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是《红楼梦》里比较短的一回,我一直感觉它有点像一篇很美的春天散文。在一个大小说里,有时候要以情节或者人物描写取胜,譬如在第六十四、六十九回,讲到尤二姐、尤三姐的时候,会有很多戏剧性的情节。第五十九回既没有什么情节,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人物描绘,我之所以称它为散文,是因为它描绘的是春天来临的一种气味跟感觉。
一开始先说宝钗早上起来,“春困方醒”,用这个字眼已经很特别了,春天是个慵懒的季节,人会有一种困倦。“困”是疲倦,可又不是累得疲倦,就是慵懒,不想做任何事情。这个季节万物都在慢慢复苏,其实就是人慢慢醒过来的那个感觉,身体在似醒未醒之间,没有办法做到完全理性。这种散文着墨于心事或者心境,跟一般小说情节发展有所不同。
这个回目里的“嗔莺咤燕”,其实是两个人,一个是宝钗的丫头叫“金莺”,她姓黄,我们叫她黄金莺。黄莺在春天的叫声是非常好听的,不仅在东方,在西方像王尔德、济慈的诗中,也都有黄莺,它的声音很清脆,好像代表了春天的来临。去过西湖的朋友肯定记得,西湖十景里有一景叫“柳浪闻莺”。我曾问过朋友,你觉得“柳浪闻莺”这个景是用眼睛看的吗?其实它是要用耳朵听的,当柳条在春风里翻起绿浪的时候会听到黄莺的一声声鸣叫。黄金莺这个名字刚好让人联想到春天的某种感觉。
记得前面曾讲过黄金莺结梅花络,她是个手很巧的女孩子,《红楼梦》中关于金莺的故事不多,本来宝钗就是个极有分寸的女孩子,因为是住在亲戚家里,所以要尽量地保持内敛、沉稳,黄金莺也不太表现自己。大家总是说,她手很巧,刺绣很好,梅花络打得漂亮极了,常常有人求她帮忙做类似的手工。
可是作者在这个春天里写的是黄金莺的故事,因为春天来了,史湘云发了皮肤病。很难想象古代的小姐们,连皮肤病都会取一个很美的名字,叫做“杏癍癣”,就是两腮有点痒。也许台湾的感觉不太明显,如果是在法国这种地方,因为比较干,春天也会有这个问题。治“杏癍癣”的一种药叫“蔷薇硝”,硝是一种矿物质磨成的粉,它有防腐的功能,当然这种东西不能吃太多。“蔷薇硝”就是把蔷薇花磨成粉以后加上一点点硝制成的止痒药,我一直觉得现在我们可以根据《红楼梦》开发出很多药,比如玫瑰露、茯苓霜、蔷薇硝、茉莉粉,其实都是用自然界的矿物或植物做出来的介于药跟保养品之间的东西。
史湘云要用蔷薇硝,宝钗刚好用完了,就让黄金莺和蕊官两个丫头一起去潇湘馆找林黛玉要一点。从蘅芜苑到潇湘馆,要穿过整个大观园,这两个小女孩本来是有任务的,可是春天会很奇怪地让所有人放慢脚步,因为它让你眷恋。所以整个第五十九回的节奏开始慢下来,这两个小女孩走走、说说、停停,几乎忘掉了主人交代的事情。
其实“忘”字是人的生命中蛮重要的一个字,庄子就一直在强调这个“忘”字。比如我今天要从高雄到台北,当然是希望自己早点到,但如果我觉得在路程当中可以看到这个季节里很多很美的东西,我就会慢下来。人类文明里的速度感是非常奇怪的东西,我们总希望越来越快,甚至追求比飞机更快的速度,可是这种速度也使我们错过了享受从A点到B点的过程。因为在某一刻的光线里,或者某一个季节里,随时都会有令人惊喜的美。昨天从嘉义坐火车来的时候,路边稻田里的稻穗有一点黄,大部分的稻秧还是绿的,处在青黄之间的稻田在夕阳里色彩丰富得不得了。你会很庆幸没有坐飞机,火车的速度刚好让你的心情跟风景之间能有一次对话。
第五十九回讲的就是这种境况,两个女孩子流连在大观园的春光里,玩起来了。在中学时,如果没有联考的压力,你也会这样忘情地感觉到春天的美。只要一有绩测跟联考,你就会变得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春天。第五十九回说的是这些小孩子感觉到了青春,也感受到了春天。作者最疼惜的是青春,最惋惜的是青春被糟蹋。所以第五十九回是美丽的春天里的散文,两个小女孩走在花园里,感受到的是季节的春天和生命的春天。
作者为什么要用“嗔莺咤燕”呢?“嗔”是佛教里面讲的“贪嗔痴”,是发怒生气的意思,是说黄金莺生气了。这个“燕”是指宝玉房里叫何春燕的丫头,这个小丫头也很懂事,跑来找黄金莺聊天。春燕为什么会跑出来,因为她妈就是芳官的干妈,她的姨妈就是发现藕官烧纸钱的婆子,所以这个春燕蛮可怜的,有那样一个妈妈,又有这样一个姨妈,她觉得这些老人家总是惹事,让她有点丢脸。人小的时候身上有一种天真,看到自己妈妈做这种事,觉得有点难为情,所以她就跑出来了。
春燕就提醒黄金莺,这些都是我姨妈管的,你在这边摘她的花和柳条,对她来说已经割心割肝了,等一下大概又要吵架了。果然,刚讲完她姨妈就来了,开口就骂。
注意,作者在这里并没有讽刺的意思,只是在讲对待生命的两种态度,一种是很功利的,因为每一朵花都能在市场里卖钱;还有一种是没有任何目的的鉴赏。德国的哲学家康德说:美是一种无目的的快乐。通常我们很难理解“无目的”的意义,比如这次我从北部到南部来,如果目的性太强,就会希望越快越好,在没有目的的时候,才会产生快乐的美感。当今世界最大的悲哀是我们被置放在一个越来越有目的性的时空里,缺失了无目的的感受和欣赏。其实人跟人的关系也是一样,有目的就是互相利用,只有没有任何目的的交往,才可以变成互相欣赏,同事、亲人都是如此,脱离所有的功利关系,才能看到一个人生命状态的美。春燕、金莺和蕊官几个小女孩都处于无目的状态,这个花园的美就被她们呈现出来了。
这是两种生命态度的对比,她们引用宝玉的话:“年轻的女孩子这么美,像珍珠一样,结了婚以后,就慢慢没有光彩了。然后等到老了以后,简直变成鱼眼睛了。”这是《红楼梦》里非常重要的一段话,作者疼惜所有的青春。我今天有一个也许很阿Q的想法,觉得他怜惜的不只是生理上的青春,而是心灵上的青春,有的人才十几岁就已经变成鱼眼睛了,而有的人可能一生都不曾失去珍珠的光彩。
等一下大家就可以看到这几个小女孩在一起对春天园林的欣赏,到底意味着什么。我想很多朋友都知道,中国文学从诗到散文再到戏剧,一直有个很重要的意象就是园林。园林一直是中国人生命中最大的心灵寄托,柳梦梅和杜丽娘的恋爱是在园林,一定是游园之后的惊梦,因为花园是古代社会里唯一能让心灵自由放松的地方。
所以所有的戏曲、小说都有后花园相会的场景,幸好有一个后花园能让这些青少年逃避社会的压力,逃避绩测和联考,因此园林就变成了一个重要的象征。第五十九回里的游园,其实是要找回她们的心灵花园。可是心灵花园里也有污染,就是春燕的妈妈和她姨妈,她们已经失去了对美的感受力,在这个园林当中,她们能看到的只是功利跟目的。
前面说到因为老太妃死了,家里的大人都出去了,所以从第五十九回到第六十回,可以看到很多由青少年引发出来的一些管理上的疏忽,而这些疏忽就有点像我们在中学时老师或教官不在时,那种规矩的暂时放松。中学时,每次听到老师请假,不管是家里有事还是他本人生病,所有人都会欢呼。我自己做老师的时候,自己觉得做得还不错,自认为我哪天请假他们会难过,后来别人告诉我,他们也一样欢呼。那个欢呼是说,他们获得了一个规矩暂时离开的机会。有一天你真懂了他们,你就会有放青春一马的冲动,因为再好的规矩,都不如这个规矩暂时消失,让他们自己乱一下,他们自己也会整顿出规矩。真正好的教育其实是可以放心的,要学会把平常给他的限制暂时拿掉,不拿掉的话,永远都无法启动他们管理自己的机制。
在第五十九回到第六十回当中,有好多的事件发生,茯苓霜被偷、玫瑰露出事,都是因为大人不在家。这些十几岁的小孩子,身上隐藏着逾越规矩的骚动。其实在某一个年龄段,你会对这一切开始欣赏,觉得这样的生命很好,有点像蚌壳慢慢偷偷打开来露出来的那个肉体。你会很高兴他们能不害怕、不惊慌地呈现他们自己的内在,可是一定要很小心,因为小时候我们躲在一边看水盆里面的蚌壳慢慢张开,只要碰它一下,它马上就缩回去了。现在我会提醒大家,尽量不要去碰它,就让它好好地打开来,张开是它的生命方式,你在旁边去约束它,逼它缩回去,肯定不是最好的教育方式。我希望大家不要对立地去看春燕跟姨妈和妈妈的关系,我们只是期待春燕有一天不要变成姨妈跟妈妈,因为如果只是年龄的话,每一个人最后的结局都蛮惨的。可是作者的意思是说如果你真正懂得了青春,就会一辈子拥有年轻、活泼、愉悦的青春光彩。
我们先看一下第五十九回接到第五十八回的结尾:“话说宝玉听说贾母等回来了,遂多添了一件衣服,拄杖前边来。”宝玉还在患病期间,注意,添衣服是有点慵懒的,是比较自在跟潇洒的。如果说是赶快把衣服穿好,打起领带的时候,那就有目的性了。所以我觉得从一开始就在讲春天的潇洒、自在、陶醉的感觉。宝玉与贾母、王夫人等“都见过。贾母等因每日辛苦,都要早些歇息,一宿无话,次日五鼓,又往朝中去”。一个晚上都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就交代过去。第二天五鼓,天刚蒙蒙亮,就又要去上朝。这些贵夫人真的很辛苦,每天都要按品大妆去上朝。
“离送灵日不远,鸳鸯、琥珀、翡翠、玻璃四人都忙着打点贾母之物;玉钏、彩云、彩霞等皆打点王夫人之物,当面查点与跟随管事媳妇。”王夫人的丫头本来也有四个,有一个是跳井自杀的金钏儿。后来王夫人说不要补了,把金钏儿的那份薪水给了她妹妹玉钏儿,作为她逼死了一个丫头的补赎。作者这里交代得非常清楚。东西打点好了以后,要一一查明入账,贾母带了多少件首饰、多少件衣服、多少盥洗的东西,全部交代清楚,可见管理非常严格。“跟随的一共大小六个丫环,十个老婆子、媳妇,男人不算。连日收拾驮轿器械。鸳鸯与玉钏儿皆不随去,只看屋子。”“驮轿”也是轿子,是用马或者骡子来驮的。一品官的夫人出行,前面要有执事,就是轿子前面很多拿着“肃静”、“回避”或者各种刀剑“器械”的人叫做执事,用现在的话说叫做开道的,就是前面的开道的随从。“一面先几日预发帐幔铺陈之物,先有四五个媳妇并几个男人领了出来,坐了几辆车绕道先至下处,铺陈安插等候。”这些贵妇到某个地方住,今天也许住什么五星、六星级旅馆,但当时她们是不会去住旅馆的,一定是住官家专用的行馆,在人到之前所有的帐子、帘子、褥子、被子都要从家里带去铺好。一个贵夫人出巡一次,家里就要全面动员,这里描写的是贾母、王夫人等人去送灵时官家的气派。
“临日,贾母带着蓉妻坐二乘驮轿”,“蓉妻”就是贾蓉的太太,之前贾蓉有过一个太太叫秦可卿,现在这个就没有名字了,你会觉得这是个不出色的女人,只是一个附属的角色。“王夫人在后只坐一乘驮轿,贾珍骑马率领众家丁围护。”注意“围护”这两个字,“家丁”其实就是保安,贾母跟王夫人大概也不怕会有刺杀之类的问题,只是担心被闲杂人等撞到,惊吓了老太太,所以要有人在旁边围护着。“又有几辆大车子与婆子、丫环等,并放些随换的衣服等件。”除了前面的驮轿以外,后面还有一辆游览车,里面坐的全是用人,因为一到驻地,这些人就要开始打扫、伺候。可见以前的官家真是蛮麻烦的,主人出个门,周遭要有这么多的配套措施,而且这些贵夫人吃一顿饭就要换一套衣服的,所有的钗环也要换,所以要一箱一箱地备在后面的大车子里。
“是日薛姨妈、尤氏率领诸人直送至大门方回。贾琏恐路上不便,一面打发了他父母起身赶上贾母、王夫人驮轿,自己也随后带领家丁押后跟来。”就是贾母、王夫人先走,接着是贾赦、邢夫人,等于有两个队伍,第一队的队长是贾珍,第二队的队长是贾琏。这其实是一个场景,我们今天看戏剧、电影、电视剧最不容易看到的就是场景,我觉得《红楼梦》的场景能衬托出这种家族的气派跟繁华。所以这些句子虽然不是小说里最重要的部分,但是你能看到作者的叙事方式本身有一种大气派,在大多数改编《红楼梦》的电影里面,大部分都没有拍到这个部分,李翰祥的《金玉良缘红楼梦》中,在拍林黛玉进贾府的时候,有一个长镜头拉出了这个阵仗,有一点点这个气派。当然也有制作费用的问题,要拍这样的场景,花费是不得了的。像好莱坞拍克丽奥佩托拉的《埃及艳后》的时候,一开始就是一个几分钟的长镜头,让你感觉那个皇家气派。
把这个事情交代完了以后,才回来交代家里的主人都不在,“荣府内,赖大添派人丁上夜,将两处厅院都关了,一应出入人等,皆是西北小角门”。赖大是个管家,主人不在的时候,管家责任就特别大。万一丢了东西,遭了小偷、强盗是不得了的事情。“上夜”就是夜里巡逻值班、站岗警卫的意思,主人不在,中间的正门也用不到了,所以就把大门都锁起来,全部从西边的小角门出入,这样就比较好管理。这里已经在暗示戒备森严,可是很好玩,就是在戒备森严的情况下,开始丢东西。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偷窃,就是忽然一下没有规矩了,各种事情就开始发生了。
我们知道犯奸作科大概都是在黄昏以后,所以“日落时,便命关了仪门,不放人出入。园中前后东西角门亦皆关锁”,注意“关锁”,他不只“关”,还要“锁”。“只留王夫人大房之后常系他姊妹出入之门,东边通薛姨妈的角门,这两门因在内院,不必关锁。”就是大观园通往王夫人房间后门的那个门不用关。“里面鸳鸯和玉钏儿也各将上房门关了,自领丫环、婆子下房去安歇”。不知道大家现在有没有这种空间感,上房是主人住的地方,贾母和王夫人不在,上房就要关起来。鸳鸯跟玉钏儿都是丫头,是不能住在主人房里的,要住在外面的守卫间里。“每日林之孝之妻进来,带领十来个婆子上夜,穿堂内又添了许多小厮坐更打梆子,已安插得十分妥当。”有没有感觉外面上夜是男人的,就是像宪兵一样站岗、巡逻,里面巡夜的全是上了年纪的女人。“穿堂”就是过道,“坐更打梆子”,就是晚上报时的,这些人本身也是巡逻,梆子是硬木头做成的,敲几下表示是几更了。
“一日清晓,宝钗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帷”是垂着的帐幔,以前的床是有帐幔围着的,尤其是小姐的床,“搴帷”就是用手把它拉开。“微觉轻寒,及启户视之”,这是在写宝钗起床后肌肤接触到清晨微寒的空气的感觉。四个字四个字的排比一出现,你马上就觉得镜头变了,刚才是长镜头的繁华大阵仗,现在变成特写一个美丽的少女晨起的感觉,几个特写镜头,把宝钗的美全带出来了。如果是另外一个作者写另外一个角色,语言完全不一样,不信你去翻《水浒传》,看鲁智深早上是怎么起来的,就会发现完全不一样,如果说鲁智深“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启户视之”,你大概会笑翻了,因为这完全不像鲁智深的动作,作者用动作带出人的个性的优雅和幽静,这就是文学最迷人的地方,《红楼梦》随便挑出一小段,就能感觉到作者文辞的漂亮。
读到这一段,你内心的节奏也会开始放慢。接下来四个字继续出现,“院中土润苔青,原来五更时落了几点微雨”。她打开窗户看到蘅芜苑中的土是湿润的,青苔显得格外绿。“土润苔青、几点微雨”,还在用四个字。作者的了不起在于他把白话文跟古典文学中四个字一组的节奏融合得非常好,如果全部是四个字会显得有点呆板,所以加了“原来”这个非常口语的词,“几点微雨”,这四个字一下子被融进去了。有点像是从一首诗变成了一阕词,语言的节奏开始发生变化,所以《红楼梦》的有些部分是要读出声的,声音本身就会产生一种节奏感。
“于是唤起了湘云等人来”,湘云永远是起得比较晚的,这也是个性,宝钗是个比较理性的女孩子,湘云是那种一躺下去就四脚八叉的,很容易睡着的人,因为她既无心机也无心事。“一面梳洗,湘云因说两腮作痒,恐又犯了杏癍癣,因问宝钗要些蔷薇硝擦。”这也很适合湘云,她是那种性子比较躁的人,大概一痒就急得抓脸蛋。这个“杏癍癣”很容易误会,在台湾讲到“癣”就觉得是皮肤病,事实上在北方女孩子的脸经常是红彤彤的,自有一种美在里面,湘云应该就是这种感觉。
我觉得现在有些药名常常弄得大家都不想用,听上去就觉得很恐怖。而“蔷薇硝”是说这个硝本来是止痒的,可因为是女孩子用的护肤品,所以就把蔷薇花磨成粉以后加进去,如果只讲硝,就没有那么美。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中药名就很想吃,因为那些名字好听,比如“茯苓”,你还不知道它是什么就想吃,汉字本身有种迷人的魅力。我一直跟医院的朋友建议,可不可以把那些西药的翻译名字稍微改一改,我觉得好难听,一听就觉得是毒药。如果你去翻翻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所有的字都漂亮得不得了,事实上这是一个传统,这个传统不止在文学里,在医学里也一直存在着,包括“杏癍癣”。我们也可以把某些病名取得好听一点,过去的文化里面会在汉字使用时,靠汉字本身营造某种诗意。
“宝钗道:‘前儿剩的都给了妹子。’因说:‘颦儿配了许多,我正要和他要些,因今年竟不发痒,就忘了。’”注意“配”这个字,不是在药房里买来的成药,是她们自己调制的。“因命莺儿去取些来。莺儿应了才要去,蕊官便说:‘我同你去,顺便瞧瞧藕官。’”这些戏班子出来的小孩,虽分到各房去学着做丫头,可她们很不耐烦做家事,每天拘在那里也难受,有一点机会可以出去玩儿她们就很高兴。上一回里,芳官曾说这哪里是友谊,她们根本就以为她们是夫妻了。春天来临的时候,蕊官也有点想念藕官。作者没有用任何世俗的看法,相反,他觉得这些孤儿之间彼此疼惜,所以特别注意蕊官为什么想要去看藕官。“说着,一径同莺儿出蘅芜苑。”
从这里就开始春天里的游玩了。一路走来看着柳吐金丝,百花盛放,她们开始游玩起她们岁月的青春。“二人你言我语,一面行走,一面说笑,不觉到了柳叶渚”,“渚”是河岸,前面提到的“柳浪闻莺”也是在水边,因为柳树需要大量的水分,树根常常会伸到水里去。
大家如果有机会到西湖,就知道西湖最重要的古迹不是建筑,而是南宋的老柳树,中间早就空了,被雷劈过的;可是每一年春天都发出那个嫩芽,根都长到水里去了,柳条也垂到水里面,事实上它生长在岁月里,代表了一个很强的风景。因为连南宋的画家都画过这棵树,它变成了一种文化的传承。我记得有一次我到西湖,看到围护起来的树上挂着牌子,知道这是南宋时的柳树时,忽然了解了这棵柳树自古以来跟水岸的关系,好像柳树用它的柳条去亲近水、感觉水,同时也把人的心情转换成了大自然里的一个部分。我相信这是文化符号,多少文学和绘画都在描写、记录这样的感觉,柳跟水的关系就变成了东方文化的符号,包括今天西方在仿造东方园林的时候,也都在水边种柳,所以柳叶渚其实是一个文化园林的象征。
很多朋友一定去过紫禁城,那里面几乎看不到树,因为明清两代的皇帝都怕刺客,所以皇宫里是不能种树的,必须保证任何人不管在哪里,一眼就能被看到。很悲惨的是,政治人物的官邸从来不会好看,因为大多都是这个样子,它不可能有自然的东西。大家如果有一天去凡尔赛宫会觉得更好笑,路易十四是法国最强盛时代的国王,他打开阳台看到凡尔赛宫的花园,每一个花丛都要照几何图形的样子来,哪丛花多出来一点就要被剪掉,他怎么能忍受柳树?比如要用紫色的鸢尾跟粉红色的月季修剪成皇家的图案,只要长出一点点就要剪掉,所以凡尔赛宫的维修费用大到无法承担,只好要求全世界来认养凡尔赛的花园。
我跟很多朋友说,不要认养,我讨厌那样的花园。事实上人在处理自然的时候是有心情的,园林为什么会有柳叶这样的东西?因为柳树是不能拘束的,柳在风里是完全自由地飞扬,你在欣赏自然的时候,其实也是在欣赏自己的生命。会把树剪得像宪法一样立在那里的,一般都是官方。一个强调人文的园林,一定是自然的。我们如果仔细去想,为什么作者在这里安排了柳叶渚?因为柳叶在风里面摇荡,本身就不是那么守规矩的,一看到柳跟水,人心就会变得自在。
她们“顺着柳堤走来”,西湖十景里重要的一景是“苏堤春晓”。苏东坡比所有的官员都了不起的一点就是,在修完这个堤防以后,他觉得怪难看的,于是在上面种了桃和柳,春天的时候柳的绿衬着桃花的红,成就了千古闻名的“苏堤春晓”。所以官员不懂美学真的很麻烦。桃跟柳不是务实的东西,可它们却是生命里不可或缺的。等到有一天你觉得那个城市已经丑到全都是铁皮屋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你没有人文训练跟修养。从“苏堤春晓”一直到大观园的柳堤是有文化传承的。
“因见柳叶才吐浅碧,丝若垂金”,有没有发现这里已经接近宝钗的感觉了。黄金莺跟蕊官看到柳叶刚刚吐出一点浅浅的绿色,这个“碧”是像翡翠一样的绿。我相信在台湾大家一样可以感觉得到,一到春天,你就会发现行道树里面的那个小叶榄仁的绿是非常漂亮的,它像婴儿一样有种新嫩的美,能让你整个人都喜悦起来。最近一段时间我越来越觉得美有务实的部分。有朋友得了忧郁症,我就问他:你多久没有看到小叶榄仁发芽了?他说,什么叫小叶榄仁?我说,难怪你要得忧郁症。我相信大自然里有一些东西是在呼唤你生命里面的喜悦的,可如果你几年不去接触这些东西,你的喜悦当然就消失了,所以我相信很多的文学艺术里所呼唤的这些东西非常实在。去听听黄莺的声音,去看看柳叶才吐的浅碧,你的心情马上就会好起来。其实“才吐浅碧,丝若垂金”这些文字都是形容感受的,我们总说现在人们国文的程度下降,其实是对美的感觉没有了。我一直觉得“丝若垂金”是这两个小女孩找到的,她们没有受过任何国文教育,但她们看见过金线,知道金线在阳光下的灿烂,就能去形容。
莺儿便笑说:“你会拿这柳条子编东西不会?”注意,口语是对话,刚才四个字四个字的是形容景色,也是形容心事。汉语有一大特色,一写到心事的时候四个字四个字就出来了,因为它特别有节奏感。“蕊官笑道:‘编什么东西?’”如果是其他丫头可能会懂,她们都绣过花,打过中国结,可是蕊官从小学戏,所以不懂。“莺儿道:‘什么编不得?玩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下来,带着叶子编他一个花篮,采了各色花儿放在里头,才是好玩呢。’”
好一个“玩”字,德国的美学家在讲到游戏时,认为人类的文明创造力很重要的一个动机是玩。他提醒我们千万不要看不起儿童的游戏跟玩,所有的学习都是在游戏跟玩当中出现的。有目的性的教育只有压迫的感觉,人只有在玩的时候学东西才是最好的。因为那个时候人完全放松、完全自由。
现在很多小孩子喜欢看《达·芬奇密码》,所以他就把一一二三五八、 一三二一变成他的电脑密码。这个费氏级数要在数学里教,半天都教不会,可是现在他们每个人都朗朗上口,一一二三五八,一三二一,他全都会,那是因为这个小说让他们忽然觉得这个数字很好玩。我最近就提醒他们说,台湾已经有一大半的小孩都在用这个做密码了,你现在要偷看一个小孩子的信箱,用这个密码大概就能进去了。这说明“玩”本身是人类非常重要的文明。从玩当中能学习到身体的可能、智慧的可能和人世间所有的关系。我们小时候玩橡皮筋、玩骑马打仗,学习了很多身体的动作,也学习了人际关系。
现在有很多益智游戏,就是锻炼孩子思维的,在玩的过程当中,他的能力会被开发出来。但也有益愚玩具,就是越玩越笨的玩具,这种玩具通常都很贵,因为设计完以后,小孩在旁边不知道该干吗,因为他完全是被动的。让孩子主动的玩具都非常简单,我小时候最佩服的偶像是玩弹珠玩得好极了的人,他那个弹珠可以跳起来打,他的手对那个圆形的玻璃球的控制力可以达到这种程度,他要跳过两个就是两个,要跳过三个就是三个。
莺儿在编东西的时候,她的手在玩儿,她的思维也在玩儿。她的手为玩而动,她脑子也为玩而动。所以在教育中,必须有一部分要从功利中解脱,否则就没有大创造。你看达·芬奇一生都在玩,所以才留下这么多密码。他先把一张纸丢下去,然后再把一块石头丢下去,看看纸跟石头的反应有什么不同,其实就是在玩。我们今天可能会把石头的重力加速度跟纸的重力加速度变成绩测的考试题,忘记玩的过程本身就在学习。
很多人总说达·芬奇密码,我觉得那不是密码,是达·芬奇本身懂得什么叫玩儿,他一会儿玩这个一会儿玩那个,让大家到今天还在研究他,因为他会去思考那么多奇怪的东西。他在黑暗的房间划一根火柴,就说:光应该是有速度,光从我划火柴的位置照到那个墙角,应该有个速度,只是它太快了,我还没有办法计算。大家现在能计算光速,就是因为达·芬奇的这句话。所以我们知道了今天晚上我们看到的那颗星星,有人会跟你说其实已经不在了,因为它离地球很远,我们现在看到的可能是五万年前的行星。所以在知识领域里,玩能调动人的创造力,这种调动其实比他已经得出的结论要重要得多。
莺儿“说着,且不去取硝”,我很喜欢这句话,人生中一定要有忘记目的的时刻,有一天忘掉了某件事情,也许是该庆幸的事。记得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我最喜欢的句子是“忘路之远近”,他本来是个渔夫,应该想到我今天要打几斤鱼,拿到市场卖多少钱。结果因为看到桃花林,就完全忘了自己到底走了多远,如果没有“忘路之远近”,是不会发现桃花源的。
然后莺儿就“伸手搀翠披金”,“搀翠”,就是抓柳条的感觉,这是一个动词,“披”也是一个手的动作。作者用了两个手的动作来讲女孩子跟柳条的关系,就像宝钗的“搴帷下榻”,刚才是拉帘子,现在是拉柳条,写的是手的动作,感受到的是树枝的美。走在路上,心情好的时候,你会用手去碰刚刚长出来嫩叶。以前在东海校园的时候,我就常常观察,看到哪个学生去碰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学生还有救。因为春天这么美的花园,不知有多少人一头大汗地急着赶路,没有几个人能停下来的。
莺儿“采了许多嫩条,命蕊官拿着”,注意她一面走一面编花篮,完全是在玩儿。“随路见花便采一二枝,编出一个玲珑过梁的篮子。”“玲珑”是指精致细巧,“过梁”是有提手。“枝上自有本来的翠叶满布,将花放上,却也别致有趣。”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有一幅南宋画家李嵩的《花篮图》,如果仔细看,就能看出它是编的,这在古代是一种蛮流行的民间工艺。每一次到五十九回我就想一定要给上这个课这么久的朋友一个作业,回去编一个玲珑过梁的篮子。
莺儿编了花篮以后,蕊官高兴得不得了,说:“好姐姐,给了我罢。”莺儿道:“这一个咱们送林姑娘,回来咱们再多采些,编几个大家玩。”说着,来到了潇湘馆。
黛玉也正在晨妆,真的是春天了,还记得那首我们最熟悉的唐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吗?那其实就是一个生命的情境,让你感觉自己的生命跟这个春天、跟这个早晨一样充满生机。“晨妆”本身就预示着自己也要像花一样去盛放,黛玉一向是忧愁的,是感伤的,可是在五十九回里,我们能感觉到黛玉难得的喜悦跟快乐。她看到莺儿来了,又看到她编的篮子,“便笑说:‘这个新鲜花篮是谁编的?’莺儿笑说:‘我编了送姑娘玩的。’黛玉接了笑道:‘怪道人人赞你的手巧,这玩意儿却也别致。’一面瞧了,一面便命紫鹃挂在那里”。
黛玉是个蛮清高的女孩子,很少赞美别人,她看到莺儿编的东西也觉得别致,这不是一种世俗的美,它里面有一种心境,美只有在与心境契合的时候才特别动人。
“莺儿又问候了薛姨妈,方和黛玉要硝。黛玉忙命紫鹃包了一包,递与莺儿。”她们一路玩过来,最后还记得要蔷薇硝,所以说生命的目的跟美并不冲突。然后黛玉又说道:“我好了,今日要出去逛逛。你回去说与姐姐,不用过来问候妈妈。”因为薛姨妈正跟黛玉住在一起,按过去的习惯,早晚女儿都要来问安的。我们也记得黛玉已经拜在薛姨妈的膝下做了她的干女儿,她直接叫妈妈,叫宝钗姐姐,有一种很亲的感觉,她从小孤苦伶仃,很渴望有个真正的妈妈和姐姐。“也不敢劳他来瞧,我梳了头,同妈都过去往你们那里去,连饭也端了那里去吃,大家热闹些。”这真是非常喜悦的一天,连黛玉都喜悦起来了,黛玉平常是不太想跟别人在一起的,可是这一天她也想跟大家分享这个春天的感觉。
蕊官是陪莺儿来要蔷薇硝的,可她真正的目的是想要看看藕官。“莺儿答应了出来,便到紫鹃房中找蕊官。只见蕊官与藕官二人正说得高兴,不能相舍。”这种小戏班一起长大的孩子,感情好得不得了。其实我常常跟很多父母讲说,不要随便搬家,搬家是小孩子觉得很恐怖的事。我记得小学一年级搬家时,要跟相处过一年的同学告别的时候,我简直痛不欲生。因为第一次感觉到人跟人会分离,这么好的感情要相舍,大人很难理解,不懂得什么行李都打包好,车子就要开了,小孩子却坐在地上哭。因为他觉得要告别自己熟悉的一切,包括邻居、同学。
蕊官当然是个孩子,和藕官两个人挤在一起唧唧呱呱,舍不得走,“莺儿便笑说:‘姑娘也去呢,藕官先同我们去等着岂不好?’紫鹃听如此说道:‘这话倒是,他这里淘气的可厌。’一面说,一面便将黛玉的匙箸用一块洋巾包了”,“匙箸”,是汤匙跟筷子;“洋巾”是我们今天用的毛巾,是进口的,中国古代的手巾都是布的或者丝的。黛玉是有洁癖的,不用别人的食具。“交与藕官道:‘你先带了这个去,也算一趟差了。’”这些大一点的丫头对她们也很爱惜,知道她们舍不得分开,又不能鼓励她出去玩,只好假借一个名义,说你有一个公差,可以借这个机会跟蕊官在一起。这种爱惜很难解释,就是说你能欣赏孩子们干那些看上去很无聊的事情,鼓励他们用他们的方式游玩跟相处。对青春的疼爱,珍惜他们那种年轻的快乐,是意识到自己也年轻过。
“藕官接了,笑嘻嘻同他二人出来,一径顺着柳堤走来。”这一天春光明媚,她们在柳堤上走来走去。这个画面讲的是季节与生命的两个春天。“莺儿便又采些柳条,越性坐在山石上编起来。”有没有发现她们又忘了应该赶紧回去把蔷薇硝给史湘云,两次忘记,都表明在春天这个季节里,人会忘掉目的性,放慢生命的节奏,变得悠闲、慵懒。
我们现在最麻烦的是连休息日都忘不掉目的,大家去玩都搞得很紧张,在整个岛上冲来冲去,一家人大呼小叫,既没有休也没有闲,最后累得半死。真正的休闲就是你离开了所有的目的和任务,脱离了平常的节奏,让自己处在可有可无的状态,那种快乐是很难形容的。之所以不容易做到,是因为我们的生活有了惯性,一旦形成惯性是很可悲的,因为他习惯了每天打卡的生活,一个东西如果卷了十年二十年,有一天还能再放松吗?常常看到很多人在快退休的时候,忽然发生身体的各种问题,就是因为以前卷得太紧,再也放松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