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又命蕊官先送了硝去再来。他二人只顾爱看他编,那里舍得去”。唱戏的小孩子最爱玩了,看到她在编篮子,根本就舍不得走,莺儿比较懂事,年龄也大一点点,这个初三生是要指导初一生的。我一直觉得最好的感情是这种感情,中学一年级的时候,真正带领你认识生命的,有时候不是父母跟老师,而是学长跟学姐,因为刚好他的年龄能理解你的调皮跟淘气,可是他们又稍微成长了一点点。记得我在做系主任的时候,大一的课堂笔记是要收上来改的,可是这个笔记我要在他的直属学长批完以后我再批的,我要他们之间建立一种感情。结果很好玩,那个学长因为前一年才被我批过,现在改他学弟或学妹的笔记,他也有一种感情在里边,我相信这里有一个年龄接近的人之间的一种亲。

所以莺儿就催她们说:“你们再不去,我也不编了。”意思是说你可以玩,可是不能太放肆了,否则以后就没有玩的机会了。“藕官便说:‘我同你去了,再快回来。’二人方去了。”

藕官跟蕊官离开后就来了另一个人:春燕。这一次回目里的“嗔莺咤燕”讲的就是这两个人。我们知道莺跟燕都在形容春天,刚好是这两个人的名字,蕊官跟藕官在这里就没有办法构成春天。我跟很多朋友提过,我在江南看到最美的对联是苏州网师园的对联:风风雨雨寒寒暖暖处处寻寻觅觅,莺莺燕燕花花叶叶卿卿暮暮朝朝。那莺莺燕燕一直代表春天,代表花开的季节,所以这两个人的名字就变成了一个春天的记忆。可见作者用心之缜密,连人的名字都很考究,如果不是春燕来,这个戏就演不下去了。

“这里莺儿正编,只见何婆的小女春燕走来,笑问:‘姐姐编什么呢?’正说着,蕊、藕二人也到了。春燕便向藕官道:‘前儿你到底烧什么纸?被我姨妈看见了,要告你没告成,倒被宝玉赖了他一大些不是,气的一五一十告诉我妈。”你看这四个女孩子都不超过十五岁,她们就是初中生在谈论老师。我一直觉得这一段应该编在初中的教科书里,我觉得初中教科书中的《红楼梦》每次都选得不对,大概选编的人已经变成鱼眼睛了。初中时读《红楼梦》最应该读到的是它里面青春的美,知道老师一请假他们私底下的欢呼是多么开心,这是这个年龄段的人的共同秘密。

她说:“你们在外头这二三年积了些什么仇恨,如今还不解开?’”意思是说芳官是我妈的干女儿,藕官你是我姨妈的干女儿,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到现在还是吵来吵去的?我觉得这是代沟的问题,这几个十几岁的少女在谈另外一个年龄层的问题。“藕官笑道:‘有什么仇恨?他们不知足,反怨我们。在外头这两年,别的东西不算,只算一日我们的米菜,不知赚了多少家去,合家子吃不上,还有每日买东买西赚的钱在外。逢我们使他们一使儿,就怨天怨地的。你说说可有良心?’”这个小孩子是说这些大人怎么搞的,我们的薪水被她们克扣,只要用一点她们就在那边骂来骂去的?

我觉得代与代的真正沟通在于彼此之间要有一种欣赏,就是说在我这样的年龄,仍然可以去欣赏自己曾经活过来的那个年龄,这不是在欣赏他人,而是在欣赏自己的过去;有一天这些孩子也会懂得欣赏自己的未来,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代跟代之间的沟通。七十年代我在法国读书,看到父母跟孩子像朋友、知己一样谈心事的时候,非常讶异,我们的社会中没有这个习惯,因为父母、长辈、老师已经变成了一个身份跟阶级,根本就没有人跟人平等的那种亲,我相信《红楼梦》的第五十九回其实就是在谈这个东西。在不同的年龄段,都应该懂得青春是人的过去,沧桑是人的未来,在任何人的身上都有这两个部分,而这两个部分之间是可以对话的,我今天会感谢父母或者老师曾告诉我,战乱的年代他们怎么成长,我会珍惜自己在这个年龄段的生命状态。

所以在这一段里面,当春燕问藕官的时候,藕官有些抱怨。大家想想,中学时我们抱怨教官、老师是不是这样抱怨?觉得他怎么都不懂我们,开个舞会也要来抓我们之类的,你会觉得彼此之间没有沟通的可能性,可是我觉得作者是在借助这个事件尝试沟通。

“春燕笑道:‘他是我的姨妈,也不好向着外人反说他的。’”这是春燕了不起的地方,如果春燕跟着藕官说,对,她们真没良心!就有点说不过去,因为现在讲的是她亲姨妈跟亲妈妈。可是春燕引用了宝玉的一段话,她觉得这样比较好,因为不是她在骂,而是宝玉在讲。“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时,是一颗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变出许多的不好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宝玉常常会讲这种奇怪的话,我们一直在强调《红楼梦》是一本眷恋青春的书,刚才已经解释过,这个青春讲的不是年龄,而是心境,很多人在十几岁就变成鱼眼睛了。这个“光彩”是什么,是一个生命想活出自己的那种渴望,跟生理年龄没有关系。作者讲的青春是拒绝衰老,而衰老绝对是心灵的衰老。我见过很多年纪很大的人,像台静农、余大纲老师,到八九十岁,你在课堂上听他们讲浪漫,讲对美的眷恋,你还能感受到青春的气息。就算在病床上,也幽默不断,他们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美,我相信这是一种生命智慧,一种豁达,在他们那里,你从来没有被责备过,也从来不觉得自己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两代之间绝对没有隔阂,这是一种风范。

宝玉这句话是值得玩味的,他说分明是一个人,怎么变出三个样子出来?不要忘记一个人身上,这三个东西都会存在。有时候会发亮,有时候就是鱼眼睛。有时候我也在提醒自己小心一点,因为系主任做久了就变成鱼眼睛了,因为开会开多了,讲话不知不觉就会变成鱼眼睛的语言。有些朋友到某一个年龄读到这一段会很伤心,我相信曹雪芹讲的不是年龄,因为他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也是鱼眼睛的年龄,可是他依然发亮,所以他要给生命里真正美好的东西留下一个记录。

她说:“这话虽是混话,倒也有些不差。”你在社会上看的时候,好像真的是这个样子,“别人不知道,只说我妈和姨妈,他老姊妹两个,如今越老了越把钱看的真了”。把钱看得很重也不是什么大罪过,只是春燕觉得怎么能吝啬到这种程度。“先是老姐儿两个在家抱怨没个差使,没个进益”,好多人总是不断买乐透,就是要寻求发财的机会,“幸亏有这园子,挑进来,可巧把我分到怡红院。家里省了一个人费用不算外,每月还有四五百钱的余剩,也还说不够”。意思是我们的情况比以前好多了,在她看来应该知足了,为什么越多反而越不满足?

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其实富有就是一种满足感,并不是客观物质。我们应该思考一下,是不是能够享受生命的满足,而有时候你会发现跟越多的人分享,满足感就越强烈,它不是物质上的多少,而是精神上的富裕。台湾从七十年代到现在,物质上增加了好几倍,可是大家的满足感反而降低了,因为少掉了很多那个年代我们去河里嬉戏,或者在自家园子里收割空心菜的快乐。所以春燕这一句话其实值得深思。“后来老姊妹二人都派到梨香院去照看他们,藕官认了我姨妈,芳官认了我妈,这几年着实宽裕了。如今挪进来也算撒开手了,还只无厌。你说好笑不好笑?”春燕的话其实是作者一个很重要的点醒,这并不是年龄的问题,而是生命处境的问题,一个生命的处境如果不能发现利益以外的快乐的话,是永远不会有满足感的。

“我姨妈刚和藕官吵了,接着我妈为洗头就和芳官吵。芳官连要洗头也不给他洗。昨日得了月钱,推不去了,买了东西先叫我洗。”这里特别动人是用春燕在讲亲生母亲,照理讲春燕应该很高兴,觉得妈妈很疼我,要我先洗了头,可春燕却觉得很不好意思。人在某个年龄段是没有这种血缘上的你亲我亲的,会觉得所有生命是一样的。如果我妈妈在我中学的时候做这样的事,我大概要自杀了。相反,如果有同学到家里,妈妈会很大方地招待他们吃饭。我妈妈那时候看到有个同学每次吃四碗饭,她就很兴奋地说,你看你每次都只吃一碗,他吃四碗,因为她觉得这个孩子好健康。这里面有一种生命的快乐,这个母亲以为她是在疼春燕,其实春燕最难过的是碰到了这样的一个妈妈。

“我想了一想:我自己有月钱,就没了钱,要洗时,不管袭人、晴雯、麝月,那一个跟前和他们说一声,也都容易,何必借这个光儿?”她的意思是说她妈妈不懂事,所以才这样斤斤计较。当然我们也可以为春燕的妈妈稍微讲几句话,因为过去太穷了,穷到没有了安全感,一旦拥有了财富,她就抓住不放,既不懂得享受也不会欣赏,这是最值得悲悯的。“好没意思。所以我不洗。他又叫我妹妹小鸠儿洗了,才叫芳官,果然就吵起来。”我后来想想,小时候真的见过这种情形,有些一直生活在困苦里的人最后是没有办法豁达的。“接着又要给宝玉吹汤,你说笑死了人?我见他一进来,我就告诉那些规矩。他只不信,只要强做知道,足的讨个没趣儿。”春燕觉得好丢脸,妈妈总是自寻其辱。“幸亏园里的人多,没人分记的清楚谁是谁的亲故。若有人记得,只我们一家人吵,什么意思呢?”春燕的这句话很好玩,意思是如果大家都知道这是我妈妈的话,我真的要自杀了。

我觉得把这段选在教科书里非常重要,应该让爸爸、妈妈跟孩子一起读,父母都疼孩子,可是不见得都知道怎么疼。有的时候你觉得是疼,对孩子来讲可能是很大的恐惧或者侮辱。我长大了以后跟父亲讲过,中学的时候每逢下雨天我就很紧张,因为我知道爸爸会送雨伞来,小学的时候会跑出去抱着爸爸好开心。可是等到初三的时候,就觉得很丢脸,因为那个时候觉得自己长大了,班上的男孩子都没有爸爸来送雨伞,只有自己的爸爸来,这种心情很难解释,觉得同学会笑话我,这么大了爸爸还把你当小孩。我相信两代之间的对话就是这种,爸爸也很委屈,心想我还上着班呢,特地请了假给你送伞。这些话都是彼此要听到的。这是非常奇特的一个心结,春燕把它给讲出来了。春燕如果是一个学生,那时候一定会躲在桌子底下。

春燕又对莺儿说:“你这会子又跑来弄这一带地上的东西,都是我姨妈管着,他一得了这地方,比得了永远基业还利害。”“永远基业”是指这些东西简直就像她的江山一样,因为她一辈子都没有管过什么东西,这一下不得了,这些花、柳条、草都是她的,你只要沾到一点点,她就要骂人了。“每日起早睡晚,自己辛苦了还不算,每日逼着我们照看,深恐有人糟蹋。”有没有觉得这个姨妈也没有错,她们得到了一块土地,对于土地上的花花草草十分珍惜,绝对也可以理解,只是她们有一点过了,全部变成了功利。在她们眼里每一朵花都是钱,这就是一种痛苦了,她疼惜的不是花草,而是钱。“我又怕误了我的差使。如今我们进来,老姨妈两个照看得谨谨慎慎,一根草儿也不许人动。你还掐这些花儿,又折他的嫩树,他们即刻就来,仔细他们抱怨。”春燕对她姨妈跟妈妈太了解了,说你小心一点,等一下她们就要来骂你了。

可是莺儿很有理由,她说:“别人乱折乱掐使不得,独我使得。自从分了地基之后,各房里皆有分例,吃的不用算,单管花草玩意儿。谁管什么,每日谁就把各房里姑娘、丫环戴的,必要送些折枝的去,另外还有插瓶的。惟有我们姑娘说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么再和你们要。’”这是宝钗的个性,她不喜欢戴花花草草,也不喜欢在家里插花,所以“究竟总没要过一次。我今儿便掐些,他们也不好意思说的”。

“一语未了,他那姨娘果然拄了拐走来。”注意这个画面的感觉,四个少女中间来了一个老师,老师和教官是我们青春时期最害怕的人,并不是说他们多坏,而是说对生命的解读不同,他们一出现,那个画面就变了。春天里添了一个另外的角色,就像童话常常讲的那个巫婆。“莺儿、春燕等忙让坐。那婆子见采了许多嫩柳,又见藕官等采了多少鲜花,心内便不受用,看着莺儿,偏又不好说什么。”有没有发现刚才莺儿编的花篮,所有的人都在赞美,可这个老太太是看不见的,生命的悲哀就在这里,美只有在悠闲而没有目的的时候才看得到,春燕的姨妈和妈妈已经辛苦到看不着美了。当人间的美丽都变成钱的时候,是非常悲惨的事情。

因为莺儿是宝钗房里的丫头,她不好意思说她,只能骂春燕道:“我叫你来照看照看,你就贪住玩了。拿我做隐身符儿,你乐。”意思是你假借我的名义在这里玩乐。春燕无故被骂,觉得很委屈,她说:“你老又使我,又怕,这会子反说我。难道把我劈八瓣子不成?”莺儿就笑着说:“姨妈,你别信小燕的话。都是他摘下来的,烦我给他编,我撵他,他不去。”因为刚才春燕说姨妈来了会骂人,所以莺儿就故意说这都是她摘的。春燕也笑着对莺儿说:“你可少玩儿,你只顾玩儿,老人家就认了真了。”

“那婆子本是愚顽之辈,兼之年脉昏愦”,年纪大了以后,头脑不清楚,“惟利是命,一概情面不管”,除了钱什么都不认。摘她的这些嫩柳和花,她已经“心疼肝断,无计可施,听莺儿如此说,便倚老卖老,拿着柱杖来向春燕身上击了几下”,此时,刚才那个“春困已醒,搴帷下榻”、“挽翠披金”的春天美忽然一下全消失了,作者心痛的是,那么美的生命为什么会被糟蹋成这个样子。“骂道:‘小蹄子,我说着你,你还和我强嘴儿呢!你妈恨的牙痒,要撕你的肉吃呢!你还来和我梆子似的。’”这个语言真的有点可怕,可是有时候生活得很辛苦的人,语言会变得非常刻薄。所以春燕的母亲或者姨妈,其实是值得同情的人。

一个社会如果不往正常的方向发展,就会刺激出这种东西,甚至有的时候会鼓励这种粗暴,把它变成阶级斗争。比如你们能在这里游山玩水,欣赏美景,为什么我要这么辛苦?这个时候就变成报复了。一旦这种情绪出来,社会的整个文明就会下降,所有好的东西都要被打坏,因为只是你们在享受美,他们从不曾享受过。所以我觉得美要分享,也就是说美应该是社会的一个共有资源,那如何去启发他们内在感动的力量,恐怕是最重要的。欧洲那些比较文明、成熟的国家,非常在意文化资源的过度集中带来的负面影响,比如法国从七十年代就一直在讨论,所有的戏剧表演、文学美术馆都在巴黎,法国这么大,那些乡下的人该怎么办?因为乡下人很可能就是春燕的妈妈跟姨妈的讲话方式,所以这几年法国一直坚持把很多文化资源移到各个地方去,只有人的心里没有了城乡的差距,才能共享美感,把平和心态找出来。所以我读到这一段其实感触蛮深的。

“打的春燕又羞、又愧、又急,因哭道:‘莺儿姐姐玩话,你老就认真打我。我妈为什么恨我?我又没烧胡了洗脸水,有什么不是!’”莺儿本来是开玩笑的话,忽然看到婆子认真动了气,就赶快上去拉住说:“我才是玩话,你老人家打他,我岂不愧?”那个老婆子说:“姑娘,你别管我们的事,难道为姑娘这里,不许我们管孩子不成?”这句话是产生代沟的重要原因,通常长辈打孩子都说,我的孩子我难道不能管?可是在成熟的公民社会里面,孩子不能说是谁的,你只有养大他的义务跟责任,不能把他当成私产。“莺儿听见这般蠢话,便赌气红了脸,撒了手冷笑道:‘你老人家要管,那一刻管不得,偏我说了一句玩话就管他了。我看你老管去!’”说着就坐下来,还是编她的柳条篮子。

偏偏春燕的妈妈又出来找她,这个春天不止姨妈来污染,亲妈妈也来污染了,五十九回让我们看到一个青春被糟蹋的状况。妈妈带来了更大的侮辱,因为妈妈觉得她有更大的权力,对青春的侮辱最严重的恰恰是亲人。可我们知道没有谁有权侮辱青春,因为这是一个生命现象。“偏又有春燕的娘出来找他,喊道:‘你不来舀水,在那里做什么呢?’这婆子便接声儿道:‘你来瞧瞧,你的女儿连我也不服了!在那里排揎我呢。’那婆子一面走过来说:‘姨妈!你又怎么了?我们丫头眼里没娘罢了,连姨妈也没了不成?’”一看就是鱼眼睛的话对不对,人如果有自信不会说这种酸话。莺儿看春燕的妈来了,就想跟她解释一下,说姨妈错怪春燕了。可是姨妈根本不容人说话。

“便将石上的花篮与他娘瞧道:‘你瞧瞧,你女儿这么大孩子玩的。他先领着人糟蹋我,我怎么说人?’”在任何年龄都应该欣赏的美,她却认为小孩子玩玩也就算了,可是春燕这么大了,还在玩这些花花草草。“他娘也正为芳官之气未平,又恨春燕不遂他的心,便上来打耳刮子,骂道:‘小娼妇,你能上来了几年?’”姨妈还是拿拐杖敲一敲,现在是啪地一巴掌;刚才是小蹄子,现在是小娼妇。亲情一旦变成权力,那侮辱就是加倍的。现在回想起来,小时候碰到很多这种情况,因为整个社会都没有教育大家,每个青春的生命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你生养他,但无权侮辱他。恐怕一直到今天,《红楼梦》的这些部分在我们的社会中还有启发意义,因为我们还面临很多类似的问题。

“你也跟着那轻薄浪小妇学”,注意“轻薄浪小妇”,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文化里女性侮辱女性的字眼都是和性有关,这是值得反省跟检讨的。妈妈骂自己的女儿都用“娼妇”和“浪”的字眼。“怎么就管不得你了?干的我管不得,你是我肚里掉出来的,难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既是这样,你们这起蹄子到的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该死在那里伺侯,又跑出来浪汉子么?”我们也要谅解她心里的那个苦,这个苦意味着一个社会里如果没有合理的理性,代跟代之间就会有这么严重的侮辱。一面“又抓起柳条子来,直送到他脸上,问道:‘这叫作什么?这编的是你娘的屁!’”好惨,那么美的一个花篮子,现在被她说成“你娘的屁”,我觉得作者这里面有一个更大的悲悯,这个悲悯不止是同情春燕,更大的同情是对春燕的妈妈,把所有的美看成是最肮脏的东西才是生命里的最大悲哀。

有没有发现这句话刚好骂的就是莺儿,因为这个篮子是莺儿编的,莺儿忙说:“那是我们编的,你老别指桑骂槐。”什么叫编你娘的屁,屁怎么编也不晓得。我觉得很好笑,她怎么会把这么值得赞美的东西用这样的语言去糟蹋。“那婆子深妒袭人、晴雯一干人,凡房中大些的丫头都比他们有些权势,凡见了这一干人,心中又畏又让,未免又气又恨,亦且迁怒于众,复又看了藕官,又是他令姊的冤家,四处凑成一股怒气。”我觉得作者在这里有很大的同情,人一旦有冤气,有一天一定会报复,如果你真的关心那个美,就不能只看到美,还要帮那些糟蹋美的人把冤气化解掉,不然这个社会根本不可能让美维持长久。这个婆子四股冤气结到一起,是一定要爆发的。作者如果一路写这些婆子有多坏也就罢了,可是他要写的是她们心中是有恨的,为什么有些地方她没有资格去?为什么有些人对她这么颐指气使?

“那春燕啼哭着往怡红院去了。他娘又恐问他为何哭,怕他又说出打他,自己又要受晴雯等之气,不免着急起来,又忙喊道:‘你回来!我告诉你再去。’春燕那里肯回来?急的他娘跑了去又拉他。他回头看见,便也往前飞跑。他娘只顾赶他,不防脚下被苔滑倒,引的莺儿三个人反都笑了。”这里作者用幽默的、滑稽的方法把春燕妈妈变成了一个丑角,注意这个丑角不是侮辱,只是让你看到生命的可悲、可叹。莺儿生气了,就把花篮都丢到河中,回房去了。“这里把个婆子心疼的只念佛,又骂:‘促狭小蹄子!糟蹋了花儿,雷也是要打的。’自己且掐花儿往各房送去不提。”

“却说春燕一直跑入院中,顶头遇见袭人往黛玉处去问安。春燕便一把抱住袭人说:‘姑娘救我!我娘又打我呢。’袭人见他娘来了,不免生气,便说道:‘三日两头儿打了干的打亲的,还是卖弄你女儿多,还是认真不知王法?’”我后来想,以前很多妈妈生好多小孩,是不是就为了打他们?“这婆子虽来了几日,见袭人不言不语是好性子,便说道:‘姑娘,你不知道,别管我们闲事!都是你们纵的,这会还管什么?’说着,便又赶着打。袭人气的转身进来,见麝月正在海棠下晾手巾,听得如此喊闹,便说:‘姐姐别管,看他怎样。’一面使眼色与春燕,春燕会意,便直奔了宝玉去。”她要害这个老婆子了,使眼色让春燕躲到宝玉的背后,因为宝玉是护花使者,疼惜所有的青春、所有的美。“众人都笑说:‘这可是没有的事都闹出来了。’麝月向婆子道:‘你再略煞一煞气儿,难道这些人的脸面,和你讨一个情还讨不下来不成?’”

“那婆子见他女儿奔到宝玉身边去,又见宝玉拉了春燕的手说:‘你别怕,有我呢!’”这六个字真了不起,在初中的时候真希望有个人能在发生大事的时候说,你别怕,有我呢!那里面有一种对青春的爱,作者在这里做了一个有趣的对比,是不是鱼眼睛真的出了问题,到最后连至亲的女儿都不懂得疼惜。“春燕又一行哭,又一行将方才莺儿等事都说出来。宝玉越发急起来,说:‘你只在这里闹也罢了,怎么连亲戚也都得罪了?’”莺儿是宝钗那边的,传出去真是笑话。“麝月又向婆子及众人道:‘怨不得这嫂子说我们管不着他们的事,我们虽无知,错管了,如今请出一个管得着的人来管一管,嫂子就心服口服,也知道规矩了。’便回头命小丫头子:‘去把平儿给我们叫来!平儿不得闲,就把林大娘叫来。’”大家听到这个话就害怕,因为平儿是王熙凤手下的人,厉害得不得了。

那小丫头子应了就走。大家知道这下严重了,“众媳妇上来笑说:‘嫂子,快求姑娘们叫回那孩子罢。平姑娘来了,可就不好了。’”这个老婆子因为进来没几天,不知道平儿是谁,说:“凭是那个平姑娘来了,也评个理,没有个娘管女儿,大家管着娘的。”注意,这个逻辑是私领域而不是公领域的逻辑,前面赵姨娘去办公室把探春骂了一顿,就是把私领域的事弄到公领域去。假如我们的孩子有一天做了总统,你不能到总统府去骂他,说我在管孩子。大家就说:“你当那个平姑娘?是二奶奶屋里的平姑娘。他有情呢,说你两句。他一翻脸,嫂子就吃不了的兜着走!”

“说话之间,只见那小丫头子回来说:‘平姑娘正有事,问我做什么,我告诉了他,他说:“既这样,且撵他出去,告诉与林大娘在角门外打他四十板子就是了。”’”平儿连来都不来,执法是有规矩的,没有什么情面好讲,打四十板子,立刻解聘。那个婆子听了,才知道厉害,她当然舍不得出去,一出去所有的钱都没有了,“便又泪流满面,央告袭人等说:‘好容易我进来了,况且我是寡妇,家里没人,正好一心无挂的在里头伏侍,姑娘们也便宜,我家里也省些交过。我这一去,又要去自己生火过活,将来不免又没了过活。’”这个话讲得很实在,在这里吃的是公家的,回到家里她就要靠自己过活。作者其实很慈悲,让我们看到这些卑微的人的辛苦。

“袭人见他如此,早又心软了,便说:‘你既要在这里,又不守规矩,又不听话,又乱打人,那里弄你这个不晓事的来,天天斗口,也叫人笑话,失了体面。’”“失了体面”是说,你今天得罪了莺儿,我们还要跟宝钗道歉去,你乱了公领域的规矩了。“晴雯笑道:‘理他呢,打发去了是正经。谁和他去对嘴对舌的。’”有没有发现《红楼梦》里每句话都跟性格有关,晴雯性子烈,袭人心比较软。“那婆子又央众人道:‘我虽错了,姑娘吩咐,我以后改过。姑娘们那不是行好积德?’又央告春燕道:‘原是我为打你起的,究竟没打成你,如今我反受了罪?你也替我说说。’”真是很好玩,在封建的社会,亲人是可以随便打骂的,亲人还是说情的借口,可见亲情也是一种功利关系。“宝玉见如此可怜,只得留下,吩咐他不可再闹。那婆子一一谢过了下去。”

“只见平儿走来,问系何事?袭人等忙说:‘已完了,不必再提。’”平儿问刚才这个事情到底怎么了,袭人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愿意再提。“平儿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得省的且省些事也罢了。能去了几日,只听各处大小人儿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叫我不知管那一处的是。’袭人笑道:‘我只说我们这里反了,原来还有几处。’平儿笑道:‘这算什么。正和珍大奶奶等算呢,这三四日的工夫,一共大小出来了八九件了。你这里是极小的,算不起数儿来,还有大的可气可笑之事。’不知袭人问他果系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来茯苓霜】

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来茯苓霜

第六十回的回目里出现了四样东西:茉莉粉、蔷薇硝、玫瑰露和茯苓霜,作者用四种不同的保养品来串联小说的回目。等一下给大家讲完以后,大家肯定会蛮惊讶,好的小说作者特别善于穿针引线,这么大的家族,人事复杂到理不出头绪,可是作者就用小小的蔷薇硝跟茉莉粉把事件串在一起,把复杂的人际关系组织起来,构成这么有趣的故事。

其实这四种东西都是空的,只是起穿针跟引线的作用,那些唱戏的小孩跟赵姨娘的关系,贾环跟彩云的关系,芳官和柳五儿的关系……全部借着这个蔷薇硝、茉莉粉、玫瑰露和茯苓霜串在了一起。从文学技巧来讲,第六十回是高峰中的高峰。我想《红楼梦》的写作高峰恐怕就是第五十九回、六十回前后,一直到第六十四回、六十九回的尤二姐、尤三姐的故事,之后就觉得有一些下坡。

高阳认为一百二十回都是曹雪芹写的,只是后面的四十回没有好好改过,前面的是在十年里一直修改的,所以他认为靠近第七十回到第八十回就感觉不是那么仔细了。我并不完全接受高阳的观点,我还是认为第八十一回到第一百二十回不是曹雪芹写的,因为一个好的写作者,即使是没有经过删改修剪,本质也应该是好的,因为他的语言品位不会变。可是第八十一回到第一百二十回,作品中的那种贵气不见了。也许很可能第七十回之后多多少少就有些部分不是曹雪芹的原作,因为到第七十五回左右,你就能感觉到结构、文字都有点不同了,可能是后面续写的人也要做些连接的工作,这种连接就会出问题。所以第六十回前后大概是这本书最精彩的地方。

第五十九回的结尾,因为春燕的妈妈惹了事情,大家压不住她,就说叫平儿来,那平儿没有来。后来平儿来了,就说这几天贾母、王夫人不在,不知道出了多少事情,也没有办法管那么多了,睁一眼闭一眼吧。“话说袭人因问平儿,何事这等忙乱?平儿笑道:‘都是世人想不到的,说来也好笑,等几日告诉你,如今没有头绪呢,且也不得闲呢。’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环来了,说:‘平姐姐可在这里?奶奶等你,你怎么不去了?’”李纨现在不是在代理总经理吗?她有事情找平儿。“平儿忙转身出来,口内笑说:‘来了!来了!’袭人等笑道:‘他奶奶病了,他又成了个香饽饽了,都抢不到手。’”“香饽饽”就是变成抢手货了,因为王熙凤不在,李纨又有一点无能,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平儿来做最后的裁夺。“平儿去了不提。”

“这里宝玉便叫春燕:‘你跟了你妈去,到宝姑娘房里给莺儿几句好话听听,也不可白得罪了他。’”大家记不记得春燕的妈妈骂了莺儿,宝玉觉得不可以得罪了亲戚。那春燕答应了,就跟她妈妈出去,宝玉还不放心,“又隔窗说道:‘不可当着宝姑娘说,仔细反叫莺儿受教导。’”因为宝钗听到,第一个要骂的就是莺儿。我们小时候也有一个规矩,在外面跟人家吵架、打架,妈妈知道,一定先打你,她不管你对错,因为是你没有把事情处理好。可见这个小男孩的细心。

“娘儿两个应了出来,一面走着,一面说闲话儿,春燕因向他娘道:‘我素日劝你老人家再不信,何苦闹出没趣来才罢。’”这段闲话非常好玩,春燕就跟妈妈说,我跟你讲过这里有很多的规矩,你不听,每天闹来闹去,又是给人家用剩的洗头水,又打人、骂人的,还好今天宝玉保护了你,不然你就被打四十板子赶出去了。“他娘笑道:‘小蹄子,你走罢,俗语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如今知道了。你又该质问着我。’”母亲跟女儿可以这样讲话的时候,就比较像朋友了,在第五十九回她骂女儿的时候,完全是小娼妇、浪汉子之类的语言。可是现在却说你不要再讲了,我都不好意思了。妈妈会有这样的反省,两代人之间的关系才是健康的。

春燕就跟她妈妈说:“若妈安分守己,在这屋里长久了,自有许多的好处。我且告诉你一句话:宝玉常说,这屋里人,无论家里外头的,一应我们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呢。”前面提到过,家里头的就是世世代代做奴才的,最后丫头配给家里的小厮,生下来的孩子也是奴才;外头的是像袭人那样直接买进来的。宝玉觉得每一个人都是生命,这些人服侍他一场,将来一定要让她们恢复自由,不能认为有了卖身契以后,就把别人世世代代当奴才,所以宝玉在某些地方很像一个革命者,他不接受自己所处时代的这种世俗的人际关系,觉得应该对人有起码的尊重。我一直觉得《红楼梦》是一部非常革命的书,它的很多观念今天读起来都非常现代。春燕问她妈妈说:“你只说这一件可好不好?”意思是这个事情多了不起,他们家花了钱买了我们做奴才,可是却要给我们自由。她妈妈高兴得不得了,赶快问:“这话果真?”“春燕道:‘谁可扯这谎作做什么?’婆子听了,便念佛不绝。”

“当时来至蘅芜苑中,正值宝钗、黛玉、薛姨妈等吃饭。莺儿自去泡茶”,刚好有个单独的机会,“春燕便和他妈一径到莺儿前,赔笑说‘方才言语冒撞了,姑娘莫嗔莫怪,特来陪罪’等语”。莺儿当然也很客气,可见人间根本没有什么解不开的怨恨,《红楼梦》总是让你感觉所有的怨怒跟嗔怪其实都是误解。过去的这些用人,当然不能像主人一样坐在那边做客,所以娘儿俩就说有事告辞了。

“忽见蕊官赶出叫:‘妈妈,姐姐,略站一站。’一面走上来”,蕊官知道春燕来了,春燕是宝玉房里的丫头,芳官也在宝玉房里,就“递了一个纸包与他们,说是蔷薇硝,带与芳官去擦脸”。这是蘅芜苑跟怡红院之间的私相授受。有时候你看到小朋友之间,或者是青少年之间互赠礼物,千万不要随便讥笑,因为他们自有他们的意义。我以前觉得那个大头贴简直无聊到极点,可是孩子们还总是在那边玩来玩去的,是因为其中有他们的很多情谊和记忆。这个蔷薇硝本身不见得值什么钱,可它是一个情分。

“春燕笑道:‘你们也太小器了,还怕那里没有这个与他,巴巴的你又弄一包给他去。’”意思是说芳官在我们的院子里当差,我们那里什么化妆品没有,还要你巴巴的送一包蔷薇硝给她。注意下面的话,蕊官说:“他是他的,我送是我的。姐姐,千万带回去罢。”这才是真正的意义所在,它是一份心意,戏班子里的小孩尤其喜欢这样,因为中国的戏剧里一直在讲这个东西,几乎每个戏剧里面都有一个东西传来传去,一块玉珮或者一把扇子、一条手帕,人和人之间的情感要借这个物来串联。“春燕只得接了。娘儿两个回来,正值贾环、贾琮二人来问候宝玉,也才进来。”作者真是会写,就是刚好把蔷薇硝带回来的时候,这两个人来探病,被他们看到了。穿针引线其实很不容易,有时候写着写着就忘了,可作者用蔷薇硝串出贾环、贾琮来问候。“春燕便向他娘说:‘只我进去罢,你老不用去。’他娘听了,自此便百依百随的,不敢倔强了。”有没有发现春燕在教她妈妈规矩,我前面提到的美的资源的分享指的就是这个,没有人是不能教化的。有了这个规矩以后,她就知道该怎么去扮演自己的角色了。

“春燕进来,宝玉知道回复,便先点头。春燕会意,便不再说一语。”宝玉知道春燕是要回报事情结果的,为什么两个人要一个点头,一个会意?因为贾环在场,不方便说话,否则传出去又是是非。这个点头会意用得非常巧妙,两个人之间有默契的时候,是不需要说话的。春燕“略站了一站,便转身出去,使眼色与芳官”,为她带了一包蔷薇硝,你看点头、会意、使眼色,这些人之间有很多语言之外的表情,尤其芳官这种唱过戏的,马上就懂了。“芳官出来,春燕方悄悄的说与蕊官之事,并与他硝。”

“宝玉并无与琮、环可谈之语”,这一句话一听就觉得很好玩,想想看自己从小到大有那么多的同学,或者同事,未必每个人都可以谈话。有的人你很努力想谈话到最后就是谈不成的也有,可见人还是分不同类别的,宝玉就觉得跟贾琮、贾环无话可讲,看到芳官出去又进来,手上多了一包东西,“因笑问芳官手里是什么,芳官便忙递与宝玉瞧,又说是擦春癣的蔷薇硝。宝玉笑道:‘难为他想得到。’”任何人对人的关心,宝玉都会赞美。这些小孩子这么小,就懂得跟别人分享美好的东西。

我想这也许是一个社会伦理很有趣的部分,因为有一种教育是从小告诉人这是你的,那个是别人的,最后变得大家不能共享任何东西。记得在法国的保加利亚籍的作家克里德瓦在跟我学习汉语的时候,告诉我他到中国来吓了一跳,为什么那么多人可以一起吃一盘菜。我说,这有什么奇怪?他说,这么多人吃一盘菜,怎么知道吃哪一部分,要吃多少?我才发现他是从文化学的层面在关心这个问题,在西方如果不分清楚,是不知道自己该吃哪一部分的。我后来想真是这样,小时候我们一家八口,一盘菜每个人都知道该吃多少,很奇怪,每一次都吃光,每个人还都不觉得缺。这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哲学,我们在生活里真的做到了。现在有些孩子一上来就把菜吃光,等大人吃的时候就没有菜了。这是一个教养,小时候爸爸、妈妈在忙,你先吃的话一定知道该怎么留菜,不懂的话,姐姐、哥哥也会教你的,我相信这是一个伦理。有的社会鼓励把一切用法律分清楚,可是在中国社会是用道德来分的,当然有时候会有危险,可它也真的变成人际关系的一部分。

现在年轻人的私有观念是比较强的,而我在读大学以前,一直跟哥哥、弟弟住同一个房间的上下铺。你会知道那个空间怎么共用,从小就有跟别人分用一个空间、时间、物件的习惯,可是现在这种东西越来越少了。戏班子里的小孩从小就没有私密空间,也没有私人物件,所以分享的可能性就比较大。我们当兵的时候也是这样,常常就是买了一堆凤梨回来,大家拿刺刀切完然后一起吃,从来不太讲你的我的。当然,这里面并没有绝对的好或不好,也不存在道德高低的评判,只是一种习惯。《红楼梦》里很提倡人在物质或精神上能与别人的分享,宝玉说的“难得他想得到”就是这个意思。

“贾环听了,便伸着头瞧了一瞧,又闻得一股清香,便弯腰向靴筒内掏出一张纸来托着,笑说:‘好哥哥,给我一半儿。’”我们刚刚讲完美好的东西要跟别人分享,可是这个时候你会发现要跟贾环分享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所谓的分享是说,我们有共同的对那个东西的珍惜跟爱,可是大家会觉得贾环不是这样的人。注意一下这个动作,从靴桶内掏出一张纸,以前的男孩子穿靴子,靴筒里有个口袋,大概可以放点草稿纸什么的。仔细想想,蔷薇硝是擦脸的,他从靴筒里掏出一张纸来,然后包回去给彩云,是不是怪怪的。我觉得作者是很细心地在写,如果他的品位不到,你就会觉得这个东西给他也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