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说到这里,只见林之孝家的来说:‘江南甄府里家眷昨日到京,今日进宫朝贺。此刻先遣人来送礼请安。’”甄家也是高官,要进皇宫拜见皇帝朝贺。“说着,便将礼单送上来。”从探春接礼单开始,故事就转了。这个礼单很惊人:“上等的妆缎蟒缎十二匹,上用各色宁绸十二匹,上用宫绸十二匹,上用缎十二匹,上用纱十二匹,上用各色绸缎四十匹。”妆缎蟒缎都是上等和上用的,“匹”就是一整捆的布,小时候跟母亲去买旗袍料子,一整匹布拉开,你说要多少码,他就剪个口子,然后一下撕开来,那个声音好听极了,难怪古代有美女喜欢听撕布的声音。这个甄家应该就是当年的江宁织造,当时全世界的纺织业的中心,曹雪芹家族是江南国营丝织业的官员。所以现在他们承上的礼单,真是吓死人,简直送了一大库房。
李纨也看过,便说:“用上等封儿赏他。”贾家给赏钱分上等、中等、下等,甄家是世交,要给用人上等的赏钱。“因又命人去回贾母。贾母便命人叫李纨、探春、宝钗等也都过来,将礼物看了。李纨收过,一边吩咐内库上人说:‘等太太回来看了再收。’”管库房的人不能随便把礼物收到仓库里,必须要等王夫人回来以后看过才能收。“贾母因说道:‘甄家又不与别家相同’”,这里其实话里有话,因为甄家才是真正的曹雪芹家族,“上等封儿赏男人,只怕转眼又打发女人来请安,预备尺头”。“尺头”就是一些零碎的布料。“一语未完,果然人回:‘甄府四个女人来请安。’贾母听了,忙命人带进来。”
“那四个人都是四十往上年纪,穿戴之物,皆比主人不甚差远。”这种大户人家的老用人,穿戴都像贵妇人一样。“请安问好毕,贾母便命拿了四个脚踏来。”注意,我们已经讲过,平儿坐的就是脚踏。比较低卑的用人根本就没有坐的份儿,地位稍高一点的用人和主人平起平坐又不太像话,所以就坐在脚踏上。“他四人谢了坐,待宝钗等坐了,方坐下。贾母便问:‘多早晚进京的?’四人忙站起来”,因为要回答贾母话必须要站起来回答。“回说:‘昨日进的京。今日太太带了姑娘进宫请安去了,故先令奴才们来请安,问候姑娘们好。’贾母笑问道:‘这些年没进京,也不想到今年来。’四人也都笑道:‘正是,今年是奉旨进京的。’”奉旨就是皇帝要他们进京。“贾母问道:‘家眷都来了?’四人回说:‘老太太和哥儿、两位小姐并别位太太都没来,就只太太带了三姑娘来了。’贾母道:‘有了人家没有?’”老太太最关心就是小姐有没有订婚。“四人回道:‘没有呢。’”大家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贾母笑道:‘你们大姑娘和二姑娘这两家,都和我们甚好。’四人笑道:‘正是。每年姑娘们都有信回去,说全亏府上照看。’”甄家的小姐嫁到京城来了,甄家离得远没有办法照顾,一直是贾家在照顾。甄家、贾家其实是同一家族,作者故意把它分成两部分来讲。
“贾母笑道:‘什么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亲,原应当的。你们二姑娘又更好,更不自尊自大的,所以我们才走的亲密。’四人笑道:‘这是老太太过谦了。’贾母又问:‘你们哥儿也跟着你们老太太?’四人回说:‘也是跟着老太太。’贾母道:‘几岁了?念书了没有?’四人笑说:‘今年十三岁。因长得齐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气异常,天天逃学,老太太也不敢十分管教。’”作者用了非常神奇的手法,好像在讲另外一家的男孩,实际上讲的完全就是贾宝玉。当时贵族家的小孩子,大多都是这个样子。最近我发现朋友家的小孩也是这样,天天逃学,家里又疼他疼得要命。“贾母笑道:‘也不成了我们家的了!你们那哥儿叫什么名字?’四人说道:‘因老太太当作宝贝一样,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他作宝玉。’”
你看这个作者多厉害,一般作者绝不敢这样写,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可他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你,有一个是甄宝玉,有一个是贾宝玉。曹雪芹在家被抄之后,不敢写自己家族的历史,所以他就用了伪装的办法,假做真时真亦假。“贾母笑向李纨等道:‘偏也叫作宝玉。’李纨等忙欠身笑道:‘从古至今,同时隔代重名的很多。’”就像我们现在叫阿香、淑芬的也很多。“四人也笑道:‘起了这个小名儿之后,我们上下都疑惑,不知那位亲友家也倒像有个似的。只是这十来年没进京,却记不真了。’”其实这里写得非常神秘,照理讲走动这么勤的世交,怎么会不知道叫什么,作者就是这样若隐若现、若有若无地在讲故事。
“贾母笑道:‘岂敢,就是我的孙子。人来!’众媳妇、丫环答应了一声,走进来。贾母笑道:‘园子里把咱们的宝玉叫了来,给这管家娘子瞧瞧,比他们的宝玉如何?’众媳妇听了,忙去了,半刻围了宝玉进来。四人一见,忙起身笑道:‘唬了我们一跳。若是我们不进府来,倘若别处遇见,还只当我们的宝玉后赶着也进了京了呢。’”作者是有意在说两个人一模一样,连身边的人都分不出来,好像那个南方的宝玉忽然来到了北方,就像人的魂魄有一刻会在别处出现一样。
“一面说,一面都上来拉他的手,问长问短,宝玉也忙笑问好。贾母笑道:‘比你们的长的如何?’李纨等笑道:‘四位妈妈才一说,可知是模样儿相仿了。’贾母笑道:‘那有这样巧事?大家子的孩子们再养的娇嫩,除了面上有残疾十分黑丑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样的齐整。这也没有什么怪处。’”就是说这种贵族家孩子,都养得白白胖胖的,看上去差不多,大概没有什么差别。
“四人笑道:‘如今看来,模样儿是一样。老太太说,淘气也一样。我们看来,这位哥儿性情却比我们的好些。’贾母忙问:‘怎么见得?’四人笑道:‘方才我们拉哥儿的手说话便知。我们那一个只说我们糊涂,慢说拉手,他的东西我们略动一动也不依。所以使唤的人都是女孩子们。’”这完全是在讲贾宝玉,他从不让那些老婆子进他房间,只要漂亮的小女孩跟在身边。所以“话未说完,李纨等忍不住笑了。贾母也笑道:‘我们这会子也打发人去见了你们宝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强忍耐一时。可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们,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儿,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
贾母一定在想,这两个男孩的个性怎么这么像,外面都漂漂亮亮,知书达理,可是一旦发起痴疯来,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不容他刁钻去了。就是大人溺爱,一则生的得人意儿,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使人见了可疼可怜,背地里所以才纵他一点子。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了。”贾母的意思是说这种小孩子其实很聪明,特别懂事,特别成熟,所以才不给他太大的压力。
“四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话正是。虽然我们宝玉淘气古怪,有时见了人客,规矩礼数更比大人有趣。所以无人见了不爱,只说为什么还打他。殊不知他在家里无法无天,大人想不到的话他偏会说,想不到的事他偏要行,所以老爷、太太恨的无法。就是弄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乱花费,这也是公子哥儿的常情,怕上学,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还都治的过来。第一,天生下来这一刁钻古怪的脾气,如何使得?’”这里讲的完全像我们前面看到的贾宝玉,他没有做什么不得了的坏事,只是有些刁钻古怪的癖好,别人无法理解,比如总去吃丫环的嘴上的胭脂。“一语未了,人回:‘太太回来了。’王夫人进来问安毕。他四人请了安,大概说了两句。贾母便命歇歇去罢。王夫人亲捧过茶来,方退出。四人告辞了贾母,便往王夫人处来。说了一会家务,打发他们回去,不必细说。”
这些段落都在用超现实的方法让你感觉到这个世间真的有两个人这么像,寻找自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孤独感,其实很多好的文学都写过类似的东西。英国作家王尔德的童话里常常会写这种感觉,比如会跟影子说话,觉得影子是另外的自己,人在青春期这种感觉尤其强烈。人这种和另外一个自我的对话如果一直存在,就会有一种明敏。很奇怪,一旦某个年龄这种敏锐会消失,人也就因此少掉了性灵。我觉得《红楼梦》关心生命的本质,就是关心性灵,性灵很抽象、很空洞,无法描述,但是有时候我们会感觉有些人渐渐变得语言乏味,木讷呆板,他身上的灵慧之气不见了。这里说的贾宝玉跟甄宝玉,刚好是生命里的两个部分,就是灵性还在的那种感觉。
“这里贾母喜的逢人便告诉,他家也有一个宝玉,行景也是一样。众人都为天下世宦之家,多有同名者,也有祖母溺爱孙者,亦古今之常情,不是什么罕事,故皆不介意。独宝玉是个迂阔呆公子的心性,自为是那四人承悦贾母之词。后回至园中,去看史湘云病去,湘云说他:‘你放心闹罢,先是“单丝不成线,孤树不成林”,如今有了个对子,闹急了,再打狠了,你逃走到南京找那一个去。’”史湘云开他的玩笑说,你们两个到时候可以坏到一堆去了。“宝玉道:‘那里的谎话你也信了,偏又有个宝玉了?’湘云道:‘怎么列国有蔺相如,汉朝又有个司马相如呢?’宝玉笑道:‘这也罢了,偏又模样儿也一样,这是没有的事。’湘云道:‘怎么匡人看见孔子,只当是阳货呢?’宝玉笑道:‘孔子、阳货貌虽同,却不同名姓;蔺与司马虽同名,而又不同貌,偏我和他就两样俱同不成?’”作者不厌其烦地用超现实的方法,其实就是要告诉我们,甄宝玉就是他。
“湘云没话答对,因笑道:‘你只会胡搅,我也不和你分证。有也罢,没也罢,与我无干。’说着便睡下了。”一个人在寻找另一个自我的时候,你身边最亲的人都不一定懂,所以史湘云说这是你的事。其实我们每一个人从哲学来讲都是一个孤独的个体,亲如夫妻、亲子恐怕都不会懂。这说明人在本质上是孤独的。宝玉有这么多人疼,有这么多的好朋友,可是未必懂他。“宝玉心中便又疑惑起来:若说必无,然亦似有;若说必有,又并无目睹。心中闷闷,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盘算,不觉忽忽睡去,竟到了一座花园之内。”宝玉已经到了梦中了,他“诧异道:‘除了我们大观园,竟又有这个园子?’”有没有发现不止名字一样,长得一样,连住的花园都一样,作者绝对是在透露身世了。
“正疑惑间,从那边来了几个女儿,都是丫环。宝玉道:‘除了鸳鸯、袭人、平儿之外,也竟还有这干人?’只见那些丫环笑道:‘宝玉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甄宝玉的丫头把贾宝玉当成甄宝玉了,“宝玉只当是说他,自己忙来赔笑说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那位世家的花园?好姐姐们,带我逛逛。’众丫环都笑道:‘原来不是咱们家的宝玉,他生的倒也还干净,嘴儿倒也乖。’宝玉听了,忙道:‘姐姐们这里,也竟有个宝玉?’丫环们忙道:‘“宝玉”二字,我们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为保佑他延寿消灾。我们叫他,他听见喜欢。你是那里远方来的一个臭小子,也乱叫起来。仔细你的臭肉,打不烂你的!’又是一个笑道:‘咱们快走罢,别叫宝玉看见,又说同这臭小子说了话,把咱熏臭了。’说着一径去了。”
有没有发现这个自我,有的时候跟你相合,有时候和你分离;有时候是高贵的,有时候是低贱的。宝玉到了那个花园以后,本来觉得自己变成了最干净的人,可是忽然被人家骂成臭小子,顿时觉得自己一身脏臭。“宝玉纳闷道:‘从来没有人如此涂毒我,他们如何竟这样?真亦有我这样一人不成?’一面想,一面顺步早到了一所院内。宝玉又诧异道:‘除了怡红院,也竟还有这么一个院落?’”如果大家读过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就完全能懂了。弗洛伊德一直强调两个自我的问题,这两个自我或疏远、或亲密、或高贵、或卑贱,但一直在跟你发生关系。弗洛伊德的整套精神病理学说的都是自我之间的调治关系,这一段是地地道道的现代主义文学。
“忽上了台矶,进入屋内,只见榻上有一个人卧着。”宝玉自己的魂魄看到自己的肉身躺在床上,这是文学里少有的描写。记得有一出戏叫《探阴山》,讲到包拯把肉身留在阳间,魂魄下到阴间去,因为阴间有一个案子要他去审。包拯从阴间回头看开封,也看到自己在那里睡觉,有很长一段魂魄在阴间回看阳世的唱腔,那出戏跟这一段的写法很像。
“那边有几个女孩儿做针线,也有嘻笑玩耍的。只见榻上那个少年叹了一声。一个丫环笑问道:‘宝玉,你不睡又叹什么?想必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乱恨呢。’”这个时候你肯定完全错乱了,已经搞不清楚到底是甄宝玉还是贾宝玉了,这个宝玉也有一个妹妹,他也整天在为这个妹妹叹气,就是青春期的那种感伤。作者已经把时空完全糅合为超现实了,他没有用甄、贾,只用宝玉。
“宝玉听说,心下也便吃惊。只见榻上少年说道:‘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我只不信。’”原来是在北方的宝玉梦到了南方的宝玉,现在竟然是北方的宝玉看到南方宝玉在做梦,也在讲北方的宝玉,如此错综复杂,只有在最超现实的电影跟文学里才用到这个手法,可是曹雪芹竟然在两三百年前就用到了。这个榻上的少年说:“我才作了一个梦,竟梦中到了都中一个花园子里头,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子,不理我。”有没有发现真真假假,刚才是甄宝玉的丫头笑贾宝玉是臭小子,现在是甄宝玉躺在床上说,我到了北方,北方的那些丫头们说我是臭小子,真假完全对调了。
“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偏他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去了。”了不起的一句话!“空有皮囊”就是我们现在的肉身,真正的性灵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们彼此错过了。北方的把皮囊留在家里睡觉,南方的也留在床上睡觉。而各自的性灵,南方的到了北方,北方的到了南方。你会觉得柏拉图讲那个寻找自我的艰难,就是你常常去找他的时候,刚好那个人也去找你了,两个自我之间常常擦肩而过。
“宝玉听说,忙说道:‘我因找宝玉来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的宝玉忙下来拉住笑道:‘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梦里?’宝玉道:‘如何是梦?真而又真了。’一语未了,只见人来说:‘老爷叫宝玉。’唬得二人都慌了。”因为两个人都怕老爸。我觉得这一段很迷人,没人发现我们有一个真正的爱人其实是自己,我们所有的忧伤、孤独、喜悦都是在跟这个自我之间发生的。少年寻找的另外一个人,其实就是自我的翻版,我们在人世间找朋友、找爱人,都是用这个自我在找,心理学上一直在解释这个东西。我们看到刹那之间这两个宝玉见面,只是一生中偶然的狂喜,很快就要分离,因为爸爸来了。
“一个宝玉就走,一个宝玉便忙叫:‘宝玉快回来,快回来!’”这时,才回到现实,“袭人在旁,听他梦中自唤,忙推醒他,笑问道:‘宝玉在那里?’此时宝玉虽醒,神思恍惚,因向门外指道:‘才出去了。’”真是精彩!宝玉说自己出去了,其实是在讲魂魄的那种感觉。“袭人笑道:‘那是你梦迷了。你揉眼细瞧瞧,是镜子里照的你的影儿。’宝玉向前照了一照,原是那嵌的大镜对面相照,自己也笑了。早有人捧过漱盂茶卤来,漱了口。”
“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嘱咐说小人屋里不可多有镜子。人小魂不全,镜子照多了,睡觉惊恐作胡梦。如今倒在大镜子那里安了床。有时放下镜套还好;往前去,天热人肯困,那里想的到放他,比如方才就忘了。自然是先躺下瞧着影儿玩,一时合上眼,自然是胡梦颠倒,不然如何看得着自己叫自己的名字?不如明儿挪进床来是正经。’”宝玉的床旁边就是一个大镜子,依古代的说法这是不好的,因为它会收人魂魄,让人不安,所以睡觉的时候,如果面前有镜子就要拿布盖起来。
这一段这么超现实,作者写得非常精彩,其实是我们非常内在的一种感觉。读第五十六回千万不要忽略这一段,如果只注意了探春的改革,很可能会忽略宝玉对另一个自我的探寻。没有这个部分,《红楼梦》就不是《红楼梦》,《红楼梦》的精彩在于作者的孤独,他认为自己那个真正的自我,似乎流落在了什么地方。
王尔德的《渔夫和他的灵魂》中,就说到他每年会在月圆的晚上在海边跟他的影子见一次面,这一年当中的其他时间这个影子一直在外面流浪。他就发现自己永远是二十岁,可是影子却越来越老了,他希望再跟影子合在一起,可是怎么合都合不起来了。我们有一个自我,你很想去拥抱他,和真正的自己合二为一,但非常难。我们常常觉得最痛苦的离别是夫妻、骨肉之间的分离,可是最终有一天将是你跟自己肉身的告别,是魂和魄的分离,也就是灵魂跟肉身的分离,这大概是比你告别亲情、爱情还要难的事。
这一段大家可以细读,《红楼梦》之所以成为不朽的文学名著就是因为这些部分,这是曹雪芹着墨最多的地方。
【第五十七回 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第五十七回 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在五十六回的结尾宝玉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到了南方,见到了跟他一模一样的另一个自己,表现的是他自己对肉身何去何从的渺茫的追寻。其实每一个人回到自己的青春期,都有过“我是从哪里来,将来要到哪里去”的困惑。有趣的是,青春期的敏感是很容易遗忘的,但如果你有写日记的习惯,你找出当年的日记肯定会吓一跳,那个年龄常常会在日记里面讲一些很奇怪的话。到二十几岁,尤其是进入职场以后,这种青春期的灵慧之性慢慢就消失了,如果说一个人到了五六十岁身上这种东西还会随时流露出来,肯定大家会觉得怪怪的。
可曹雪芹是个很特别的写作者,他觉得青春期与自己孤独的对话,是人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他一直珍惜这个部分。在五十七回里,我们看到宝玉的怅然若失,他跑去看黛玉,因为每年春天黛玉都会咳嗽发病。在这个年龄,第一个恋爱的对象是自己,接下来就会把自己的孤独和感伤跟最亲密的同伴去分享。我始终觉得宝玉跟黛玉之间的关系不完全像寻常意义上的爱情,他们在更多的意义上是知己,他觉得自己最孤独的情感,只有黛玉会懂。大家可以回想一下你十三四岁甚至更早的时候,一定会有这样的玩伴,这个玩伴是什么性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分享了你那段时间里很特殊的一种情怀。
他在走廊上看到紫鹃在做针线。我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黛玉到贾府来的时候,只从家乡带了一个小丫头雪雁,贾母不太放心,就把自己身边很得力的紫鹃拨给黛玉,紫鹃照顾黛玉可谓尽心尽力。宝玉看到紫鹃穿着单衣坐在风里,就用手摸了一下她的衣服,担心她会感冒,紫鹃推开了他说:“你别这样,一年大二年小的。”
我们一直在说宝玉是拒绝长大的,十三岁大概是他生命的极限,因为到十四五岁时男孩跟女孩就不可以随便接触了。在紫鹃看来,这种情况有人看到,马上八卦周刊就要报道说贾府的少爷跟某个丫头如何如何。
《红楼梦》一直在写这个东西,我们有很多非常纯洁的情感,已经在世俗里被污染了。这种污染已经到了不自觉的地步,甚至我们也用这个方法去看别人。其实《红楼梦》的作者一直希望自己回到童年、青少年,是因为他觉得只有在那个时候人跟人才没有这么多复杂、肮脏的想法,这是《红楼梦》中不易读出的一种哀伤。
被紫鹃骂了以后,宝玉就在一棵盛开的桃花树下落泪,我相信很多男孩子有过这种经历,希望永远留在最单纯的世界。因为长大意味着你要升学,要被世俗世故的方法评判,要被带到很多应酬中讲一些你不喜欢讲的话,而贾府的少爷将来是一定要做官的。其实作者最想拒绝的就是这个东西,他在贾家几代的富贵里看到所有的男人最后就是走向官场,走向那个最虚伪的地方,这才是《红楼梦》的重点,而唯一能跟他分享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这个部分的,就是黛玉。
紫鹃听说宝玉在树下流泪吓了一跳,紫鹃很关心黛玉的前景,在当时的社会,女性的未来一定要牵涉到婚姻,她到底要嫁给谁?谁来为她的婚姻做主?过去的女孩子是没有机会自由恋爱的,紫鹃觉得黛玉最好的结局就是能跟宝玉结婚。可宝玉表面上是个“泛爱众”的人,跟每个女孩子都很好,紫鹃就想试试他对黛玉是不是一心一意。
当然,作者没有透露,我们也不容易读出的是,紫鹃其实也在想她自己。因为过去的丫头的下场跟小姐的命运息息相关,大部分丫头是要陪嫁的。所以她就跟宝玉说,过不了多久我们小姐是要回苏州的。没想到一句话惹得宝玉开始发疯了。
这一段写得很有趣,这个年龄的恋爱大概就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或者说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模式。历史上不管东方、西方都有一种青少年的恋爱是热烈到毁灭的。今天我们回头去读这样的小说,虽然已经过了那个年龄,基本上也不会去做这样的事。可是很奇怪,所有的人都喜欢看《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可见我们心中的那个百分之百的爱情并没有死掉,事实上百分之百的爱情对彼此都是伤害。大家不觉得宝玉跟黛玉在一起,很多时候就是互相折磨吗?如果结婚二十年一直这样,烦都烦死了,哪里还有什么爱情,因为早已经变成另外一种关系了。可是回想一下自己的青少年时代,一定是非常疯狂的状态,痴情的“痴”,就是非理智的,长大以后这个东西就消失了。可任何人对此又都有点怀念,有些遗憾。宝玉此时就彻底表现了这个时期情感上的那种痴狂。
我们回到文本,看一下细节,中间还有非常了不起的编织跟穿插。
“话说宝玉听说王夫人唤她,忙至前边来,原来是王夫人要带她拜甄夫人去。宝玉自是欢喜,忙去换衣服,跟了王夫人到那里。见其家中的形景,自与荣、宁不甚差别,或有一二稍盛者。细问,果有一宝玉。甄夫人留席,竟日方回,宝玉方信。因晚间回家来,王夫人又吩咐预备上等的席面,定名班的大戏,请过甄夫人母女。后二日,她母女二人便不作辞,回任去了,无话。”这是带到五十六回的结尾,王夫人带着宝玉去看甄夫人,问到甄家的宝玉如何如何。
“这日宝玉因见湘云渐愈,然后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觉,宝玉不敢惊动,因紫鹃正在回廊上手里做针线”,注意这是中午很安静的一种慵懒的感觉,“便上来问她:‘昨日夜里咳嗽可好些?’”有没有发现宝玉问的时候没有主语,但所有人都知道宝玉问的是谁。“紫鹃道:‘好些了。’宝玉笑道:‘阿弥陀佛!宁可好了罢。’紫鹃笑道:‘你也念起佛来,真是新闻!’宝玉笑道:‘所谓“病笃乱投医”了。’”黛玉每一年到春天就发病,已经想尽了办法。
“一面说,一面见他穿着弹墨绫子薄绵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注意,是薄的棉衣,北方天气很冷的时候是要穿厚棉衣的,到了初春,天气慢慢开始转暖了,才穿薄棉衣。“宝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大家有没有感觉这种动作其实在今天的社会中一样会有两难,比如,做老师的时候,美术系的女学生失恋,哭得一塌糊涂,你很想安慰她,可是手刚伸出去,马上就会收回来,因为你会考虑到,如果只从人对人的关心上说,你就像爸爸疼自己女儿一样,摸摸她的头说:事情会过去的,不要难过!可你害怕的是,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来解释这个行为,因为我们的社会里太多事情最后都变成性骚扰,因为大家已经不相信人跟人还能有这么单纯的感情。宝玉的这个动作跟行为,是因为他相信人和人之间可以极度单纯。而社会上,甚至包括我们自己在内,已经没有办法看到任何单纯的人跟人的关系了,这才是作者真正的痛苦。
最后我们不禁会问,一个父亲去抱他的女儿,让她感受到父爱,感觉到身体的温暖,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肮脏的东西?人在礼教跟性情之间有种两难的冲突,这种冲突最后用距离把人分开,可是我们的身体又有这么大的渴望。很多时候大庭广众,连夫妻都不好意思拉手。我现在就常常鼓励很多朋友说,你们夫妻这么多年,走在路上也可以拉着手,因为那能感受彼此身体的温暖。我觉得做母亲最好,因为母亲最容易满足的一点就是她抱孩子的感觉是很温暖的。而在我们的文化里,父亲比较可怜,父亲的身体是比较拘禁的。我自己就很明显,总觉得跟母亲亲,跟父亲好疏远,可是这种疏远跟亲不是语言的,而是有一种身体上的感动在里面。说再多的“我爱你、我关心你”都没有一个拥抱管用,因为人需要有身体上的记忆,那就是体温,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体贴。
所以宝玉很自然地在她身上摸了一摸,“说:‘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春风才至,时气最不好,你再病了,越发难了。’”你再看紫鹃的反应,紫鹃就把他推开说:“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又打着那起混账行子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她不是在骂宝玉,而是说这个社会上有这么多混蛋,总是把人的行为解释得这么脏,你不小心的话,马上就有杂志来报道你。有没有发现《红楼梦》讲的也是今天的境况,我们也还是处在这样的一个时代。
紫鹃还特别说:“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就是黛玉也让我们故意离你远一点。“说着便起身,携了针线进别房去了。”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心中忽觉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看着竹子,发了一回呆。”你对人世有这么大的热情,结果受到了最冷的待遇。作者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于此,他认为人间充满了爱跟热情,可是这个热情是会遭遇打击的,动人的文学作品的责任就是鼓励你在沮丧与毁灭中依然留住这样的热情。
宝玉就看着竹子,发了一阵呆,“因祝妈正来挖笋修竿,便忙忙走了出来,一时魂魄失守,心无所知,随便坐在一块石上出神,不觉滴下泪来”。注意“魂魄失守,心无所知”八个字,青春期的时候,常常会觉得自己的魂魄忽然跑掉了,你发呆可能是因为大自然里的一片风景,可能是偶尔听到的一个声音。青春期的灵慧之气,常常表现为“魂魄失守,心无所知”。这种感觉很容易被庸俗化,如果你去观察一个心性敏感的青春期的男孩或女孩,看看中学生的校刊上的诗歌、散文,常常能感受到这种东西,大了以后大家就会嘲笑这种东西,觉得很文艺腔。可在批评的同时也会有些悲哀,说明你再也回不到青春期了,可作者对于青春的眷恋竟如此深沉,一直着意表现青春期的情感。
“直呆了五六顿饭时,千思万想,总不知如何是好。”作者在此笔锋一转:“偶值雪雁从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参来,从此经过,忽扭项看见桃花树下石上一人手托腮颊在那里出神,不是别人,却是宝玉。”非常像是中学的文艺的东西。“雪雁疑惑道:‘怪冷的,他一个人在这里作什么?春天凡有残疾的人都犯病,敢是他犯了呆病了?’一边想,一边便走过来蹲下笑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呢?’”大家可以想象一下这个画面,一棵桃花树、石头、宝玉,天很冷,雪雁蹲在他面前,很像初中生的动作。“宝玉忽见了雪雁,便说道:‘你又作什么来招我?你难道不是女儿?他既防嫌,总不许你们理我,你又来寻我,倘被人看见,岂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罢了。’”此时的宝玉已经发病了,他觉得人世间既然有这么多的礼教,你们就要小心一点,干吗又挨我这么近?这其中有一种难言的心酸。“雪雁听了,只当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至房中。”
黛玉没醒,雪雁将人参交给紫鹃。“紫鹃因问她:‘太太作什么呢?’雪雁道:‘也歇中觉,所以等了这半日。’”然后她说:“姐姐,你听笑话,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钏儿姐姐在下房里说话,谁知赵姨奶奶招手儿叫我。我只当有什么话说,原来和太太告了假,去给他兄弟坐夜,明儿送殡去,跟他的小丫头子小吉祥儿没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缎子袄儿。”因为做丧事一定要穿白衣服,雪雁就不高兴了,“我想他们一般也有两件子,往脏地方去恐怕弄脏了,自己舍不得穿,故此借别人的”。医院、殡仪馆,民间的风俗认为这种地方不干净,到现在还常常听长辈叮咛说,你今天如果去了殡仪馆,最好到百货公司之类的人多的地方走一走,把晦气过给别人再回家。
雪雁有点看不起赵姨娘,她说:“借我的弄脏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他素日有什么好处到咱们跟前,所以我说了:‘我的衣裳簪环都是姑娘叫紫鹃姐姐收着呢。’”她跑回来特意跟紫鹃说明,怕说谎以后露馅。“‘如今先得去告诉他,还得回姑娘呢。姑娘又病着,竟费了大事,误了你老出门,不如再转借罢。’紫鹃笑道:‘你这小东西倒也巧。你不借给他,你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着你。他这会子就去了,还是等明日一早才去?’雪雁道:‘这会子就去,只怕此时已去了。’紫鹃点头。”
长篇小说的结构不能太单纯,在宝玉发病的中间插上一段无关紧要的东西,才构成真正的编织。如果大家有机会去看一下土耳其的地毯厂,会很吃惊,大概隔两三根线就要打一个结,翻过来看的话背面有几千万个结,要把不同色彩的线编进去,地毯看起来才足够华丽。短篇小说的题材可以很单纯,而长篇小说则一定要丰富,我常常觉得《红楼梦》作者的头脑简直像电脑一样,换成是我,可能写着写着就忘了。赵国基根本就是个不重要的人,本来死掉就算了,可是现在又说他要出殡,编织就是所有的线和索到最后都有交代。如果用电脑去分析《红楼梦》,把一个人的名字输入,可以看到每个名字隔多久会出现一次,可作者是完全靠个人的记忆在穿梭。中国的几部大的章回小说,没有一部小说像《红楼梦》交错复杂,里面有很多并不重要的角色,竟然可以通过这种编织的手法反复出现,如果想读文学系的,或者对文学结构有兴趣的朋友,应该特别注意这样的写法。
“雪雁道:‘姑娘还没醒呢?是谁给了宝玉气受,坐在那里哭呢。’紫鹃听了,忙问:‘在那里呢?’雪雁道:‘在沁芳亭后头桃花底下呢。’”大家还记不记得沁芳亭和那棵桃花树,这也是在编织,那里曾经是宝玉跟黛玉偷看禁书的地方,这里有宝玉和黛玉之间非常私密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