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却是意外之奇缘,作成这门亲事。岫烟心中先取中宝钗,然后方取薛蝌。”很奇怪,对不对?她嫁给薛蝌,是因为可以跟宝钗在一起,这就是前面讲的闺中密友,人的情感有时候是非常难以解释的东西。“有时,岫烟仍与宝钗闲话,宝钗仍以姊妹相呼。”
“这日宝钗因来瞧黛玉,恰值岫烟也来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宝钗含笑唤他到跟前,二人因走至一块石壁后,宝钗笑问他:‘这天还冷的很,你怎么倒全换了夹的?’岫烟见问,低头不答。宝钗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问道:‘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凤丫头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了。’岫烟道:‘他倒想着,不错日子的,因姑娘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着些儿搭着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东西,他虽不说什么,他那些丫头、妈妈,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嘴里是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唤他们,过三五天,我倒得拿出些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此,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的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
本来住在贾家,吃的也有,住的也有,根本不需要花什么钱。可是你住在有钱人家,有这么多的丫头、妈妈供你用,如果你不打点,这些人会每天都讲你坏话;给少了还不行,因为大户人家出手都很大方。这个东西我们现在不太了解,我们小时候,到家里来的客人的司机都要递红包,到别人家去,也是连门房都要打点。所以邢岫烟心里很苦,因为她根本没有钱,邢夫人、爸爸、妈妈和迎春都没有想到这个,最后她只好把冬天的衣服当了。
“宝钗听了,皱眉叹道:‘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后年才进来。若是在这里,琴儿过去了,好再商量你这事。离了这里就完了。如今不先完他妹妹的事,也断不敢先娶亲的。’”这里讲到梅家,是因为薛蝌要把妹妹先嫁了,自己才能娶。宝钗好可爱,她觉得如果你住在我们家就没有这个问题了。“如今倒是一件难事。再迟两年,又怕你熬煎出病来。等我和妈再商议,有人欺负你,你只管耐些烦儿,千万别自己弄出病来。不如把一两银子明儿也率性给了他们,倒都歇了心。你以后也不用白给那些人东西吃,他们刻薄你,你装听不见,各人走开就完了。倘或短了什么,你别存那小家儿女气,只管找我去。并不是作亲后方如此,你一来时咱们就好的。便怕人说闲话,你打发小丫头子悄悄的和我说去就是了。”岫烟低头答应了。
不知道大家读到这里会不会很感动,宝钗劝她别存那种小家儿女气,江湖一点,豪爽一点,有什么困难你就跟我说,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红楼梦》强调的正是这个年龄段的情感。
宝钗又指着她裙上的一个玉佩,问:“这是谁给你的?”如果彼此感情不深是不会随便问这种问题的,宝钗知道邢岫烟不会有钱买玉佩。
“岫烟道:‘这是三姐姐给的。’宝钗点头笑道:‘他见人人皆有,独你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你一个。这是他聪明细致之处。’”有没有发现探春是个爱管闲事的人,黛玉对人也有关心,可是没有精力管到这些;迎春又笨笨的,可见人的性情差别很大。但宝钗又劝她说:“但还有一说也要知道,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妆饰吗?”还是因为亲密,所以两个人可以进行性情上的对话。“然而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着,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因为她爸爸过世了,这么大的产业需要她照料,她认为一个真正过日子的人,没必要把自己弄得珠光宝气的。“将来你过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宝钗认为这种东西是可有可无的,真有自信、有教养的人不会在意这些东西。
“岫烟笑道:‘姐姐既这样说,我回去摘了就是了。’宝钗忙笑道:‘你也太听说了。这是他的好意送你,你不佩着,他岂不疑心。我不过是偶然提到这里,以后知道就是了。’岫烟忙又答应。”这里面有好几个层次,宝钗真的很像姐姐,一心一意觉得邢岫烟是一个可以教导的妹妹,宝钗不跟别人这样说话,是因为有些人听了会生气,说我好不容易戴个钻戒,你干吗要我拿掉?宝钗知道邢岫烟是一个懂事的人,才跟她讲真话,她们之所以会这么好,就因为她们是同一个“国度”的人,有属于她们自己的语言和相同的性情。
邢岫烟“又问:‘姐姐此时那里去?’宝钗道:‘我到潇湘馆去。你且回去把那当票子叫丫头送到我那里,悄悄的取出来,晚上再悄悄的送给你去,早晚好穿,不然冻病了事大。但不知当在那里了?’岫烟道:‘叫作“舒恒当”,是鼓楼西大街的。’宝钗道:‘这闹在一家子去了。伙计们倘或知道了,好说“人没过来,东西倒先来了。”’岫烟听说,便知是他家的本钱,也不觉红了脸一笑,二人走开”。这是宝钗取笑邢岫烟,因为她就要嫁到薛家来了,这个当铺是薛宝钗家开的。薛宝钗是所有《红楼梦》里的女孩子里唯一认得当票的人,后来史湘云问,这什么东西啊?还以为是谁的E-mail,只有宝钗懂。
大家肯定能感受到这种情谊的动人,也许我们人生里有一段时间也会有这样的情谊,比如在学校时跟同学之间。可是很奇怪,这个东西到了成人的职场里反而没有了,因为大家都害怕自己的行为会被误解,年轻的时候你非常单纯,觉得该做的我就去做。当时知道哪个同学毕业旅行没有钱不能去,几个同学连夜商量,你出多少,我出多少,凑钱让他去。我觉得只有在那个年龄才会有这种有难同当的心,化灰化烟也在一起的热情。
“宝钗就往潇湘馆来,正值他母亲也来瞧黛玉,正说闲话呢。宝钗笑道:‘妈多早晚来的?我竟不知道。’薛姨妈道:‘我这几天连日忙,总没来瞧瞧宝玉和他。所以今儿瞧他二个,一瞧也都好了。’黛玉忙让宝钗坐了,因向宝钗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怎么想的到姨妈和大舅母又作了一门亲家。’薛姨妈道:‘我的儿,你们女孩儿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个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久有机会作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你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我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觉得这一段写得很有趣,薛姨妈是不是也感觉到,宝玉到底要娶她们当中的哪一个?因为黛玉跟宝玉的关系是前世缘分,这一世月下老人没有用红线牵,所以最后还是分开了。
“宝钗道:‘惟有妈,说动话就拉上我们。’一面说,一面伏在他母亲怀里,笑说道:‘咱们走罢。’”因为女孩子一听到别人讲她们的婚姻,就会害羞,所以宝钗就趴在妈妈的怀里撒娇了。“黛玉笑道:‘你瞧,这么大了,离了姨妈他就是个最老道的人,见了姨妈他就撒娇儿。’”刚才宝钗跟邢岫烟讲当铺的事情,非常成熟,可是妈妈一来,她就滚在妈妈怀里成了孩子。薛姨妈很疼宝钗,“用手摩弄着宝钗,叹向黛玉道:‘你这姐姐就和凤姐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有了正经事他商量,没了事,幸亏得他开开我的心。我见了他这样,任有多少愁也散了?’”这是薛姨妈的心里话,丈夫去世早,儿子不成器,她能依靠的只有这个女儿。
“黛玉听说,流泪叹道:‘他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故意来刺我的心。’”有没有发现黛玉聪明极了,其实这也是一种撒娇的方法。这一段写得非常温暖,薛姨妈和宝钗都很疼黛玉。大家千万不要从世俗的角度看,觉得她们是情敌,一见面就吵架,那不是人文教养应该鼓励的。
“宝钗笑道:‘妈瞧他轻狂,倒说我撒娇儿。’薛姨妈道:‘也怨不得他伤心,可怜没父母的,到底没个亲人。’又摩娑着黛玉笑道:‘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了,你不知道我心里更疼你呢。你姐姐虽没了父亲,到底有我,有亲哥哥,这就比你强了。我常常和你姐姐说,心里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这里人多口杂,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你无依无靠,为人作人可配人疼,只说我们看老太太疼你,我们也伏上水了。’”看到这段话,你就知道什么是世故了。有时候你想对一个人好都不敢,因为别人会说你到底是什么目的。“伏上水”就是拍马屁。宝玉没有一点世故之心,就显得有点傻气。薛姨妈她们就不得不考虑这些,因为口舌是非太多。
“黛玉笑道:‘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若是弃嫌我不认,便是假意疼我了。’”其实黛玉这种小孩最可爱,现在做长辈的常常很为难,因为哥哥、弟弟、姐姐、妹妹的小孩在一起,年龄都差不多。可是很奇怪,你会特别偏爱其中的一个,尽管你一直提醒自己要公平,可实际上很难做到,因为他很会讨人疼,有些小孩是你一疼他就乱来的,人就是这么不一样。“薛姨妈道:‘你不厌我,我就认了才好呢。’宝钗道:‘认不得的。’黛玉道:‘怎么认不得?’宝钗笑道:‘我且问你,我哥哥还没定亲事,为什么反将邢妹妹先说与兄弟了,是什么道理?’黛玉道:‘他不在家,或属相不对,所以先说与兄弟。’宝钗道:‘我哥哥已经相准,只等来年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来,我方才说你认不得娘,你细想去。’说着,便和她母亲挤眼儿发笑。”宝钗有一点坏,故意说你现在认了干妈会很麻烦,因为将来你会是儿媳妇,这很像同学之间常开的玩笑。
“黛玉听了,便也一头伏在薛姨妈身上,说道:‘姨妈,你不打他,我不依。’”就是说她拿我取笑,薛姨妈就搂着黛玉说:“你别信你姐姐的话,他和你玩呢。”那宝钗说:“真个的,明儿妈和老太太说求了他作媳妇,岂不比外头寻的好?”从第五十七回里我们知道一个女性会喜欢另外一个女性,就希望能跟她做亲戚。刚才邢岫烟是这样,现在黛玉又是这样,其实宝钗是真的喜欢黛玉,她觉得这个人世间,能够跟她比的女孩儿只有黛玉。她们不在意薛蟠好不好,在意的是将来能有一个玩伴,可以一辈子好好地在一起,这就是刚才提到的那种闺中密友。
“黛玉便够上来要抓他,口内笑说:‘你越发疯了。’薛姨妈忙也笑劝,用手分开方罢。又向宝钗道:‘连邢女儿我还怕你哥哥糟蹋了他,所以给你兄弟说了。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其实,做母亲的怎么能不疼自己的儿子,她是觉得自己儿子真不行,人虽说都有私心,但也有超越私心的时候,薛姨妈这里表现的是对黛玉真正的关心。“‘前儿老太太因要把你妹妹说给宝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门好亲。前儿我说定了邢女儿,老太太还取笑说:‘我原要说他的人,谁知他的人没到手,倒被他说了我们的一个去了。’虽是玩话,细想也有些意思。我想宝琴虽有了人家,我虽没人可给,难道一句话也不说?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老太太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
读到这里,大家有没有觉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薛姨妈希望黛玉嫁给宝玉,觉得他们两个做亲是最完美的事,并没有想她的女儿。这是一个很好的反证,如果说大家认为《红楼梦》里有很多心机的话,这里反而一清如水。好的小说就是能写出人性里最复杂的部分,她当然希望宝钗跟宝玉在一起,可是同时又觉得黛玉跟宝玉在一起会更好,这里面既有理性,也有感性。
“林黛玉先还怔怔的听,后来见说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宝钗一口,红了脸,拉着宝钗笑道:‘我只打你!你为什么招出姨妈这些老没正经的话来?’因为她不能对长辈不礼貌。宝钗道:‘这可奇了!妈说你,为什么打我?’紫鹃忙也跑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个主意,为什么不和老太太说去?’”有没有发现紫鹃比谁都急,因为她也隐约觉得黛玉唯一的对手就是宝钗,如果宝钗的妈妈去说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完美了。她在外面做针线是假的,其实一直都在偷听。
“薛姨妈呵呵笑道:‘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婿子去了。’”紫鹃听了以后也不好意思,“脸红了笑道:‘姨太太真个倚老卖老的起来。’说着,便转身去了”。在古代社会,女孩子心里面都挂记婚姻之事,可又都不方便说出口。“黛玉先骂:‘又与你这小蹄子什么相干?’后来见了这样,也笑起来说:‘阿弥陀佛!该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妈母女二人及屋内婆子丫环都笑起来。婆子们因也笑道:‘姨太太虽是玩话,却倒也不差呢。闲了时,和我们老太太商议商议,姨太太竟做媒保成这门亲事,是千妥万妥的。’薛姨妈道:‘我一出这主意,老太太必喜欢的。’”
“一语未了,忽见湘云走来,手拿着一张当票,口内笑道:‘这是什么帐篇子?’黛玉瞧了,也不认得。”这里面特别强调湘云、黛玉都不认识。“地下婆子们笑道:‘这可是一件奇货,这个乖可不是白学的。’宝钗忙一把接了,看时,正是岫烟才说的当票子,忙折了起来。”因为大庭广众,这个事情传出去不好。“薛姨妈忙说:‘那必定是那个妈妈的当票子失落了,回来急的他们找。那里得的?’湘云道:‘什么是当票子?’”她连当票这个词都没听说过。“众人都笑道:‘真真是个呆子,连当票子也不知道。’薛姨妈叹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门千金,而且又小,那里知道这个?那里去看这个?便是家下人有这个,他如何得见?别笑他是呆子,若给你们家姑娘们见了,也都成了呆子了。’众婆子笑道:‘林姑娘方才也不认得,别说姑娘们,此刻宝玉他倒是外头常出去走的,只怕也还没见过呢。’”薛姨妈就跟她们解释什么叫当铺,什么叫做当票,就是说我们今天没有钱了,可以把手表、衣物押到当铺,当铺给你一定的钱,开个当票,隔一阵子你赎得起,再把东西赎出来。如果赎不起,这个东西就归当铺了。当铺是古代非常赚钱的一个行业。
“湘云、黛玉二人听了方笑道:‘原来为此。人也太会想钱了,姨妈家的当铺也有这个不成?’众人笑道:‘这又呆了。“天下老鸹一般黑”,岂有两样的?’问道:‘是那里拣的?’湘云方欲说时,宝钗忙说:‘一张死了没用的,不知那年勾了帐的,香菱拿着哄他们玩的。’薛姨妈听了此话是真,也就不问了。一时人来回:‘那里大奶奶过来了,请姨太太说话呢。’薛姨妈起身去了。”
“这里屋内无人时,宝钗方问湘云何处拣的。湘云笑道:‘我见你令弟媳的丫头篆儿悄悄的递与莺儿。莺儿便随手夹在书里,只当我没看见。我等他们出去了,我偷着看,竟不认得。知道你们都在这里,所以拿来大家认认。’”黛玉很聪明,立刻反应过来说,邢岫烟难道穷到要当衣服了。宝钗见问,不好隐瞒她们两个,就把刚才的事都告诉她们。黛玉便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免感叹起来。黛玉觉得邢岫烟跟自己一样寄人篱下,非常可怜。
“史湘云便动了气,说:‘等我问着二姐姐去!我骂那起子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何如?’”这是史湘云的反应,在读书的时候,有同学受了欺负,朋友也有两种反应,一种就是哭着说,好可怜;另外一种就是冲上去揍那些人一顿。“宝钗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发疯了,还不给我坐下呢。’黛玉笑道:‘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报不平儿。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史湘云有点江湖气,喜欢打抱不平。可是宝钗却认为说:这样闹起来,邢岫烟更难做人。宝钗是个理性的人,所有事情都要权衡轻重,黛玉也有关心,但只能哭一哭。三个人的个性完全不同。
第五十七回之所以非常动人,在于它把史湘云、薛宝钗、邢岫烟、林黛玉等女孩子间的惺惺相惜表达得很到位,《红楼梦》是真正的青春小说,大家需要超越世俗的三角恋爱和情敌的观念,否则读不出《红楼梦》在最深处表达的那种天真烂漫的情谊。
【第五十八回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红纱真情揆痴理】
第五十八回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红纱真情揆痴理
我们在第五十七回里,介绍了宝钗、黛玉、湘云、岫烟这些大概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有一种同性之间的情谊,这种情谊到了第五十八回变得更为具体。第五十八回是《红楼梦》里非常重要的一个短篇。大家记得元妃娘娘回来省亲的时候,经常要看戏,因为外面戏班子的身份太杂、太乱,所以贾家就专门自己培养了十二个小女孩,都是些穷人家的孤儿,这十二个女孩子就组成了贾府自己的戏班,有个专门的老师来带,就住在梨香院。
我们现在对于当年戏班中的人际关系已经不怎么了解了,现在的演艺人员都是独立的明星,不属于任何团体,而过去的戏班子是在很小的时候就住在一起,相当于现在的小学三四年级,每个人学不同的行当,有花旦,有小生,有花脸,所以他们之间会有一种很特别的感情。另外,因为饮食起居都要在一起,男女混杂就非常不方便,所以当时的戏班都是纯男性或纯女性的。民国初年的四大名旦,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全都是男的,而贾家小戏班,则都是女性,男性角色也由女性来反串。
中国传统的戏班子是一种非常特殊的生存状态。学戏的人除了刚才说到的共同担负生命的孤独感的情谊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现象,就是本来九岁、十一岁性别意识就不是很明晰,在舞台上一直反串,演着演着就开始假戏真做了,戏剧跟人生之间的界限不再那么清晰。看到好的演员演得特别投入的时候,旁边的人既赞美又害怕,因为艺术的迷人就在于你的痴迷,一旦过分投入,就再也回不到现实中来了。在第五十八回里,作者非常敏锐地写到戏班子里的女孩子们之间的复杂关系。
“话说他三人因见探春等进来,忙将此话掩住不提。探春等问候过,大家说笑了一会方散。”因为探春进来了,大家觉得这件事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因为传出去对邢岫烟不好。可见十几岁的人绝对不鲁莽,大人们总觉得初中生内心粗糙,其实她们是很有分寸的,她们也开始学习人对人的体贴和呵护。
然后事情就转了,“谁知上回所说的那位老太妃已薨”,老太妃可能是皇帝的妈妈,也可能是皇帝的妈妈辈,因为有的皇帝并不是正宫娘娘生的,所以这种老太妃的身份也很高。古代有爵位的官死叫做“薨”,皇帝则叫做“崩”,“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守制”就是在古代给死去的父母守丧。“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许嫁娶。”这是真事,就在《红楼梦》写作的时代之前不久,写《长生殿》的洪昇,就是因为在太妃去世期间,还在上演《长生殿》而被革职,可见古代这种规矩有多严。这也是一个伏笔,后来贾琏在外面偷娶了尤二姐,王熙凤就以国丧期间竟然娶妻为由将他告发。
“贾母、邢、王夫人、尤氏婆媳、祖孙等,皆每日入朝随祭,至未正以后方回。”以前的贵夫人真是蛮辛苦的,每天都要按品大妆,穿起凤冠霞帔,说实话每天穿着那种衣服也够难受的。贾母年纪又大,黄昏以后才能回家。“在偏殿二十一日后,方请灵入先陵,地名曰孝慈县陵,离都来往得十来日之功,如今请灵至此,还停放数日,方入地宫,故得一月光景。”皇陵在孝慈县,来往一次要十几天,大家如果去过明十三陵的话,就会有体会。古代车马更不方便,贾母、王夫人都要去跟着送灵,前前后后加起来大概要一个月。“宁府贾珍夫妻二人,也少不得是要去的。两府无人,因此大家计议。家中无主,便报了尤氏产育,将他腾挪出来,办理荣、宁两府事体。”
接着又拜托薛姨妈也搬到大观园来,这样一来就有个年纪大一点的人可以照顾一下。“因宝钗处有湘云、香菱;李纨处目今李婶母女二人虽去,然亦时常来往,住三五日不定,贾母又将宝琴送与他去照管;迎春处有岫烟;探春处因家务冗杂,且不时有赵姨娘与贾环来聒嘈,甚不方便;惜春处房屋狭小;况贾母又千叮咛万嘱咐托他照管林黛玉,薛姨妈素习也最疼爱他的,今既巧遇这事,便至潇湘馆来和黛玉同房,一应药饵饮食十分经心。”前面薛姨妈不是已经认了黛玉做干女儿了吗?现在薛姨妈就真的搬到林黛玉的房里来照顾她,这是《红楼梦》写得极委婉的地方,真正的生活真不是我们用世俗的眼光理解得那么简单,大家看电视剧、电影都不满意,是因为那里面把人际关系完全简化了。这个时候的薛姨妈是真的心疼黛玉,觉得于公于私都应该对黛玉多一点照顾。
“黛玉感激不尽,以后便如宝钗之呼,连宝钗前亦且以‘姊姊’呼之,宝琴前直以‘妹妹’呼之,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觉亲切。”注意,叫一个人如果连名字一起叫是不亲的,这跟西方的习惯不太一样,西方的习惯可以直接叫老爸约翰,表示我跟你很亲,东方往往是把名字去掉了,直接以姐妹呼之才有亲骨肉的感觉。《红楼梦》里其实特别赞赏这样的情感,就像陶渊明所说:“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贾母见如此,也十分喜悦放心。
“薛姨妈只不过照管他姊妹,禁约丫头辈,一应家中大小事务也不肯多口。”因为毕竟这是别人家的事情,不能管太多。“尤氏虽天天过来,也不过应名点卯。”“点卯”的意思是有一点敷衍,不是那么真心真意关心。“亦不肯乱作威福,且他家内上下也只剩他一人料理,再者每日还要照管贾母、王夫人的下处一应所需饮馔、铺设之物,所以也甚操劳。”也就是说,因为老太妃的去世,家里有了一些变动,“当下宁、荣二府主人既如此不暇,并两处执事人等,或有人跟随入朝的,或有朝外照料下处的,又有先跴踏下处的,也都各有差使”。贾母这种一品夫人出门非同小可,前面要有保安人员跟着,晚上要住在哪里,早上就要有人先去踩一下点,看看房间对不对,空调有没有,也就是说贾府的很多用人都被带走了。“因此两处下人无了正经头绪,也都偷安,或乘隙结党,与那现执事的窃弄威福。荣府只留得赖大并几个管事的照管外务。这赖大手下常用的几个人已去,虽另委人,都也是些生的,只觉不顺手。”本来就是王熙凤生病,探春暂时管家,如今家里大人一走,就有点乱。“且他们无知,或赚骗无节,或呈告无据,或举荐无因,种种不善,在在生事,也难备述。”这才会引出十二个唱戏的小孩子的这些事情。
“又见各官宦家,凡有优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发,尤氏等便议定,待王夫人回家回明,也欲遣发十二个女孩子,又说:‘这些人原是买的,如今虽不学戏,尽可留着使唤,只令其教习们自去也罢了。’”“优伶”在古代是指从事表演艺术的。唱戏、杂耍的都叫做优伶。日本如今还在用这个字,男优、女优。老太妃过世,一年当中不准演戏,家里养着这些人好像有点浪费,很多人家就差遣掉了。
照理讲贾家不在乎这点钱,可是王夫人每天吃斋念佛,对唱戏的这帮人是有所提防的,总觉得这些人在舞台上表演思春,不符合她的道德标准。“王夫人因说:‘这学戏的倒比不得使唤的,他们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因无能卖了做这件丑事,装神弄鬼的这几年。如今有这机会,不如给他们几两银子盘缠,各自去罢。’”当时社会对于学过戏的人是存在歧视的,用王夫人的话说,装神弄鬼几年,就再也不能做平凡的人,过平凡的日子了。我们今天有表演艺术这样的名称,甚至还设立国家的奖项,古代没有这些东西,王夫人管表演艺术叫“丑事”。王夫人的意思是说,不要留她们在家里面,她觉得这些孩子留下来会惹祸。
“当日祖宗手里都是有例的。咱们如今损阴坏德,而且还小器。如今虽有几个老的还在,那是他们各有原故,不肯回去的,所以才留下使唤使唤,大了配了咱们家的小子们了。”贾家的祖上向来宽厚,到一定时候就会把用人资遣出去,让他们各营生路。“尤氏道:‘如今我们也问问那十二个女孩子去,有愿意回去的,就带了信儿,叫上他的父母来,亲自领回去,赏他们几两银子盘费方妥。倘若不叫上他的父母来,只怕有混帐人顶名冒领出去,又转卖了,岂不辜负了这恩典?若有不愿意回去的,就留下。’王夫人笑道:‘这话妥当。’”意思是说我们是跟她们爸爸、妈妈把她们买来的,现在是好意,说把她们还给爸爸、妈妈,钱也不要了,但如果不是她们的亲生父母,不见得那么疼她们,说不定又转卖了,所以一定要亲生的父母出来。有不愿意回去的,再留下。
“尤氏等又遣人告诉了凤姐。一面说与总理人,每教习给银八两,令其自便。凡梨香院一应物件,查清记册收明,派人上夜。”戏班子散了,戏服、道具,都要登记造册,收到仓库里去。
后来,“将十二个女孩子叫来,当面细问,倒有一大半不愿意回家的:也有说‘父母虽有,只以卖我姐妹为事,这一去还被他卖了’;也有父母已亡,或被叔伯、兄弟所卖的,也有说没人可投的。也有说恋恩不舍的;所愿去者只四五人”。王夫人没办法,只好把她们分到各房去做丫头。“贾母便留下文官自使,将正旦芳官指与宝玉,将小旦蕊官送了宝钗,将小生藕官指与黛玉,将大花面葵官送了湘云,将小花面豆官送了宝琴,将老外艾官送与了探春,尤氏便讨了老旦茹官去。当下各得其所,就如放鸟出笼,每日园中游戏。众人皆知他们不能针黹,不惯使用,皆不大责备。”
可是这些学戏的孩子,从小学的是唱功、身段、表演。在舞台上演的是千金小姐,现在再让她们去做丫环其实很难。一个好的演员,身上会有一种贵气和娇气,第五十八回是非常精彩地在讲人从事过表演艺术后转行的为难。后来黛玉也好、宝玉也好、宝钗也好,都很疼她们,因为她们年龄小,又会唱戏,就不怎么让她们干粗活。我们说大观园本身就是一个青春王国,人在青春期的时候,对于年龄相差不多的人,会像对弟弟妹妹一样有一种关心。可是大观园里其他的妈妈们,就很讨厌这些唱戏的人,小时候常常听到长辈说“戏子无情”之类的话。
“其中或有一二个知事的,愁将来无应时之技,亦将本技丢开,便学起针黹纺绩女工诸务来。”做到这一点真有点难,这些从小压腿、吊嗓子的人,身体就有一种习惯。记得那次我随舞蹈团出国演出,因为辛苦,中间空出两三天到埃及去玩,可那天我从旅馆伸出头,每个阳台上都架了一条腿。我觉得很奇怪,他们说,筋不拉开的话会很不舒服,如果休息两三天,它就再也拉不开了。从小坐科的人,嗓音和身段都是每天要锻炼的。表演艺术是会上瘾的,到最后根本丢不开,因为艺术已经变成他身体的一个部分了。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接触过,以前老戏班子出来的人,举手投足都跟平常人不一样。我们说梅兰芳了不起,不只是指他在舞台上漂亮,平时的每个动作也非常优雅。以前我在戏剧系,学生们早上四点钟起来,练功、吊嗓儿两个小时,睡觉前点一炷香,眼睛跟着香头转。名角一上场,只用眼睛一扫全场就有碰头彩,就是因为那个眼神是练出来的。
这些学戏的女孩子后来全被赶走了,那些妈妈们不喜欢她们,王夫人也受不了女孩子的眼睛每时每刻到处乱转。过去的大家闺秀是不能随便看人的,可是戏剧表演一定要看人,你要跟观众有沟通,或者直接一点说,最好的演员要跟每个观众恋爱,哪怕台底下有两千人,一出场就能让全场都昏掉,那才是真正的高手。
为什么那时候的党政军要员都迷看戏迷得要死?因为那些演员从唱腔、身段到道白都漂亮得不得了。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见过任何一种人能像戏班子出身的人这么有魅力的,有时候七八十桌的酒席上,全是党政军要员,他们穿梭于其间游刃有余。因为过去的戏班子,经常要去唱堂会,完全靠看别人脸色谋生,所以他们能把与人相处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我这里强调一下背景,你就知道芳官和她干娘吵架的缘由了,因为她们两个人的世界太不一样了,芳官内心的贵气和傲气没法消除,她心里的杜丽娘根本无法死去。
“一日,正是朝中大祭,贾母等五更便去了,先到下处用些点心小食,然后入朝。早膳已毕,方退至下处;用过午饭,略歇片刻,复入朝待中晚二祭,完毕方出。方退至下处歇息,用过晚饭方回家。可巧这下处乃是一个大官的家庙,此内比丘尼焚修,房舍极多极净。东西二院,荣府便赁了东院,北静王府便赁了西院。太妃、少妃每日宴息,见贾母等在东院,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应。外面诸事不消细述。”等一下作者要讲唱戏的女孩子们的事,但先要交代的是贾母她们不在家。
回头再说大观园:“且说大观园内,因贾母、王夫人天天不在家内,又送灵去一月方回,各丫环、婆子皆有闲空,多在园内游玩。更又将梨香院内伏侍的众婆子一概撤回,都散在园内听使,更觉人多了几十个。”
“因文官等一干人或心性高傲”,注意“心性高傲”四个字,照理讲这种穷人家的小孩去唱戏,根本无高傲可言。可是前面讲过,表演艺术有点像角色附身。我认识的一个演员就很奇怪,平常看着很平常,可是一上台就变了,好像另外一个人附在他身上一样。这个心性高傲,是说她们在舞台上演的角色会变成她生命里的一部分。特别是这些九岁到十一岁的小孩子,性格并未成形,演杜丽娘就变杜丽娘,演柳梦梅也就会像柳梦梅。在舞台上是关公,生活中让他变成一个不忠不义的人恐怕很难。大观园里的老婆子们当然不了解这些,她们“或倚势凌下,拣衣挑食,或口角锋芒,大概不安分循理者多”。大家都觉得这些唱戏的女孩子们非常麻烦,“拣衣挑食”,因为在舞台上她是小姐,穿过那么漂亮的戏服,生活中要她穿粗布衣服就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