐姐。他说姐姐将来即使有了好地方,到宝玉房里当差,要呼唤的日子更多,难道就用不到我们了吗?他其实有一点心里受伤,说,你看不起我这个小警卫,我这个小警卫有一天不帮你的忙的时候,你也没有什么方便。你女儿如果将来做宝玉的丫头,要常常进出这个门,我尽量赶快来帮她把门开了,就是给她方便了。生活里面那种最卑微、最低贱的人,他有时候管到你的时候,刚好就会把你卡住。小时候听妈妈说“不怕官,就怕管”,其实讲的就是这个意思。

这里也透露出来,大观园当中没有秘密,里面的八卦跟以讹传讹是非常严重的。我们上回说过,五儿一直想要进宝玉房里做丫头,所以外面已经传遍了,说五儿有野心。“柳氏听了,笑道:‘你这个小猴精,又捣鬼吊白的,你姐姐有什么好地方了?’那小厮笑道:‘别哄我了,早已知道了。单是你们有内牵,难道我们就没有内牵不成?我虽在这里听呵,里头却也有两个姊妹成个体统的,什么事瞒了我们!’”柳家的好像有点假装说:我们没有在关说什么事情啊。小警卫就讲,你别骗我了,你别看我是个小警卫,地位很低,我们在里面也有几个内线。难道只有你们有内线,我就没有内线?

我有我的关系,你有你的关系,所有的内线关系牵起来,最后就形成派系。所以到最后事情爆发的时候,常常发现原来是派系斗争。等一下就会看到,因为在厨房里发现了一个玫瑰露的瓶子,柳家的就被认为有偷东西的嫌疑,所以立刻被革职、调查。柳家的正在接受调查,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厨房里面已经派去了另外一个女人叫秦显家的,接了主厨的工作。这个秦显家的主厨是司棋的婶娘,所以可以看到另外一个派系起来,就把柳家的这个派系压下去了。小小的一个大观园当中讲的事情,恐怕是我们今天每天打开报纸都会看到的事情。

读《红楼梦》读到最后,常常觉得事情的真相并不清楚,只是派系谁赢谁输。不管派系谁赢谁输,这个社会并没有太大的进步,因为只是换了一个派系而已,整个社会结构对事情的态度并没有改变。所以六十一回一直是我觉得写得不得了的一回,因为它呈现出这样的一个社会组织里人不会改变的部分,三百年来好像也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柳家的跟警卫这样扯了半天,“只听门内又有老婆子向外叫:‘小猴儿们,快传你柳嫂子去罢,再不来可就误了。’”就是你这个小家伙,别再闹了,厨房里面急着要开饭了,你赶快放柳婶子进来吧。有没有发现,他真的可以管到她。这个门开快一点,开慢一点,就对她造成方便或者不方便。旁边人看不过去了,说再不来可就误了大事,上面正要传饭。那柳家的听了,也不顾跟小厮说话,赶快就推门进去了,笑着说:“不用忙,我来了。”

“一面来至厨房虽有几个同伴的人,他们俱不敢自专,单等他来调停分派。”特别注意“不敢自专”,厨房里有很多的帮手,可是主厨不到,帮手是不能动手的。今天的厨房也是如此。主厨要担任一个领导的角色,他要负责做出对所有菜肴的处理,材料的处理,跟调味的处理。像打仗一样,旁边的助手可以切蒜切姜,可以听他的命令,但是命令一定要他下。

我想大家知道法国有所谓的“米其林三星”,这是对餐厅评级的最高级别,因为评级是非常严苛的,所以全世界只有四十几家米其林三星餐厅。我的好朋友在台北的一家大饭店工作,有一次他问我今天要不要来吃饭,我说不要了,我忙得要死,干吗到你们那里去吃。他就说,你不来,不要后悔,今天是一家米其林三星的主厨从法国来,特别做一个晚上的,我就飞奔而去。

大家知道前几年法国有一条很轰动的新闻是一个米其林三星餐厅被降为二星,主厨就自杀了。我看到那个消息,真的眼泪都掉下来,你忽然发现那个主厨对自己是三星还是二星的差别这么在意。我就跟朋友讲,好像最后的道德竟然背负在主厨身上。因此我们也知道这种主厨,他在专业上有一种自负,因为那个料理就只有他能够调出来。我记得那一次我们吃到主餐上来的时候,这个米其林三星的主厨出来,问大家怎么样,今天满意吗,有什么指教批评这样子的话。他还和我们说今天的龙虾冷汤加咖啡是怎样研发出来的。我觉得他的了不起就在于他对于自己的自信跟自负。

所以如果柳家的不在场,所有人都不能动手。然后她就开始忙做菜,“忽见迎春房里小丫头莲花儿走来”。

我想我要停下来跟大家讲一下,就是大观园当中有主人的阶层宝玉、黛玉、宝钗;然后有大丫头的阶层,比如宝玉的大丫头是袭人、晴雯,迎春的大丫头是司棋;下面还有照顾大丫头的小丫头。照顾司棋的就是莲花儿,晴雯她们底下也有更小的小丫头。如果都用一个“丫头”来形容《红楼梦》里面这些帮佣的女孩子是不对的,因为大丫头、小丫头不太一样,身份是不同的。大丫头可以在宝玉旁边帮他倒茶,帮他铺被子;小丫头是不能进宝玉房间的;还有一些老妈妈在外面是提水的,连小丫头到的地方都不能到。所以司棋这个大丫头也有一点像千金小姐。

迎春房里的小丫头莲花儿走来跟柳家的说:“司棋姐姐说了,要碗鸡蛋,炖的嫩嫩的。”蒸鸡蛋你觉得很容易,可要炖得嫩嫩的,你一定要掌握到它的软硬度跟弹性。火候差一点它不熟,火候再大一点它就老了,所以火候是讲做菜,也在讲艺术。我们说一个舞台上的演员或者一个画家的火候极够,其实在讲那个拿捏的分寸刚刚好。

柳家的回答说:“就是这样尊贵。不知怎的,今年这鸡蛋短的很,十个钱一个还找不出来。昨儿上头给亲戚家送粥米去,四五十个买办出去,好容易才凑了二千个来。”“买办”就是厨房的采办,这一句话也透露出,贾家厨房里面光是负责采买的人就多到四五十个。我们以前当兵时有时候也负责一下采买,很奇怪,那时大家最喜欢做的厨房的工作,就是去采办。因为采办可以坐一辆大卡车,跑到市场去,觉得好快乐。我们大概也就是四五个人去采办,《红楼梦》里面是四五十个人去采办的,所以大概比一个军队还要壮观。四五十个买办出去,好容易才凑了两千个鸡蛋,所以你看《红楼梦》中贾家办起菜肴来,大概真的很吓人,两千个鸡蛋对柳家的来说是太少了,如果可以买得到的话,她会买更多。

她有一点抱怨说:“我那里找去?你说给他,改日吃罢。”她不敢得罪司棋,她知道这种大丫头势力很大,就说改天再吃。莲花儿就说:“前儿要吃豆腐,你弄些馊的,叫他说了我一顿。今儿要鸡蛋又没有了。什么好东西,我就不信连鸡蛋都没有了,叫我翻出来。”有没有发现《红楼梦》大观园里的人,真正要吃的东西都不是大鱼大肉,是蒸得嫩嫩的鸡蛋或者豆腐这些素淡的东西。“一面说,一面真个走来,揭起菜箱一看,只见里面果有十来个鸡蛋”,就说:“这不是?你就这么利害!吃的是主子的,给我们的分例,你为什么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

这个小莲花嘴巴不太饶人,就说这个蛋又不是你下的,你干吗不给我们吃?这种语言就是民间的,她得理就开始不饶人,刻薄的语言就出来了;厚道的人也许会说,你明明有鸡蛋为什么不给我们吃?可是如果莲花儿这么说,就没有魅力。民间的语言一定是在斗嘴的时候出来的。柳家的当然很生气,丢了手里的活计,上来说:“你少满嘴里混呛!你的娘才下蛋呢!”她就回了一句。注意这种民间的人,都不会退让的。你说我下蛋,我说你妈才下蛋呢,意思就是你要侮辱我,我就给你侮辱回去。

然后柳家的就开始诉苦:“通共留这几个,预备菜上的浇头。姑娘们不要,还不肯做上去呢,预备接急的。你们吃了,倘或一声要起来,没有,还了得。你们深宅大院,水来伸手,饭来张口,只知鸡蛋平常物件,那里知道外头买卖的行市?别说这个,有一年连草根子都没了的日子还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