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在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我曾跟一个同学一起埋过一只麻雀的尸体。当时是冬天,很冷,我看到了一只死麻雀,心里面总觉得不安,先是把便当倒掉,把它放在便当盒里,后来也觉得怪怪的,最后我就跟朋友逃学,挖了个坑,然后拿枯树叶垫好,把鸟埋了。从此我们就有了一个共同的记忆,大人常常觉得小孩做这种事情很无聊,可是在孩子的世界里它是重要的。因为他在埋葬花、埋葬鸟雀的同时,也在埋葬他自己,孩子的天真里面有一个真正跟生命相对的东西,这个东西是考试无法测量的,但这些东西在你的生命里扮演着很有趣的角色。一个社会上能有更广阔的人性思考,才是真正的人文,《红楼梦》一直在讲这个东西。

“紫鹃听说,忙放下针线,又嘱咐雪雁:‘好生听叫。若问我,答应我就来。’说着,便出了潇湘馆,一直来寻宝玉,走至宝玉跟前,含笑说道:‘我不过说了两句话,为的是大家好,你就赌气跑了这风地里来哭,作出病来唬我?’宝玉忙笑道:‘谁赌气了!我因为听你说的有理。我想你们既这样说,自然别人也是这样说,将来渐渐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着自己伤心。’”有没有发现宝玉觉得自己就要小学毕业了,可能不再有那么单纯的生活了。“紫鹃也便挨他坐下。宝玉笑道:‘方才对面说话你尚走开,这会子如何又来挨着我坐着?’”紫鹃刚才还说,你站远一点,现在又很心疼宝玉,连身体都挨上了。这本来就是一个为难,你最亲的朋友,他要扮演两个角色,一个是朋友,还有一个是社会角色,他要在意别人的看法,因为社上的口舌是非太多。

紫鹃就说:“你都忘了?几日前,你们兄妹两个正说话之间,赵姨娘一头走进来,我才听见他不在家,所以我来问你。正是前日你和他才说了一句‘燕窝’就歇住了,总没提起,我正想着问你。”这又是编织了,我想在座很多朋友可能都忘掉了,前一阵子宝玉来看黛玉,知道她吃的燕窝是宝钗特别为她炖的,就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所以他就特地跑到贾母那边说,可不可以每天拨一两燕窝给黛玉熬粥,对她的肺会比较好。可就在他讲到“燕窝”两个字的时候,赵姨娘来了,他就没说下去。这个线头已经隐藏了好几回了,现在紫鹃又想起来了。宝玉就回答说:“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窝,不可间断,若只管和他要去,太也托实。虽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经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个风声,只怕老太太和凤姐姐说了。我正要告诉他,没得说完。我如今听见说他一日给你们一两燕窝,这也就完了。”

宝玉的厚道在于,他一个字都没有提赵姨娘,只是说我是怎么处理的。宝玉肯定也不喜欢赵姨娘,如果换做别人,会说那个讨厌的家伙来了我就不说了。可宝玉这个孩子很特别,他要讲的一定是别人的好,他看到的,只是人世间美好的东西,不好的他看了只是伤心。

紫鹃说:“原来是你说了,这又多谢你费心。我们正疑惑,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来叫人每日送一两燕窝来呢?这就是了。”有没有感觉到这个小男孩的细心,他关心黛玉,就会想办法让贾母每天拨一两燕窝,可是他不会在外面张扬。在他看来,黛玉真正能够受到燕窝的滋补才是最重要的。宝玉身上所拥有的才是最温和、最纯净的一种人性。

宝玉笑道:“这要天天吃惯了,吃上二三年就好了。”就是这句话引出了祸事。紫鹃道:“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家去,那里有这闲钱吃这个。”这是很重的一句话,现在住在你们家,可以每天吃一两燕窝,将来回家哪里有这么多钱?“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忙问:‘谁?往那个家去?’紫鹃道:‘你妹妹回苏州家去。’宝玉笑道:‘你又说白话。苏州虽是原籍,因没了姑父、姑母,无人照看,才来的。明年回去找谁?可见是撒谎。’紫鹃冷笑道:‘你看小了人。你们贾家虽是大族,人口多,除了你们家,别人只得一父一母,族中真个再无人了不成?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虽有伯、叔,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的女儿在你贾家一世不成?林家虽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宦之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与亲戚,落人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这是紫鹃在骗宝玉,可就是这话引发了宝玉的呆病。

下面她接着骗宝玉,说:“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玩的东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他。他将你送他的打点了在那里呢。”就是要小学毕业了,我以前送过你橡皮,或者本子,你要全部还我,你的我也还你。这表示要跟青春和青春的玩伴告别了。“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打了一个焦雷一般。”忽然觉得生命青春原来是会结束的。当然,要从心理学上讲,作者大概是在十三四岁的时候被抄的家,他生命中最好的日子是在十三四岁以前,他的小说是中年落魄的时候写的,他不愿意长大,因为长大以后看到的全是世间的白眼。这个富贵公子后来遭受到的侮辱跟冷落是不堪回首的,所以他的记忆就停在了很美、很温暖的青少年时期。

“紫鹃看他怎么回应,只见他总不作声。忽见晴雯找来说:‘老太太叫你呢,谁知在这里。’紫鹃笑道:‘他这里问姑娘病症。我告诉了他半日,他只不信。你倒拉他去罢。’说着,便自己走回房去了。”

“晴雯见他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涨,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红院中。袭人见了这般光景,慌张起来,只说时气所感,热身子被风吹了。无奈宝玉发热事犹小可。”下面这一段写宝玉的发病非常惊人。几乎有点超现实,他忽然进入一种自我毁灭的状态,意思是如果这个青春注定要结束,不如选择自我毁灭。“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起他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就是完全没有反应了。“众人见他这样,一时忙乱起来,又不敢造次去回贾母,便先叫人出去请李嬷嬷。”

还记得李嬷嬷吗?她大概有十回没有出现了,她是宝玉的奶妈,已经老得有点糊涂了,常常乱动宝玉的东西。“一时李嬷嬷来了,看了半日,问他几句话也无回答,用手向他脉上摸了一摸,嘴唇人中上边着力掐了两下,掐的指印如许来深,竟也不觉疼。”这个大家现在可能不太知道,记得小时候班上同学会发作癫痫病,忽然口吐白沫在地上抽搐,老师就会用指甲去掐嘴唇上面的人中穴,古代很相信这种急救法。李嬷嬷就觉得完蛋了,“只说了一声‘可了不得了’,‘呀’的一声,便搂着放声大哭起来”。这也是在写这个李嬷嬷在这个家族里的重要身份,她小时候喂过少爷,少爷在,她的尊贵就在,少爷不在,她也就完了。

“急的袭人忙拉他说:‘你老人家瞧瞧,可怕不可怕?且告诉我们去回老太太、太太去。你老人家怎么先哭起来?’”意思你是有经验的人,结果你自己先乱了方寸,那我们这些年轻人怎么办?“李嬷嬷捶床捣枕说:‘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一世心了!’”李嬷嬷的这一段非常精彩,宝玉的疯病如果没有李嬷嬷这样一闹,你还看不出严重性。“袭人等以他年老多知,所以请他来看;如今见他这般一说,都信以为实,都哭起来。晴雯便告诉袭人,方才如此这般。袭人听了,便忙到潇湘馆来见紫鹃,紫鹃正伏侍黛玉吃药,也顾不得什么了,便上来问紫鹃道:‘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些什么?你瞧瞧他去,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说着,便坐在椅子上。”

下面写的是黛玉知道宝玉发病后的状况。只有在青少年时期,爱才会变成他的存在比我的存在还重要。《罗密欧与朱丽叶》里面写得最动人的,是朱丽叶吃了假毒药,结果罗密欧以为她真的死了,就自杀了,等到朱丽叶醒过来看到罗密欧已死,立刻拔剑自杀的那一段,黛玉也是同样的表现。

“黛玉忽见袭人满面急怒,又有泪痕,举止大变,更不免也慌了,忙问怎么了。袭人定了一回,哭道:‘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凉了,话也不说了,李嬷嬷掐着他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连李嬷嬷都说不中用了,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有没有看到这些人不知该怎么办,越说越夸张了。“黛玉一听此言,李嬷嬷乃久经老妪,说他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了。‘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宝玉的发呆和黛玉此刻的感觉,真的就是活生生的罗密欧和朱丽叶,他们的生命已经到了不可分离的状态,那种绝对的毁灭性的爱出现了,根本没有办法用理性思考。这样的情感很难解释,到某个年龄段有人跟你表现这种情感你会感到害怕,可是在我们的生命里会变成一个很深的向往。记得当年放《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电影,全是老太太在看,大家一直在掉眼泪,她们大概都曾经有过一段完美浪漫的爱情,她们的美学只能在艺术里完成了。

“紫鹃忙上来捶背,黛玉伏枕喘息了半晌,推紫鹃哭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此时的每一句话都是毁灭的。“紫鹃哭道:‘我并没说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玩话,他就认了真。’袭人道:‘你还不知道那傻子?每每玩话认了真。’黛玉道:‘你说了什么话,趁早儿去解说,只怕就醒过来了。’”

“紫鹃听说,忙下了床,同袭人到了怡红院。”这时贾母和王夫人都已经赶来了。“贾母一见了紫鹃,便眼内出火”,“出火”这两个字用得精彩,这个祖母那么爱孙子,孙子现在被害成这个样子,当然要火。“骂道:‘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紫鹃忙道:‘并没敢说什么,不过说了几句玩话儿。’谁知宝玉见了紫鹃,方‘哎呦’了一声,哭出来了。众人一见,方都放下心来。”一哭出来这病就已经好了大半,所以大家反而放心了。“贾母拉住紫鹃,只当他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紫鹃命他打。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说:‘要去连我也带了去。’”大家就说是怎么回事,仔细地问了紫鹃,才知道是紫鹃说要回苏州的这句玩笑话引出来的。贾母就流着眼泪说:“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玩话。”又和紫鹃说:“你这孩子素日是个伶俐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

薛姨妈劝道:“宝玉素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兄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刺刺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子,便是个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安心,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正说着,人回:‘林之孝家的、单大良家的都来瞧哥儿来了。’贾母道:‘难为他们想着,叫他们来瞧瞧。’”林之孝家的和单大良家的都是管家。作者用了非常好玩的孩子气的方式写这一段,真正的动人之处也在这里,我们刚才提到了,不管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还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都带着一种傻气。所以“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了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听了,忙说:‘打出去罢。’”老祖母在疼孙子的时候,用的也是不理性的方式。所以贾母“又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你只管放心罢。’”

“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大家看是不是在装疯卖傻,可是这个装疯卖傻里有非常动人的真情,他最爱的那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是任何人不能取代的唯一。如果这个话传过去,林黛玉肯定会感动得要死,因为他们真的是前世缘分,那个缘分让他们几乎变成了完全无法分割的一个整体。“贾母道:‘没姓林的来,凡姓林的我都打出去了。’一面吩咐众人:‘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别说‘林’字。好孩子们,你们听我一句罢!’众人忙答应了,又不敢笑。”

“一时宝玉又一眼见了十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十锦格”现在很多人家的客厅里还有,是用室内装潢的方法做出的很多的架子,可以放洋酒、古董,或者书。宝玉的玩具中有欧洲来的金属的自行船,可见这个小男孩玩的时尚程度绝对不输今天的小孩子。宝玉见了,“便指着乱叫说:‘那不是接他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因为要到苏州一定得坐船。“贾母忙命拿下来。袭人忙拿下来,宝玉伸手要,袭人递过去,宝玉便掖在被中,笑道:‘这可去不成了!’一面说,一面死拉着紫鹃不放。”“掖在被中”这个画面很生动,刚好透露出宝玉本来就没有长大,加上受祖母宠爱,身上保留着很多的天真,他希望一生一世都不丢失这份天真。我们嘲笑他,只能说明我们已经变得世故了。

“一时回:‘王太医来了。’贾母忙命快进来。王夫人、薛姨妈等暂避入里间。贾母便端坐在宝玉身旁,王太医进来见许多的人,忙上去请了贾母的安,拿了宝玉的手诊了一会。那紫鹃少不得低了头,王太医也不解何意。”过去的女性是不能随便见男人的,医生是男的,所以王夫人跟薛姨妈就得避开。贾母是个老太太,当然不怕,就坐在宝玉身边。紫鹃不能离开,是因为宝玉一直在拉着她的手,见男医生进来,只好低下头,王太医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起身说:“世兄是急痛迷心。”“急痛迷心”四个字好像是医学术语,可又让人觉得说的是情感,忽然人生中有巨大的绝望和伤害,就会急痛迷心。

“古人曾云:‘痰迷有别。有气血亏柔,饮食不能熔化痰迷者,有怒恼中痰裹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症,系急痛所致,不过一时壅闭,较诸痰迷似略轻。”如果你的至亲正在加护病房里抢救,可医生却跟你拽一大堆拉丁文医学术语,你大概也会很着急,于是贾母说,我关心的是我孙子要不要紧,你干吗给我背这么多的医书。王太医忙躬身笑道:“不妨,不妨。”贾母道:“果真不妨?”王太医道:“实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贾母道:“既如此,请到外面坐着开方子。若治好了,我另外预备好谢礼,叫他亲自去磕头;若耽误了,我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的大堂。”

王太医只躬身笑说:“不敢,不敢。”“他原听了说‘另具上等谢礼命宝玉去磕头’,故满口说‘不敢’,并未听见贾母后来说拆太医院之戏语,犹说‘不敢’,贾母与众人反倒笑了。”贾母当然是在开玩笑,其实这一段很难写,要把刚才宝玉发病的高潮转化成一段幽默,本来宝玉就病得有点好笑,我希望大家读得出好笑中的那种“急痛迷心”,每个生命都会有急痛迷心的时刻。比如死亡本身就是一个急痛迷心,它的出现只是迟早的问题。

“一时,按方煎了药服下去,果觉比先安静些。无奈宝玉只不肯放紫鹃,只说他去了便是回苏州去了。贾母、王夫人无法,只得命紫鹃守着他,另将琥珀去伏侍黛玉。”

在五十七回的后半段,有几个线索同时在走,一个线索是宝玉在发病之后,讲出了他心里面最深沉的一些话。乍一看,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对死亡有这样的认知,显得有些过度早熟,可是如果大家有机会去观察一下青春期的男孩、女孩,就会发现伴随着身体的发育,难免会有一种感伤,他们对于自己身体的存在和变化,是最敏感的。所以有时候我们会很忽略,因为十三四岁可能是学校课业压力最大的时候,可能某种程度上掩盖了他内心最敏锐、最感伤的部分。如果仔细观察,你会发现很多父母、老师最容易忽略的就是孩子在这个年龄段的敏感,很多的孩子在这个年龄时,在网络或者日记里所写的东西,都是很深沉的心事。

“黛玉不时遣雪雁来探消息,这边事务尽知,心中暗叹。幸喜众人都知宝玉原有些呆气,自幼是他二人亲密,如今紫鹃之戏语亦是常情,宝玉之病亦非罕事,因不疑到别事去。”

“晚间宝玉稍安,贾母、王夫人等方回房去。一夜遣人来问讯数次。李奶母带领宋妈等几个年老人用心看守,紫鹃、袭人、晴雯等日夜相伴。有时宝玉睡去,必从梦中惊醒,不是哭了说黛玉已去,便是说有人来接。每一惊时,必得紫鹃安慰一番方罢。彼时贾母又命将祛邪守灵丹及开窍通神散各样上方秘制诸药,按方饮服。次日又服了王太医的药,渐次好起来。宝玉心中明白,因恐紫鹃回去,故又或作佯狂之态。紫鹃自那日也着实后悔,如今日夜辛苦,并没有怨意。袭人等皆心安神定,因向紫鹃笑道:‘都是你闹的,还得你来治。也没见我们这呆子听见风就是雨,往后怎么好呢。’暂且不提。”

“此时却说湘云之症已愈,天天过来瞧看,见宝玉明白了,便将他病中狂态形容学与他瞧,引的宝玉自己伏枕而笑。原来起先那样他竟是不知的,如今听人说还不信。无人时紫鹃在侧,宝玉又拉他的手问道:‘你为什么唬我?’紫鹃道:‘不过是哄你玩的话,你就认真了。’宝玉道:‘你说的那样有情有理,如何是玩话?’紫鹃笑道:‘那些玩话都是我编的。林家真没了人了,纵有也是极远的。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各省流寓不定。纵有人来接,老太太也是不肯放去的。’宝玉道:‘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紫鹃笑道:‘果真你不依?只怕是口里话。你如今也大了,连亲也定下了,过二三年再娶了亲,你眼睛里还有谁了?’”意思是其实就是我们不走,过几年你也要结婚,那时候该怎么办?

“宝玉听了,又惊问道:‘谁定了亲?定谁?’紫鹃笑道:‘年里我就听见老太太说,要定下琴姑娘呢。不然那么疼他?’”这又是一个不可能跟黛玉在一起的理由了,“宝玉笑道:‘人人只说我傻,你比我更傻。不过是句玩话,他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他,我还是这个形景了?先是我发誓赌咒,砸这劳什古子,你都没劝过,说我疯了?刚刚的这几日才好了,你又来怄我。’”宝玉一派天真地在表达自己的真情,就是他觉得自己已经认定了一个生命,这个生命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一个玩伴,当然我们知道他们是前世缘分,是不可能分开的。

一面说,一面咬牙切齿地讲出了一段非常沉重的话:“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拿出来你们瞧,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灰;灰还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烟,烟还有凝聚,人还看的见,须得一阵大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

这是宝玉内心深处的独白,也是红学考证者们从来不曾提到的,类似的话在《红楼梦》里至少出现过两三次。宝玉每次提到自己的死亡,都是化灰、化烟,他觉得烟也还有行迹,最好是一阵大风吹来,把烟吹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痕迹。这可能是在讲他跟黛玉,也可能是在讲他跟自己的肉身。很多朋友都记得,他本来是天上的一块石头,后经过日月精华的修炼,转成了人间男孩子的身体,他知道总有一天还要回到天上,还是那块石头,他不觉得生命此刻的繁华会是永远的。作者已经领悟到,所有的爱恨生死都只是暂时的,化灰、化烟才是真正的结局。有时候翻看十几岁时的日记,会发现有很多句子非常像这一段,就是对自己生命的一种感觉。这是宝玉在《红楼梦》里最重要的内心独白,也是作者的内心独白。很多人都愿意讨论宝玉最后是不是出家的问题,我觉得重点不在出不出家,因为出家也是一个行迹,也是一个凝聚,这里曹雪芹真正要讲的生命聚散,很像庄子。庄子讲的聚散就是没有行迹的聚散,并不是一般人所谓的遁入空门,因为那个也还是行迹而已。

宝玉自己讲完这些话,便又掉泪了,“紫鹃忙上来捂他的嘴,替他擦眼泪”,过去的人很忌讳说死亡,紫鹃觉得你怎么动不动就提到死?“又忙笑解劝他道:‘你不用着急。这原是我心里着急,故来试你。’”宝玉听了就有点奇怪说:“你又着什么急?”意思如果是黛玉的事情你干吗着急?那紫鹃就笑着说:“你知道,我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鸳鸯、袭人是一样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人的缘分是不可解的,紫鹃竟然跟林黛玉好得超过了她从家乡带来的雪雁。大家有没有觉得《红楼梦》里面讲的很多情感,像友谊又像爱情,不仅是宝玉跟黛玉,紫鹃跟黛玉也不可分,就因为曾经有过在一起的缘分,那种情谊非常特别。从世俗的角度只能看见三角恋爱,那是对《红楼梦》一个很大的伤害,事实上应该能看到更多的东西,否则你很难解释紫鹃为什么说我跟黛玉一刻半刻我们两个都离不开,“我如今心里都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去的”。

有没有感觉到她跟宝玉一样,如果黛玉要回苏州,她也要跟去。“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肠;若去,又弃了本家。”“情肠”就是你跟一个人有一种无法说清楚的关系和情感,别人也无法了解。紫鹃是个丫头,她服侍一个小姐,如果从世俗的角度说,在哪里不是一样做菲佣?可是人跟人的关系真不这么简单,除了主仆关系,还有很贴心的情感。紫鹃说:“所以我疑惑,故说出这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呆闹起来。”宝玉笑道:“原来是你愁这个,所以你是傻子。”这很好玩,本来宝玉自己就是傻子,在他看来,这一群住在大观园里的人其实都有一点傻气,因为他们都是不想分开、不想长大的人,他们没有办法接受长大以后的礼教约束,希望以后能靠性情过日子。

宝玉就跟紫鹃说了很重要的一段话:“从此后再别愁了。我只告诉你一句总话:‘活着,咱们在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这很像小学毕业写在同学纪念册上的话,如果没有青春的情怀,根本不会讲出这个话,这些部分更能证明《红楼梦》这本书讲的并不完全是宝玉跟黛玉的爱情故事,而是一群年轻人曾经有过的纯洁而不被污染的梦想。紫鹃听说,也很感动,也想将来应该如何。

“忽有人回:‘环爷、兰哥儿看来了。’宝玉笑道:‘就说难为他们,我才睡了,不必进来。’婆子答应去了。”宝玉是那种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人,他不太想跟贾环、贾兰说话。这里其实是个对比,在这个年龄的时候有一种性情,是别人不太容易了解的洁癖,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和某几个挤在一起,而有的人则根本不想见。

“紫鹃笑道:‘你也好了,该放我回去瞧瞧那一个去了。’”因为她还在挂念黛玉,因为黛玉也在生病。“宝玉道:‘正是这话。我昨日就要叫你去的,偏生又忘了。我已经大好了,你就去罢。’”两个人都挂念着黛玉,这种青春时期的牵挂里有一种非功利的单纯。下面要特别注意一个小小的细节。因为住在宝玉这边,化妆盒、铺盖都带来了。现在要回去了,紫鹃“方打叠铺盖妆奁之类”,宝玉看到她的化妆盒里有几面小小的菱花镜,菱花镜就是做成花的形状,女孩子拿来照后面的。《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化妆时有个镜台,手把的菱花镜是反照后面的,有点像现在女孩子补妆用的那种小镜子。“宝玉笑道:‘我看见你文具里头有两三面镜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给我留下罢。我搁在枕头旁边睡觉好照,明儿出门带着也轻巧。’”

宝玉每次挨打都是因为这些事情,他总是喜欢把女孩子用过的化妆品之类的留在身边,我们常常误会为他是有一点娘娘腔,其实不是,他眷恋的是这些青春时刻。这些东西对他来讲是一个记忆,因为他也隐约意识到人的生命最后化灰化烟,什么都没有。可是他觉得相处一场留个东西是个念想儿,这种情感长大以后很不容易理解,孩提时代的朋友间互赠的东西都是大人觉得很无聊的,但孩子们觉得重要,是因为其中有两个人共同的记忆,有时候可能就是两个人一起玩过的一片枯叶。贾政根本不了解自己儿子的情感,总觉得宝玉没出息。其实宝玉怎么会缺镜子,他眷恋的是一种人间深情。张爱玲曾在她的文章里讲到“恋物癖”,恋物其实是因为有深情,是因为对那个人来讲,这个物一定附着着他跟某人的情感。紫鹃听他这样说,只好留给他。

“林黛玉近日闻得宝玉如此形景,未免又添了些病,又多哭几场。”大家只要还记得那个神话,就能知道林黛玉如果不哭,她的生命将无法了结,因为她来世间就是要把所欠的眼泪还掉。现在我们身边也会碰到这种事,一对怨偶总是哭哭啼啼,按《红楼梦》的说法,哭完就好了,欠泪的泪已尽,欠债的债已还。“今见紫鹃来,问其原故,已知大愈,仍遣琥珀去伏侍贾母。夜间人定后,紫鹃已宽衣卧下之时”,开始跟黛玉说悄悄话,这种女孩之间很亲密的关系,在古代叫做闺中密友。

紫鹃“悄向黛玉笑道:‘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去就那样起来。’黛玉不答”。意思是说我帮你试探过了,宝玉对你是死心塌地的,黛玉当然不好意思说什么。“紫鹃停了半晌,自言自语的说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是从小儿一处长大的,脾气性格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当然知道她在讲什么,“啐道:‘你这几天还不乏,你这会子不歇一歇,还嚼什么蛆。’”这当然是女孩子的害羞,觉得这么私密的事怎么能这样讨论。“紫鹃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搁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紫鹃劝黛玉说,这个事情不能拖,如果有一天贾母走了,没有人为你做主,你这么高傲的一个人,当然不会随便跟乱七八糟的男人在一起。

“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当作丫头使妾,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若没了老太太,也只好凭人欺负罢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紫鹃的话讲出了当年女性的悲哀,那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尤其像黛玉这样娇弱的女孩子,如果嫁错了人,几天就被整死了。所以紫鹃很担心,黛玉当然知道紫鹃是好意,可是她很不好意思。

“黛玉听了,便说道:‘这丫头,今儿可疯了?怎么去了几日,忽然变了一个人。我明儿必回老太太退回你去罢,我不敢要你了。’”紫鹃也知道她是害羞,就开玩笑说:“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叫你心里留神,并没叫你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亏,又有何好处?”说着,“竟自己睡了”。大家要特别注意,《红楼梦》里女性之间的亲密是比男女之间的亲密度还要高。

我们同班同学里就有一个女孩子嫁到某家以后,想尽办法让自己很要好的大学同学嫁给丈夫的弟弟,两人做了妯娌。这就是女性之间很特殊的一种亲密,尤其在古代社会,她们的社交圈子非常小,会有一些很私密的情感。现在有人从女性主义的角度去做很多研究,比如在湖南发现有一种文字叫“女书”,她们自己发明了一种文字,只是流传在女性之间的一种文字,男人都看不懂。其中是她们自己秘密的心事,有点像我们小时候写的那些传来传去的纸条。

所以黛玉听了这话,“口内虽如此说,心内未尝不伤感,等紫鹃睡了,她直哭泣了一夜,到天明才打了一个盹儿。第二天勉强起来洗了脸、漱了口,吃了一些燕窝粥,贾母她们来看她,又嘱咐了很多话。”

“目今是薛姨妈的生日,自贾母起,诸人皆有祝贺的礼。黛玉亦备了两色针线过去。”过去女孩子送礼,不会去买外面的礼物,而是送亲手绣的枕头套、手帕,她们会把很多情感寄托在针线里,是一种针线情。汉字里的“缠绵”之类的字,都是绞丝旁,我们说人的心思缜密,其实就是跟女红有关。“是日也定了一班小戏请贾母与王夫人等,独有宝玉与黛玉二人不曾得去。至晚散时,贾母等顺路又瞧了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说明贾母特别疼这两个人。“次日,薛姨妈家又命薛蝌陪诸伙计吃了一天酒,连忙了四五天方完。”主人过生日的话,伙计们也都会送礼,那主人是一定要回请的,薛姨妈是个女人,不方便出来招呼,便让她的侄子薛蝌出来帮忙。

“因薛姨妈看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荆钗裙布的女儿。”“荆钗裙布”,过去女孩子的头钗有金的、银的和上面镶宝石的,因为家里穷,只能用木钗,也叫荆钗;裙布,就是布裙。邢岫烟长得美丽大方,可因为家里穷,所以非常朴素。“便欲说与薛蟠为妾。因薛蟠素习行止浮奢,又恐怕糟蹋了人家的女儿。”这个妈妈很好玩,看到一个女孩子很好,首先想到的是可不可以做我的儿媳妇,可是又觉得自己儿子实在不像样子。“正在踌躇之间,忽想起薛蝌来,未曾娶亲,看他二人,恰是一对天生地设的夫妻,因而谋之于凤姐儿。凤姐儿叹道:‘姑妈素知我们太太有些左性的,这事等我慢谋。’因贾母去瞧凤姐儿时,凤姐儿便和贾母说:‘薛姨妈有一件事求老祖宗,只是自己不好启齿的。’贾母忙问何事,凤姐便将求亲一事说了。贾母笑道:‘这有什么不好启齿的?这是极好的好事。等我和你婆婆说了,怕他不依?’因回房来,即刻就命人来请了邢夫人过来,硬作保山。邢夫人想了一想:薛家根基不错,且现大富大贵,薛蝌生得又好,且贾母硬作保山,将计就计便应了。”

“贾母十分喜欢,忙命人请了薛姨妈来。二人见了,自然有许多谦辞。邢夫人即刻命人去告诉邢忠夫妇。他夫妇此来原是投靠邢夫人的,如何不依的,早接口说:‘妙极!’”邢忠就是邢夫人的兄弟,因为穷,才带了邢岫烟来投靠邢夫人,当然很愿意。

“贾母笑道:‘我最爱管个闲事,今儿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谢媒钱?’薛姨妈笑道:‘这是自然的。纵抬了十万银子来,只怕不希罕。但只一件,老太太既是主亲,还得一位才好。’”以前的做媒大概要有两个人,现在有个贾母,还要再找一个。“贾母笑道:‘别的没有,我们家折腿烂手的人还有两个。’说着,便命人去叫过贾珍婆媳二人来。贾母告诉他原故,彼此都忙道喜。贾母吩咐道:‘咱们家的规矩你们是知道的,从没有两亲家争礼的理。如今你算在当中替我料理,也不可太俭,也不可太费,把他两家的事周全了回我。’尤氏忙答应了。”等于把婚事交给贾珍的太太尤氏来办。“薛姨妈喜之不尽,回家来忙命写了请帖送过宁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本不欲管,无奈贾母嘱咐的,只得应了,惟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薛姨妈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倒还容易说。这且不在话下。”

薛姨妈就定了邢岫烟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烟去住”,贾母就说:“这又何妨,两个孩子又不能见面,就是姨太太跟他一个大姑子,一个小姑子,又何妨?况且都是女儿,正好亲香呢。”那邢夫人才罢了。

“蝌、岫二人前次途中皆曾有一面之遇,大约二人心中也皆如意。”记不记得他们两个都是进京投靠亲戚的,在半路上曾经遇到过,彼此也都有好感。“只是邢岫烟未免比先时拘泥些,不好与宝钗姊妹共处闲话;又兼湘云是个爱取笑的,更觉不好意思。”为什么拘泥?因为已经把她许配给薛蝌了,本来跟你没有任何关系的男孩子,现在一下子变成未婚夫了,看到薛蝌来大概就要躲一躲。

“幸他是个知书达理的,虽有女儿身分,还不是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作之辈。”这句话很重要。有的女孩子,会故意撒娇装嗲,讲起话来全身都酥掉了,邢岫烟不是这样的女孩子,她很大方得体。作者不鼓励女孩子矫揉造作,觉得自自然然、大大方方最好了。

“宝钗自见他时,见他家业贫寒,二则别人之父母皆是年高有德之人,独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于女儿分中平常”,宝钗对邢岫烟很早就有同情,大家有没有发现,很多人觉得宝钗很有心机,很功利自私,可是宝钗身上也有对人的体贴和温暖。一部好的小说写人绝对不是单面的。“邢夫人也不过是脸面之人,亦非真心疼爱;且岫烟为人雅重,迎春是个有气的死人,连他自己尚未照管齐全,如何能照管到他身上!凡闺阁中家常一应需用之物,或有亏乏,无人照管,他又不与人张口,宝钗倒暗中每相体贴接济,也不敢与邢夫人知道,亦恐多心闲话之故耳。”这一段非常重要,是反驳一般人认为宝钗心机很重的最好依据,她这么做没有任何的功利性,只是觉得不应该这样待人。接下来你会发现,除了宝钗,还有一个关心邢岫烟的人就是探春。其实这是青春里美的共享,只有在青春的时刻才会觉得我有的,她也应该有。下面这一段就以邢岫烟为主,表现出探春和宝钗的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