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只得要与他”,就跟芳官说:“你给他一半儿吧。”注意,“只得”是不得已。宝玉也知道不应该这样,因为那是别人的私密情谊,就像明明知道是人家的结婚戒指,还说你要不要给我,就有一点强人所难,可见贾环有多不懂事。“芳官心中因是蕊官相赠,不肯与别人,连忙拦住,笑说:‘别动这个,我另拿出些来。’宝玉会意,忙笑包上,说道:‘快取来。’”注意“会意”,大概点头、会意、使眼色,是这些人之间的密码。

“芳官接了这个,自去收好,便从奁中去寻自己常使的。”妆奁就是古代女孩子装化妆品的盒子,大部分是漆器做的,现在日本很多的化妆盒还是漆器的。有没有发现芳官舍不得用蕊官送的,因为那里面有一份情谊,可是她愿意把自己用的给贾环。“启奁看时,盒内已空,心内疑惑:‘早间还剩了些,如何没了?’因问人,都说不知。”这也确实有点悬疑,你会发现六十回里什么东西都不见了,因为主人不在家,各种问题都在发生,大家都有一点不守规矩了。

“麝月便说道:‘这会子且忙着问这个,不过是这里的人,一时短了,使了。你不管拿些什么给他们,那里看得出来?快打发他去了,咱们好吃饭。’”我觉得这句话你可以从很多方面去思考,一方面麝月她们不太看得起贾环;另一方面这个孩子也真的是不争气,所以这句话明显有轻视的意思。“芳官听说,便将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来。”贾环看了,高兴得不得了,就伸手来接。注意下面的动作:“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掷。”她不想跟贾环有直接的授受关系,读到这里我觉得其实蛮难过的,可见有些人的卑微,这个世界所有的人都是要负很大的责任的。他长得不可爱,不讨喜,平常行为有点差,就会越来越被侮辱。他觉得人家要给好东西了,很高兴,芳官又漂亮,如果能伸手接到,就会多些自信,可是芳官偏偏丢在炕上,这就是侮辱了。我相信《红楼梦》所讲的因果非常复杂,到最后你会有一个悲悯,觉得即使是贾环也不应该如此对待。芳官不懂这些,学戏的小孩子盛气凌人,她们在舞台上都是唱主角的,大概觉得贾环只配演配角,根本不懂将来会有什么后果在等她。“贾环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怀内。”如果真是少爷,哪有人敢对他这样,东西丢在那里你还去拣。所以我们说“君不君,臣不臣”,两方面都有责任。

好,贾政不在家,王夫人也不在家,贾环连日装病逃学,这是我们小时候都做过的事情,其实宝玉也没上课,也拄个拐杖走来走去。大概爸爸妈妈不在家,小孩子都是一样的。贾环拿到了蔷薇硝,兴兴头头来找彩云。

我有时候蛮想用一个短篇小说来写写彩云,彩云是王夫人房里的丫头,只有她对贾环很好。全家从上到下几乎没有一个人愿理贾环,这个男孩子的确不懂事,想想看其实同事中也有这种人,谁都不喜欢他。有的时候我头一天读了佛经以后,觉得这样不太好,第二天特别准备一包话梅要跟他好,结果还是碰了一鼻子灰,因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的个性就是怪怪的,你对他好,他反而怀疑你,贾环其实就是这样的角色。可是彩云却一直对他很好,似乎在用这种好来使他在人间不再那么孤僻。大家有没有发现林黛玉也孤僻,只是层次不同而已,她也总觉得所有的人对她不好,其实她是用高傲在维持这种孤僻,跟贾环没多大差别,只是贾环更粗俗罢了。

“正值彩云和赵姨娘闲谈,贾环嘻嘻笑向彩云道:‘我也得了一包好的,送你擦脸。你常说,蔷薇硝擦癣,比外头的银硝强。’”贾府用的护肤品跟外边的不一样,外面的大概没有蔷薇花粉,彩云可能常说蔷薇硝比较好,所以贾环就很高兴。每一次读到这一段,我都好希望贾环拿到的是真正的蔷薇硝,那样的话,这个家里的人都会因此多一些自信。可是不知道老天为什么要整他们,芳官也不是故意要给他假的,结果阴错阳差,竟然不是真的蔷薇硝。

他说:“‘你且看看,可是这个?’彩云打开一看,‘嗤’的一声笑了,说道:‘你和谁要来的?’贾环便将方才之事说了,彩云笑道:‘这是他们哄你这乡老呢。这不是硝,这是茉莉粉。’”有时候我们说某人在哪里买了一个LV的包包,大家说不是,是上海假货市场的。作者在这里表达的是人心灵中的“结”,心里一旦有了结,任何事件都会被夸大。“贾环看了一看,果见比先的带些红色,闻闻也是喷香,因笑道:‘这也是好的,硝粉一样,留着擦罢,自是比外头买的高,便好。’彩云只得收了。”贾环身上有很健康的部分,在心理学中常讲,人的面前常常有两条路,乐观健康的人永远往那条好的路上走,不健康的则永远是另外一条,这一次贾环的选择还蛮好的。

“赵姨娘便说:‘他有好的给你!谁叫你要去了,怎怨他们耍你!’”这个妈妈开始跟儿子讲自己的卑微情结了,很多状况在赵姨娘的生命里都转换成了绝望,绝望是一种毒药,会使人产生绝对的报复。希腊神话里最绝望的女人就是美狄亚,她爱上了一个叫伊阿宋的男人,本来爸爸反对,可是她却一心一意地爱着他,并千方百计帮助他得到了金羊毛。伊阿宋因此成了英雄,爱上了另一个年轻的公主,这个时候美狄亚已经跟伊阿宋生了两个孩子,当然痛苦不堪,可是她竟然很冷静。听说丈夫要结婚了,她连夜做了漂亮的婚纱送给公主做礼物,伊阿宋好高兴,结果婚纱里全是毒药,新娘一穿就暴毙,更惨的是,她把两个她跟伊阿宋生的孩子带到郊外去一一杀死。看到赵姨娘我就想到美狄亚,她内心有种巨大的绝望,在人间没有人给她一点点尊重和温暖的时候,她是要报复的。

赵姨娘说:“依我,拿了去照脸摔给他,趁着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仇。”注意,她的语言极端恶毒,心里的痛苦、怨恨全都变成了对人世间的诅咒。“莫不成两个月之后,还找出这个碴儿来问你不成?便问你,你也有话说。宝玉是哥哥,不敢冲撞他罢了。难道他屋里的猫儿狗儿,也不敢去问问他不成!”她知道贾母跟王夫人再回来是两个月之后,要趁贾母和王夫人不在,好好闹一闹。贾环听了,便低了头,因为贾环每次都被妈妈撺弄出去吵架,最后回来又被打一顿。“彩云忙说:‘这又何苦生事,不管怎样,忍耐些罢了。’”在有情结的人心中,没有恶意也会被解释成有恶意。所以有时候并不是对方对错的问题,而是如果能知道他的情结在哪里,可以用柔软的方式来寻找化解的可能。

“赵姨娘道:‘你快休管,横竖与你无干。乘着抓住了理,骂他那些浪淫妇们一顿也是好的。’”我讲过好几次了,过去社会骂一个女人动不动就是“淫妇”,全都要牵涉到性道德,这个问题可以做一个博士论文。“又指贾环道:‘呸!你这下流没刚性的,也只好受这毛崽子的气!平白我说你一句儿,或无心错拿了一件东西给你,你倒会扭头暴筋、瞪着眼蹾摔!这会子被那起毛崽子耍弄就罢了。你明儿还想这些家里人怕你呢?你没有这本事,我也替你羞。’”

这个也讲得很好,后来看到这一句,我就想小时候跟妈妈在一起常常是这个样子,小孩子发脾气最喜欢跟妈妈发,因为他觉得我怎么耍赖,你都会担待我的。赵姨娘这个时候已经有一点像美狄亚了,把对外的仇恨转向自己最亲的人,因为她的怨气对外受到了阻碍。

“贾环听了,不免又愧又气。”其实我们真的很同情贾环,这一天他本来很高兴,第一,爸爸不在家,第二,不用上课,第三,他又要到蔷薇硝,觉得可以讨好他的女朋友,没想到一路下来被他妈妈骂成这样子。“又不敢去,只摔手说道:‘你这么会说,你又不敢去。指使了我去闹他们,倘或往学里告我去,我捱了打,你敢自不疼呢?你遭遭调唆我去,闹出事来,我捱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就是你到最后也没有什么刚性,你最后也不敢跟她们吵。“这会子又调唆我和毛丫头们去闹,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服你。”有没有觉得这一句话也很痛苦,三姐姐是谁?是探春,他知道赵姨娘最怕探春了,这又是一个刺激,有时候语言的分寸真的很重要,一旦知道一个人的脾气,只要多讲两句激将的话,他就窜起来了。果然,“只这一句话,便戳了他娘的肺,便喊说:‘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再怕起来!这屋里越发有些话头了。’一面拿了纸包子,便飞跑往园中去了”。“飞跑”两个字用得极好,赵姨娘就是个没有头脑的人,她的身体是不听脑子指唤的。

“彩云死劝不住,只得躲入别房。贾环便也躲出仪门,自去玩耍。”

“赵姨娘直进园子,正是一头火”,一定要火上浇油才会烧得更旺。“顶头正遇见藕官的干娘夏婆子走来”。藕官烧纸钱,被夏婆子看见要去告,结果被宝玉拦住。这个人也一肚子火,两股火烧在一起了。“见赵姨娘气恨恨的走来,因问:‘姨奶奶那去?’赵姨娘又说:‘你瞧瞧,这屋里连三日、两日进来唱戏的小粉头们,都三般两样的掂人分两放小菜碟儿了。’”“掂人分两”就是看人下菜碟,重要的人,就对你好一点,不重要的人,就对你差一点。“若是别一个,我还不恼,若叫这些小娼妇捉弄了,还成了什么!”古代社会对唱戏的有很多的偏见,所以她觉得再卑贱,也不能让一个戏子欺负。夏婆子听了,正中下怀。因为自己要报复不敢,现在正好借赵姨娘去报复,很多时候怨气就是这样慢慢地聚在一起的。

夏婆子就问赵姨娘是什么事,赵姨娘就把芳官用茉莉粉当成蔷薇硝来侮辱贾环的事讲了一遍。我们知道芳官本来没有这个意思,可是当你有情结的时候,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楚。“夏婆子道:‘我的奶奶,你今儿才知道,这算什么事?连昨儿这个地方他们私自烧纸钱,宝玉还拦到头里。’”夏婆子开始讲她的委屈了,“人家还没拿进个什么来,就说使不得,不干不净的东西忌讳,你老想一想,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似你?你老自己撑不起来,谁还怕你老人家?”底下就开始挑拨了,“如今我想,乘着这几个小粉头儿都不是正头货,得罪了他们也有限的,快把这两件事抓着理扎个筏子,我在旁帮着作个证据,你老把威风抖抖,也好争别的理。便是奶奶、姑娘们,也不好为那起小粉头子说你老不是”。意思说你是一个姨娘,那她们总不会去保护这些唱戏的。在她们心里把唱戏的看成是社会最底层的人,被侮辱的人总是想要加倍地侮辱别人。

“赵姨娘听了这话,益发有理,便说:‘烧纸的事不知道,你却细细的告诉我。’夏婆子便将前事一一的说了。”然后又说:“你只管说去。倘或闹起来,还有我们帮着你呢。”大家有没有感觉到赵姨娘是一个很蠢的人,根本就没什么大脑,这种有勇无谋的人真的蛮可怜的,经夏婆子一挑唆,赵姨娘“越发得了意,仗着胆,便一径到了怡红院中”。可等一下真闹起来,夏婆子就不见了。

刚好宝玉到蘅芜苑去了。“芳官正与袭人等吃饭,见赵姨娘来了,忙都起身笑让道:‘姨奶奶吃饭,有什么事这等忙?’”其实她们是很有规矩的,赵姨娘来了,大家都站起来,说你吃过饭没有?要不要一起吃?

“赵姨娘也不答话”,如果懂得怎样做主人,这时完全可以坐下来说,芳官怎么怎么样,然后让袭人去骂她。可是她傻就傻在这里,“走上来便将粉照芳官脸上撒来,指芳官骂道:‘小淫妇!你是我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赵姨娘本身是个丫头,一直感觉很卑微,现在找到了一个比她更卑微的,说你们唱戏的是娼妓,是比我还要低等的。“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注意这个语言,记不记得赵姨娘的哥哥赵国基的事,其实他们就是下三等的奴才,她是想把自己的自信找回来,可是用了最惨的方法。“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宝玉要给东西,你拦在头里,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这个哄他,你也只当他不认得呢!好不好,他们是手足,都是一样的主子,那里有你小看人的!”

舞台上的芳官是小姐,大家闺秀,哪里受得了别人骂她什么娼妓、粉头?“一行哭,一行便说:‘没了硝,我才把这个给他。若说没了,又恐不信,难道这不是好的?’”

她说:“我便学戏,也没往外头唱去。我一个女孩儿家,我知道什么是粉头、面头的!”这句话很厉害,芳官当然不会不懂,因为唱戏的女孩子不会不知道这些词汇,你讲什么粉头、面头,我根本听不懂,你是不是做过这些事,不然怎么会知道粉头、面头的?“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呢!”

最后这句话是最厉害的话,梅香的结拜姐妹,两个人都是奴才。意思是你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你就是个下三等的奴才。芳官学过戏,伶牙俐齿到惊人的地步。“袭人忙拉他说道:‘休胡说!’赵姨娘气的上来便打了两个耳刮子。”已经开始动手了,“袭人等忙上来拉劝,说:‘姨奶奶,别和小孩子一般见识,等我们说他。’芳官挨了两下打,那里肯依,便撞头打滚,泼哭泼闹起来”。有没有发现学戏很有用,实际上不见得多么痛,可是她一定要闹给大家看。“口内便道:‘你打得起我么?你照照那模样儿再动手!我叫你打了去,我还活着!’便撞在他怀里叫他打。”我相信赵姨娘没怎么打她,她倒把赵姨娘的肚子撞了好几下。

“众人一面劝,一面拉他。晴雯悄拉袭人说:‘别管,他们闹去,看怎么开交!如今乱为王了,什么你也来打,我也来打,都这样起来还了得呢!’外面跟赵姨娘来的一干人听见如此,心中各各称愿,都念佛说:‘也有今日!’又有那一干怀怨的老婆子,见打了芳官,也都称愿。”

底下作者描述了一个很不容易描述的一个场景,尤其对《红楼梦》这样一部描写贵族优雅生活的小说。蕊官、藕官两个唱戏的小孩,一左一右夹住赵姨娘,豆官跟葵官一前一后顶住赵姨娘。这个画面非常有趣,看到这一段,我就常跟朋友开玩笑说,千万不要跟戏班子的孩子们打架,他们都是练过功的,舞台上的武术身段并不完全是花架子,是有真功夫的。本来“当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处作耍,湘云的大花面葵官,宝琴的豆官,两个人闻了此信,慌忙找着蕊、藕二人说:‘芳官被人欺负,咱们也没趣,须得大家破着脸大闹一场,方争过气来。’”这很像戏班子的小孩,她们讲究江湖义气,过去很多戏班子是靠流浪走江湖卖艺的,在那种生态里必须彼此关心、照顾和保护。所以戏班子里的小孩之间的情感非常深,因为从小就在一起睡通铺。她们听说芳官被欺负了,四个人立刻就赶到,然后就打了一个武场的戏。

书上说:“四人终是小孩子心性,只顾他们情分上义愤,便不顾别的,一齐跑入怡红院中。豆官先便一头撞去,几乎将赵姨娘撞了一跤;那三个也便拥上,放声大哭。”本来芳官的放声大哭就有一部分是在演戏,她们是要练习哭的,那是基本功的一种,在很多的戏里要从很低声的哭到很高声的哭,是有一定音乐节奏的。戏剧系的学生吊嗓子就有哭的声音跟笑的声音,所以千万不要被他们骗,他们的哭跟笑都是可以设计的。看到芳官在哭,这三个小孩子也马上大哭起来,她们太有这个训练了,同时“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裹住。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劝他们众人”。“假意”这两个字用得太好了,晴雯心里蛮高兴她们打成这个样子。真正着急的是袭人,因为她是怡红院的首席大丫头,闹出事情来,责任最大的就是她。

“急的袭人拉起这个,又跑了那个,口内只说:‘你们要死!有委屈只好说,这没理如何使得!’赵姨娘反没了主意,只好乱骂。蕊官、藕官两个一边一个,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后头顶住。四人只说:‘你只打死我们四个就罢!’”有没有发现其实这四个人明明是在整赵姨娘,可是嘴巴里却说:你把我们打死!所以这就是演戏的人厉害的地方,明明是她们占了上风,看上去却像赵姨娘在欺负她们。芳官最好玩,干脆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哭死过去了。注意一下,传统戏剧里有个最难练的功叫“挺僵尸”,以前的歌仔戏也有,在死之前,膝盖不能弯,就那样直直地“啪”地倒下去,芳官此时就用了这一招。

“正没开交,谁知晴雯早遣春燕回了探春。”这场武打戏就要结束了,因为探春到了。“当下尤氏、李纨、探春三人带着平儿与众媳妇走来,将四人喝住。问起原故,赵姨娘便气的瞪着眼粗了筋,一五一十说个不清。”“瞪着眼粗了筋”,很典型的赵姨娘,其实赵姨娘不是什么坏人,就是有一点笨,常常被捉弄了自己还不知道,现在连话也讲不清楚。“尤、李两个不答言,只喝禁他四人。”为什么李纨和尤氏都不说话?因为赵姨娘是探春的妈妈,她们说什么都不方便,否则两个人肯定会骂的。

“探春叹气说道:‘这有什么大事,姨娘也太肯动气了!我正有句话要请姨娘去商议,怪道丫头们说不知在那里,原来在这里生气呢,姨娘快同我来。’”有没有发现探春很聪明,在自己母亲闹事这个最难堪的时候,她必须把情绪和场景马上转换,又给赵姨娘留一个脸面,让她觉得脸上有光,总经理找你商量事情。“尤氏、李氏都笑说:‘姨娘请到厅上来,咱们商量。’”赵姨娘也就趁此机会下了台阶,所以有时候处理问题不见得要去讲理,你只要让她能下台阶就行,否则她只好一直闹下去。

“赵姨娘无法,只得同他三人出来,口内犹说长说短。探春便说:‘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些玩意儿。喜欢,和他们说说笑笑;不喜欢,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只该叫了管家媳妇们去说他去责罚。’”探春非常知道该怎么样做主人,她说如果你家里养了猫或者狗,它们抓了你一下,你难道还要跟它们去吵架吗?你就别跟它们一般见识了,这种事情就是要掌握一个分寸,可是赵姨娘总是把握不住这个分寸。

我们在大学里都会碰到这种事情,记得以前在学校里,有一次校务会议就讨论这种事。说昨天晚上有一家的狗一直叫一直叫,邻居大概刚好失眠,就打电话去跟那家说,能不能要你的狗不要叫。那个人说对不起,过一会儿邻居又打电话说:它还在叫,我明天早上还有课。狗的主人被他的电话也吵得很惨,最后就说:“狗就是要叫啊,你跟它一般见识干吗?”第二天两人就因为这事吵到校务会议,我听到后就觉得人性实在是太有趣了,不见得光是在民间,在很高的学术单位都有这种事情。

探春现在就跟妈妈说:“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也失了体统。你瞧周姨娘,怎不见人欺他,他也不寻人去。我劝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性儿。”其实探春并没有事情要找赵姨娘,只是想让这些小孩子觉得赵姨娘应该是被尊重的。“别听那些人调唆,没的惹人笑话,自己呆,白给人作粗活。”探春并不觉得妈妈很坏,只是觉得她太傻,老是被人家利用去闹事情,这个时候说要帮忙的夏婆子已经不见了。探春很清楚这一切,她说:“心里有二十分的气,也忍耐这几天,等太太回来自然料理。”一席话说得赵姨娘闭口无言,只得回房去了。赵姨娘每天都在发生同样的事情,到最后又闹不彻底,不是那种真正会为自己争取权利的人。

“这里探春和尤氏、李纨说:‘这么大年纪,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服。这是什么意思,也值得吵一吵,并不留体统,耳朵又软,心里又没计算。这又是那起没脸面的奴才们调停的,作弄出来个呆人替他们出气。’”探春认为一定是有人在背后唆使的,因此“越想越气,因命人查是谁调唆的。媳妇们只得答应着出来,相视而笑,都说是‘大海里那里寻针去?’只得将赵姨娘的人,并园中人唤来盘诘,都说不知道。众人也无法,只得回探春:‘一时难查,慢慢的访查;凡有口舌不妥的,一总来回了责罚。’”

“探春气渐渐的平服方罢”。可巧派去她房里的艾官,“悄悄的回探春说:‘都是夏妈素日和我们不对,每每的造言生事。前儿赖藕官烧钱,幸亏是宝玉叫他烧的,宝玉自己应了,他才没话说。今儿我与姑娘送手帕去,看见他和姨奶奶在一处说了半天,嘁嘁喳喳的,见了我才走开了。’”大观园里面是没有什么秘密的,口舌是非传起来非常快,可最厉害的还是探春,她听到有人报告,没有马上说把夏婆子抓来打一顿,赶出去。因为她知道艾官她们和所有婆子之间的利害关系,因为这几个唱戏小孩也够顽皮、淘气的,探春“便只答应,也不肯据此为实”。真正了不起的主管就是关键时刻沉得住气,不能让手下养成总在她面前随便打小报告的习惯。

“谁知夏婆子孙女儿蝉姐儿便是探春处当役的,时常与房中丫环们买东西、呼唤人,众女孩儿皆待他好。”“当役”不是做丫头,是扫院子的,丫头们待她还蛮好的。“这日饭后,探春正在厅上理事,翠墨在家看屋子,因命蝉姐儿出去叫小幺儿买糕去。蝉姐儿便笑说:‘我才扫了一个大院子,腰腿生疼的,你叫个别的去罢。’翠墨笑说:‘我又叫谁去?你趁早儿去,我告诉你句好话,到后门顺路告诉你老娘防着些儿。’说着,便又将艾官告他老娘的话告诉他。”大观园真是一点秘密都没有,因为用人太多了。所以我常跟朋友说,你真的要小心一点,不要在“索菲亚”面前乱讲话,因为她们礼拜天聚在一起,全台北的菲佣都会知道你们家的事。有时候企业家们开会,所有的司机就在一起聊天,结果所有企业的私事那些司机们全知道。翠墨就跟小蝉说,你赶快去通知你老娘,她已经被密报了。如果探春处理了这事,就会没完没了,所以主管在这种时候,一定要有一个分寸的拿捏,要考虑如何顾全大局、息事宁人,尽量不要让它越来越复杂。

“蝉姐听了,忙接了钱道:‘这个小蹄子也要捉弄人,等我告诉去。’说着,便起身出来。至后门边,只见厨房内此刻手闲之时,都坐在阶砌上说闲话。”正是厨房不忙的时候,大家都坐在走廊的台阶上说闲话。“那时他老娘亦在内。蝉姐便命一个婆子出去买糕。他且一行骂,一行说,将方才之话告诉与夏婆子。夏婆子听了,又气又怕”,心想这下糟了,主人肯定不会饶了她的,况且得罪的是现在正在掌权的探春,便“欲去找艾官问他,又要往探春前诉冤”。这个时候小蝉就比较聪明,赶紧拦住她说:“你老人家去怎么说呢?这话怎么知道的,可又叨登不好了。说给你老防着就是了,那里忙到这一时儿?”“叨登”就是东西乱翻,反而会弄坏。正说着,芳官来了。

两个对头碰上了,因为芳官是“官字派”,小蝉是婆子一派,大观园里已经出现了族群问题。婆子一派不喜欢唱戏一派,唱戏的这一派不喜欢婆子一派。

“正说着,忽见芳官走来,扒着院门。”我觉得这个“扒”字用得很好,真的很像唱戏,唱戏的讲究身段,出来以后,手跟脚该怎么摆,都是固定的。“笑向厨房中柳家媳妇说道:‘柳嫂子,宝二爷说了:晚饭的素菜要一碗凉的、酸酸的东西,只别搁上香油弄腻了。’”每次看到这里,我就在想到底是什么东西,也许好的主厨都是这样,不用跟他说你要什么,只说一下那个感觉就可以了。可见大观园的主厨还真不容易做,因为你说要吃羊排、牛排、鱼翅都容易,可是她讲的只是一种感觉。柳家的就说:“知道了。”可见宝玉大概常常这样交代自己想吃的东西。

那柳家的就说:“今儿怎么遣你来告诉我这么一句话。你不嫌脏,进来逛逛儿不是?”通常厨房是不允许外人随便进来的,这个主厨却说,你进来玩一玩,等一下你就知道,其实柳家的接近芳官,也有她的意图。

“芳官才进来,忽有一个婆子手里托着一碟糕来。”注意这里的穿针引线,记不记得小蝉刚才叫一个婆子出去买糕,然后她就跟夏婆子交代事情。现在这个婆子回来了,针跟线作者都没有遗漏。“芳官便戏道:‘谁买的热糕?我先尝一块。’”其实这是小事,如果是自己喜欢的人,会说你尝你尝。可蝉姐儿却赶快一手抢过来说:“这是人家买的,你们还稀罕这个。”意思是宝玉房里什么没有,你们那么受宠,干吗抢我们的东西吃,原本是小事,这个时候就变成派系了;本来是可以很亲近谈话的人,忽然被派系隔离了。

芳官碰了一鼻子灰,“柳家的见了,忙笑道:‘芳姑娘,你喜吃这个?我这里有才买下的,给你姐姐吃的,不曾吃,还放在那里,干干净净没动呢。’说着,便拿了一碟出来,递与芳官,又说:‘你等我替你顿口好茶来。’一面进去,现通开火顿茶”。这个时候芳官就有点摆杜丽娘的小姐派头了,她把那个糕在小蝉脸上晃一晃说:“谁稀罕吃你那糕,这个不是糕不成?”有没有发现人跟人很奇怪,磁场对了,什么事情都没有那么严重;磁场不对,任何事情都会引起冲突就开始要打仗了,两个小孩子就借着这个糕开始斗嘴。

“不过说着玩罢了,你给我磕上头,我也不吃。”说着,便把手内的糕一块一块的掰了,掷着打雀儿玩,意思是说你那么喜欢吃糕,我根本不吃,唱戏的人就是厉害,戏台上有很多整人的方法,她们懂得语言是什么,也知道口角争风是什么。然后口里面说:“柳嫂子,你别心疼,我回来买二斤给你。”小蝉毕竟没有学过戏,斗不过她。“气的怔怔的,瞅着冷笑道:‘雷公老爷也有眼睛,怎不打这作孽的!’”意思是说你在暴殄天物,把这么好的东西拿去喂麻雀,接着她就开始骂柳家的了:“‘他还气我呢。我可拿什么比你们,又有人进贡,又有人作干奴才,溜溜你们,好上好儿,帮衬着说句话儿。’”说她们是有事情求你,所以对你这么好。

旁边有很多人,“大家都说:‘姑娘们,罢哟!天天见了就咕唧。’有几个伶透的,见了他们对了口,怕又生事,拿起脚来各自走开了”。这是最聪明的,因为大观园里已经有派系了,你在旁边多说一句,或者随便一个眼神,别人就会觉得你是哪一派的,所以最好还是走开,只要在旁边“非蓝即绿”。“当下蝉姐也不敢十分说,一面咕唧着去了。”

有没有发现这里结了一个怨,《红楼梦》一直在讲所有的爱、恨最后都有因果。人世间小小的是非也就是因果,如今小蝉被得罪了,有一天她就要报复,隔了好多回以后你会看到,这些“官们”全部被赶出去,出家做了尼姑。她们在大观园里根本待不下去,她们不懂得自己的口角争风、光鲜亮丽,都让别的人觉得委屈,有一天这些人是要报复的。《红楼梦》多读读,就能看到里面的大因果。一时的得意或者委屈,有一天都会变成另外的果。所谓果报不是我们世俗讲的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而是说所有的因都会有一个果。所以小蝉怀着一肚子怨气走了,她什么时候报复,现在还看不到。

“这里柳家的见人散了,忙出来和芳官说:‘前儿那话说了不曾?’”现在大家知道柳家的确实有事在求芳官,不然的话也不见得对芳官这么好,给她糕吃,又开火帮她顿茶。“芳官道:‘说了。等一二日再提这事。偏那赵不死的又和我闹了一场。前儿那玫瑰露,姐姐吃了不曾,他到底可好些?’”这说明芳官之前已经拿了一些玫瑰露来,只是没有用瓶子。大概芳官当时说,先喝喝看,如果好的话,我帮你再要。“柳家的道:‘可不都吃了。他爱的什么似的,又不好问你再要的。’芳官道:‘不值什么,等我再要些来,给他就是了。’”有没有发现芳官不怎么懂事,她有点被宝玉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了。其实玫瑰露是非常贵的东西,宝玉这个人大剌剌的随手就给别人,芳官竟然连瓶子一起送给别人。

“原来这柳家的有个女儿,今年才十六岁,虽是厨役之女,生的人物与平、袭、紫、鸳皆类同。因他排行第五,便叫做五儿。因素有弱疾,故没得差。近因柳家的见宝玉房中的差轻人多,且又闻得宝玉将来都要放他们,故如今要送他到那里去应名儿。正无头路,可巧这柳家的是梨香院的差役,他最小意殷勤,伏侍得芳官一干人比别的干娘还好。”柳家的原来是梨香院的主厨,跟唱戏的那些女孩子处得比她们的干娘还好,常常多做一点什么小菜给她们吃,所以芳官她们就跟柳家的比较亲。“芳官等亦待他们极好,如今便和芳官说了,央芳官去与宝玉说。虽是依允,只是近日病着,又见事多,尚未说得。”

“前言少述,且说当下芳官回至怡红院,回复了宝玉。且说宝玉前在正厅见赵姨娘厮吵,心中自是不悦,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意思是按说他是正房的少爷,可以指责赵姨娘,可是他很心疼探春,觉得赵姨娘是给探春添堵。所以他就有点为难,“只得等他吵完了,打听着探春劝了他去后,方从蘅芜苑回来,劝了芳官一阵,方大家安妥。今见他回来,又说还要些玫瑰露送柳五儿去”。有没有感觉芳官跟其他丫头不一样,芳官因为过去没有做过丫头,多少有点骄纵。宝玉无所谓,大概也觉得她刚受了委屈,“忙说:‘有的,我又不大吃,你都给他去罢。’说着,命袭人取了出来,见瓶中亦不多,遂连瓶与了他”。

“芳官便自携了瓶与他去。正值柳家的带进他女儿来散闷,在那边墙角外一带地方儿逛了一会,便回厨房内,正吃茶歇脚儿。芳官拿了一个五寸来高小玻璃瓶来,迎面照看,里面小半瓶胭脂一般的汁子,还当是宝玉吃的西洋葡萄酒。”这些东西都很有趣地透露出《红楼梦》那个时代的贵族生活,这个主厨一看以为是宝玉平常吃的西洋葡萄酒,表明宝玉的饮食也是非常洋派的。“母女两个忙说:‘快拿旋子烫滚水,你且坐下。’芳官笑道:‘就剩了这些,连瓶子都给你们罢。’五儿听了,方知是玫瑰露,忙接了,谢了又谢。芳官又问他:‘好些?’五儿道:‘精神好些,进来逛逛。只后边一带,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些大石头、大树和房子后墙,正经好景致也没见。’”外面的人对大观园都很好奇,不知它到底漂亮成什么样子,因为五儿不是当差的人,所以不敢乱跑,真正的好景致没有看到,有点遗憾。“芳官道:‘你为什么不往前去?’”芳官真的不懂规矩,贾家的规矩非常严,五儿基本上只能在厨房活动,往前偷偷多跑一点就已经违法了。

“柳家的道:‘我没叫他往前去。姑娘们也不认得他,倘有不对眼的人看见了,又是一番口舌。明儿托你携带他有了房头;怕没有人带着逛呢,只怕逛腻了的日子还有呢。’”“有了房头”是说如果她真的有机会到宝玉房里做丫头,再到哪儿去玩都没有关系。这个柳家的很聪明,她说你赶快帮她把差事找好,一旦在“总统府”谋到职位,还怕没时间在“总统府”玩吗?只怕会逛腻呢!芳官听了就笑着说:“怕什么,有我呢。”这完全是芳官的口气,就是被骄纵惯了。“柳家的忙道:‘哎哟哟,我的姑娘,我们的头皮薄,比不得你们。’说着,又倒了茶来。芳官那里吃这茶,只漱了一口便走了。”注意这里等级的差别,芳官现在在宝玉房里受到娇宠,厨房的茶她是不会喝的,人家巴巴的煮了滚水帮她泡的茶,她只拿来漱一漱口就走了。“柳家的说:‘我这里占着手,五丫头送送。’”她说自己占着手,但我觉得这个柳家的很聪明,她是要找个机会让五儿跟芳官多接近一点。

“五儿便送出来,因见无人,又拉着芳官说道:‘我的话到底说了没有?’芳官笑道:‘难道还哄你不成?你听见屋里正经还少两个人的窝儿,并无补上。一个是红玉的,琏二奶奶要了去还没给人来;一个是坠儿的,也还没补。如今要你一个不算过分。’”大家记不记得有个叫红玉的,因为口角伶俐,被王熙凤要了去做丫头;还有一个就是坠儿,因为偷那个虾须镯被轰出去了。所有的人都在盯着这两个缺,跟今天的企业差不多,宝玉房里相当于电子新贵,大家都想到那里去工作。“皆因平儿每每的和袭人说,凡有动人动钱的事,得挨的且挨一日更好。如今三姑娘正要拿人扎筏子呢,连他屋里的事都驳了两三件,如今正要寻我们屋里的事没寻着,何苦来往网里碰去。倘或说些话驳了,那时老了,倒难回转。”就像我们现在去办什么签证,如果驳回一次,接下来就很难再办了。芳官也有点鬼灵精,就说咱们不去碰这个钉子,“不如等冷一冷,老太太、太太心闲了,凭是天大的事先和老的一说,没有不成的”。

“五儿道:‘虽如此说,我却性急等不得了。趁如今挑上来的,一则给我妈妈争口气,也不枉养我一场;二则我添了月钱,家里从容些;三则我的心开一开,只怕这病就好了。便是请大夫吃药,也省了家里的钱。’”五儿讲了三个好处,希望芳官赶快去帮她说说。“芳官道:‘我都知道了,只放心。’二人别过,芳官自去不提。”

“单表五儿回来,与他娘深谢芳官之情。他娘因说:‘再不承望得了这些东西,虽然是个金贵物儿,却是吃多了又最动热。竟把这个倒些送个人去,也是大情。’”妈妈心里面惦记着哥哥的孩子,就说我们分一点给别人。“五儿问:‘送谁?’他娘道:‘送你舅舅的儿子,昨日热病,也想这些东西吃。如今我倒了半盏与他去。’五儿听了,半日没言语,随他妈倒了半盏子去,将剩的连瓶儿放在家伙厨内。五儿冷笑道:‘依我说,竟别给他也罢了。倘有人盘问起来,倒又是一场事了。’他娘道:‘那里怕起这些个来,还了得了!我们辛辛苦苦的,里头赚些东西,也是应当的。难道作贼偷的不成?’”意思是这是宝玉赏的,又不是我们偷的。“说着,不听,一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