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忙过来笑回道:“今儿晚上他便没孝,那园子里也须得他看着,灯火花炮最是耽险的。这里唱戏,园子里的人谁不偷来瞧瞧。他还细心,各处照看照看。”这里特别提到袭人的心非常细。“况且这一散后,宝兄弟回去睡觉,都是齐全的。若他再来了,众人又不经心,散了回去,铺盖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备,各样都不便宜,所以我叫他不用来,只看屋子。散了又齐备,我们这里也不耽心,又可以全他的礼,岂不三处有益。老祖宗要叫他,我叫他来就是了。”就是王熙凤跟贾母讲,袭人没有来,第一是可以照顾大观园;第二是贾宝玉回去的时候,什么东西都齐备;第三是全她守孝的礼。她考虑的是三个方面的利益。这是王熙凤最了不起的地方,我一再说王熙凤绝对是今天所有企业要抢的最好的经理人才,因为企业就是讲双赢、三赢。
贾母听了这话,忙说:“你这话很是,比我想的周到,快别叫他了。但只他妈几时死了,我怎么不知道?”这里就看出老太太有点记性不好了,凤姐笑道:“前儿袭人亲自回老太太的,怎么就忘了。”这个场景我们现在看到都会笑起来,因为家里面的很多老长辈就是这样,你跟他刚刚吃完晚饭,坐在那边看电视,过一会儿他就问:“怎么还不吃晚饭?”比较起来,贾母还算记性好的。“贾母想了一想笑说:‘想起来了。我的记性平常了。’”大家就为她解围说:“老太太那里还记得这些事?”意思是你一个富贵人家的老太太,何必要你去记挂一个丫头的妈妈的死呢!贾母又叹道:“我想着,他从小儿伏侍了我一场,又伏侍了云儿一场,末后给了一个宝玉魔王,亏他魔了这几年。”“魔王”这个词用得很好,只有祖母才会称她最爱的孙子魔王,魔王就是来折磨你的那个人,人一生中最爱的人既是冤家,也是魔王。“他又不是咱们家的根生土长的奴才”,注意,我们前面有好几次讲到家生子,“家生子”是卖身以后结了婚生的孩子、孙子全都是这个家的奴才,袭人不是“家生子”,所以贾母说袭人“没受过咱们大恩典。他妈没了,我想着要给他几两银子发送,也就忘了”。
凤姐儿道:“前儿太太赏了他四十两银子,也就是了。”给四十两已经是破例了,一般也就二十两。“贾母听说,点头道:‘这还罢了。正好鸳鸯的娘前儿也没了,我想他老子娘都在南边,我也没叫他家去守孝,如今叫他两个一处作伴儿去。’”因为鸳鸯是家生子,爸爸、妈妈都在南边,如果到南方奔丧,一走大概要半年时间,所以也没有回去守孝。可见当时丫头有多可怜,一旦卖身,亲生父母死了都不能奔丧的。袭人因为离家里近还回了家,鸳鸯根本就没有回去。作者的描述从元宵节的热闹忽然转到死亡,让人猛然感受到一种凄凉,意识到这个家族所有的繁华背后的空幻,再热闹也会有家败人亡的时刻。贾母想到叫她们两个做伴,这里面有一种慈悲。“又命人将些果子、菜馔、点心之类与他两个人吃去。琥珀笑说:‘还等这会子呢,他早就去了。’说着,大家又吃酒看戏。”
等一下戏就从特别热闹的场景转到了袭人和鸳鸯那里。大部分的戏剧、小说都不会照顾到这么多的层次,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地看戏,哪里还会想到另外两个人的寂寞?我觉得曹雪芹最了不起就是这一点。就像在王熙凤的生日那天,宝玉会逃出城去祭奠自杀了的金钏儿一样。繁华跟落寞、热闹跟凄凉的对比,一直是作者对人生的最大观照,他认为人一旦能超越这个局限,就会发现热闹处会有生命的凄凉,寂寞处也有生命的风光。作者的真正意图是想让我们别那么机械地只把人生分成好和坏的两个状态。
此时宝玉还是最惦念最寂寞的人,他出来时贾母以为他要去看爆竹,其实他是要回大观园看一眼袭人,十三岁的宝玉有一副菩萨心肠,他永远在热闹时能想到那个最寂寞的人。“且说宝玉一径来至园中,众婆子见他回房,便不跟去,只坐在园门里茶房里烤火,和管茶房的女人偷空饮酒斗牌。”
“宝玉来至院中,虽是灯花灿烂,却无人声。”注意,“灯花灿烂,却无人声”其实是在写作者的心事,表面上的繁华热闹之中有一种荒凉之气,这个场景是一般人看不到的,只有曹雪芹这种经历过荣华富贵和家败人亡的人才能体会。麝月道:“他们都睡了不成?咱们悄悄的进去,唬他们一跳。”这个时候小孩子的那种顽皮又出来了,“于是大家蹑足潜踪的进了镜壁一看”,还记得宝玉的房里有一个镜子做的门,那里有个机关,碰到机关镜子转过来人才能进去,所以一般人是进不了宝玉的房间的。“只见袭人和一人对面都歪在地炕上,那一头有两三个老嬷嬷打盹。宝玉只当他两个都睡着了,才要进去,忽听鸳鸯叹了一声,说道:‘可知天下的事难定。论理你单身在这里,父母在外头,每年他们东去西来,没个定准,想来你是再不能送终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这里,你倒出去送了终。’”
我们在这里听到了两个人都死了至亲的人之间很知心的话。鸳鸯觉得袭人很幸运,能给母亲送终。袭人当然也很感叹:“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够看父母回首。太太又赏了四十两银子,这也算养我一场,我也不敢妄想了。”这是两个命运悲苦的丫头对自己遭际的感叹,这个感叹不完全是因为妈妈过世,更重要的是说明这些丫头的命运自己完全无法把握,根本不知道自己将是什么下场。前一阵子鸳鸯刚刚因为大老爷要讨她做小的事大闹了一场。她们根本不知道前面还会有什么事情在等着她们,这是最大的悲哀。这个家族的繁华背后,掩盖着这么多的凄凉。
“宝玉听了,忙转身悄悄向麝月道:‘谁知他也来了。我这一进去,他又赌气走了,不如咱们回去罢,让他两个静静的说一会话儿。袭人正一个人闷的慌,他幸而来的好。’”宝玉出来得比较早,他不知道鸳鸯已经来跟袭人做伴了。现在知道鸳鸯在,马上就退了出来,因为他知道最近这段时间鸳鸯不跟他们贾家的任何男人讲话。作者心思细密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宝玉希望自己能做天下所有寂寞人的伴儿。可是一旦他发现那个人已经有伴了,他也不去抢,宝玉的菩萨心肠就是表现在这些地方。本来元宵节是最冷的时候,宝玉从暖房里跑出来,冷得要命,至少也得向袭人表白一下,我来看你了,可是他却转身出来了,根本不想让袭人知道他来过。这是人世间最高级的情分,也是最难做到的情分,很多时候情都变成表演了,缺乏了发自内心的那种真诚。
我们一定要体会能让别人静静地说一会儿话的那个心思,我们的社会如今太缺少这个部分了,很多时候我们所有人静静地说一下心事的机会都被媒体给糟蹋了。比如丧礼,本来应该是人谈最深的心事的时候,媒体却把它变成了另外一种让人觉得很不舒服的东西,因为他们没有对人的最起码的尊重。
下面这一段写得很有趣,宝玉本来走路走得好好的,忽然“便走过山石背后去站着撩衣,麝月、秋纹都站住,背过脸来,口内笑说:‘蹲下再解小衣,仔细风吹了肚子。’”宝玉要小便了,贾家当然有厕所,也有痰盂。可是大概因为天气冷,刚刚他又喝了一些酒水,而且这个少爷其实蛮任性的,这两个女孩子已经不方便照顾他了。“后面两个小丫头子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茶房内预备去了。”你看贾家的用人训练有素到什么程度,换在今天我们可能得交代说,你去拿手纸,你去拿水,可是她们马上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这里宝玉刚转过身来,只见两个媳妇儿迎面走来,问是谁,秋纹道:‘宝玉在这里呢,你们大呼小叫,仔细唬了他。’”那些人都觉得宝玉这时候应该在贾母那边过元宵节的,所以说话的声音就有点大,口气也不是很礼貌。“那媳妇们忙笑道:‘我们不知道,大节下来惹祸了。姑娘们可连日辛苦了。’”当着少爷的面,讲话这么粗声大气,肯定有失礼貌,所以她们赶紧道歉。“说着,便已到跟前。麝月等问:‘手里拿的是什么?’媳妇们道:‘是老太太赏金、花二位姑娘吃的。’”“金”是金鸳鸯,“花”是花袭人,因为她们说快了就把两个人的姓连在一起了。“秋纹笑道:“外头唱的是《八义》,没唱《混元盒》,那里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混元盒》是明末清初的一个民间戏,里面有一个金花娘娘跟道教的张真人斗法。所以秋纹说又没有演《混元盒》,怎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
“宝玉笑命:‘揭开盒子,我瞧瞧。’秋纹、麝月忙上去将两个盒盖揭开。两个媳妇忙蹲下身子,宝玉看了两盒内都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菜馔,点了点头,迈步就走。”能感觉到宝玉的细心吗?其实他这个人很鸡婆的,他知道送东西是给袭人跟鸳鸯的,可他还要检查一下,一看都是最好的东西,才放心地迈步就走。“麝月、秋纹二人胡乱掷了盒盖,跟上来。宝玉笑道:‘这两个女人倒和气,会说话,他们天天乏了,倒说你们连日辛苦,却不是那矜功自伐的么。’”“矜功自伐”大家如果读《论语》的话就能读到,就是做了一点点事就说自己多么了不起。如今在电视上很容易看到这样的人,宝玉就觉得这两个婆子不错,明明自己很累,还能体谅到别人。“麝月道:‘这好的也很好,那不知礼的也太不知礼。’宝玉笑道:‘你们是明白人,耽待他们是粗笨可怜的人就是了。’”
“一面说,一面来至园中。那几个婆子虽吃酒斗牌,却不住的出来打探,见宝玉来了,也都跟上了。”这些婆子是跟宝玉的,结果宝玉一回大观园,她们就跟人喝酒、赌钱去了,赌一会儿就跑出来看看宝玉回来了没有,因为她们是有差事的,怕被骂。
“来至花厅后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小沐盆,一个搭着手巾,又拿着沤子小壶在那里久等。”宝玉已经小便完这么久了,作者又绕回来写他的洗手,因为等一下要喝酒吃饭,不能不洗手。洗完手以后风吹了皮肤会皴裂,还要预备“沤子”,就是现在的护手霜。“秋纹忙先伸手向盆内试了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里弄的这冰水?’”看到这里面的讲究了吗?这个小丫头端了一盆水等在那里,秋纹要先试试看,因为天气很冷,不能用冷水洗手。这个小丫头觉得好委屈,“笑道:‘姑娘瞧瞧这个天啊!我怕水冷,巴巴的倒的是滚水,这还冷了呢。’”
这一段很重要,带出了季节,我们读小说时可能读着读着就忘了是元宵节,一二月份的北方,冷得不得了。“正说着,可巧见一个老婆子一手端着茶杯,又提着一壶滚水走来,小丫头便说:‘好奶奶,给我倒上些。’那婆子道:‘哥哥儿,这是老太太泡茶的,劝你走了取去罢,那里会走大了脚!’”意思是说你们这些人整天懒得不得了,你就走一走吧!她不知道是宝玉要用。“秋纹道:‘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的茶杯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头见是秋纹,忙提起壶来就倒。”一看见秋纹她就知道是宝玉要用水了,《红楼梦》里有很清楚的等级界限。
“秋纹道:‘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也没有见识,谁不知是老太太的水!要不着的人就敢要了?’”意思是说老太太要喝茶用的水,普通人哪里敢要,明显有点在嘲笑这个老太太。“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没认出这姑娘来。’宝玉洗了手,那小丫头拿小壶倒了些沤子在他手内,宝玉沤了。”装乳液的是一个小壶,那个包装肯定讲究得不得了。“沤”是一个动词,就是在手上擦了一下。“秋纹、麝月也趁热水洗了一洗,也沤了,跟进宝玉来。”
现在宝玉要开始敬酒了,记不记得刚才史湘云在戳他说,你怎么不跟着一起敬。那个时候宝玉一心牵挂着袭人,他的心思总是先放在最角落、最边缘的人身上,现在做的一切只是出于礼貌而已。“也从李婶、薛姨妈斟起,二人也笑让坐。贾母便说:‘他小,让他斟去,大家倒要干过这杯。’说着,便自己干了。邢、王二夫人也忙干了,又让着薛、李二人,薛、李二人也只得干了。”
贾母又命宝玉道:“连你姐姐妹妹一齐都斟上,不许乱斟,都要叫他干了。”贾母很爱这个孙子,就叫他挨个儿地敬酒,多喝一点。“宝玉听说,答应着,按次斟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边,宝玉一气饮干。”他们两个人的默契是,我所有不能喝的东西你都要帮我喝。他们之间的那种亲全表现在这些小细节上,总有人认为宝钗要变成第三者,其实宝钗是不可能变成第三者的,黛玉跟宝玉之间的这种深情是任何人都无法抵达的。我真希望应酬的时候,能有一个这样的人在旁边,在被灌酒的时候,你二话不说,直接把酒放在他的嘴边。这种爱恐怕是一般人不能了解的,一方是心甘情愿,黛玉觉得理所应当,这绝对是前世缘分。
“黛玉笑说:‘多谢。’宝玉又替他斟上一杯。凤姐便笑道:‘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宝玉忙道:‘没有喝冷酒。’凤姐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过去有个说法,说是吃了冷酒,寒气积在心里面,写字的时候手会发抖,将来练文文不行,练武武不行。“于是宝玉将里面斟完,只除贾蓉之妻是丫头们斟了。然后出至廊上,又与贾珍等斟了一巡。坐了一回,方进来仍归旧坐。”除了贾蓉太太的酒是丫环们斟的,其他的人都是宝玉亲自斟的,因为都是他的姐姐。宝玉不喜欢客套,记不记得刚才贾珍、贾琏还有一点客套,到宝玉的时候,他觉得这些人也都是他最爱的人,所以他都一个一个地斟上,一点也不摆少爷的架子。
“一时上汤后,又献上元宵。贾母便命将戏暂歇:‘小孩子们可怜见的,也给他们些滚汤滚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将各色果子拿些与他们吃去。一时歇了戏,便有婆子带了两个门下常走的女先儿进来,放了两张杌子在那一边命他坐了,将弦子、琵琶递过去。”“女先儿”有点像现在的弹着三弦儿的说书人。大户人家吃饭的时候,她们在旁边讲一段《西厢记》,或者讲一段《琵琶记》。“贾母便问李、薛二人:‘听何书好?’”注意,永远是先问客人,你们想听什么书。“他二人都回说:‘不拘什么都好。’贾母便问:‘近来可有添的什么新书么?’那两个女先儿回说:‘倒有一段新书,是残唐五代的故事。’”
贾母是不识字的,可是却问最近有什么新书?表示她听了很多旧书。在过去知识的传播并不完全靠阅读,还有很大一部分是靠听的。我一直觉得说书这个行当很有生命力,它能给你的听觉带来很大的快乐,比你自己看小说要好很多。因为说书人不光是念,到关键时刻,他还会扮演其中的角色,所以非常精彩。所以我们今天总感叹汉文没落,其实我觉得远没有那么严重,就派两个“女先儿”来就可以了。大家听多了书,语言自然会生动活泼,小孩儿的语言表达能力、修辞的能力肯定会提高很快。
这两个说书的女先儿,说要讲一套新书,是残唐五代的故事。“贾母问是何名,女先儿道:‘叫作《凤求鸾》。’贾母道:‘这个名字倒好,不知因什么起的。你先大概说说原故,若好再说。’”贾母作为一个老族长觉得儿孙都在,要判断一下听什么样的故事才是恰当的,不能讲些诲淫诲盗的东西。“女先儿道:‘这书上乃是说残唐之时,有一位乡绅,本是金陵人氏,名唤王忠,曾做过两朝宰辅。如今告老回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唤王熙凤。’”大家就都笑了,因为这两个说书的人,不知道这个家里就有一个人叫王熙凤。“贾母笑道:‘这不重了我们凤丫头了。’媳妇们忙上去推他道:‘这是二奶奶的名字,混说。’贾母笑道:‘你说,你说!’”贾母一听这里面的主角跟王熙凤同名,就觉得蛮好玩的,反而有点好奇了。“女先儿忙笑着站起来,说:‘我们该死了,不知是奶奶的尊讳。’”“讳”是指对尊敬的人,不能直接叫或者写他的名字,古代叫做“避讳”。“凤姐儿笑道:‘怕什么,你只管说罢,重名重姓的多呢。’”
“女先儿又说道:‘这一年王老爷打发了王公子上京赶考’”,中国古代才子佳人的故事大概都发生在上京赶考的时候,因为平时家规太严,小孩子不敢轻举妄动,一进京赶考就不得了了,所有谈恋爱谈昏头的故事都发生在这个时刻。真庆幸古代有这样的一种科举制度,至少解放了这些男孩子,盼了十八九年就只等着这一天,能去认识苏三、金玉奴之类的人。“那日遇见了大雨,走到一个庄上避雨。谁知这庄上也有个乡绅,姓李,与王老爷是世交,所以便留下这公子住在书房里。这李乡绅膝下无儿,只有一位姑娘名唤作雏鸾。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一说这个女孩子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贾母就不耐烦了,“忙道:‘怪道叫作《凤求鸾》。不用说,我已猜着了,自然是王熙凤要求这雏鸾小姐为妻了。’女先儿笑道:‘原来老祖宗听过这一回书。’众人都道:‘老太太什么没听过!便没听过,猜也猜着了。’”
接着贾母就发表了一段她对于中国戏剧很有趣的评论。过去因为礼教很严,像贾珍回到家里,他的儿媳妇都是要回避的,可就是在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西厢记》里也好、《牡丹亭》里也罢,都是佳人爱上才子。贾母觉得戏里把这些女孩儿说得太坏,以当时的贵族对女孩子的训练,根本不敢这个样子。“贾母笑道:‘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了,父母也忘了,羞耻也没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这八个字是很严重的批评。
贾母这种大户人家出身的贵族女性,认为这些书绝对是在乱讲,真正大户人家的女孩子是根本碰不到什么男人的。就像林黛玉长到十几岁,她见过的男人大概不会超过五个。在社会禁忌严重的时代,才子佳人的故事恰恰能给人一种心灵的补偿,日本的文学评论家厨川白村说过:“文学艺术是苦闷的象征。”以前的人那么爱听《牡丹亭》、爱看《西厢记》,就是因为在真实世界不可能,只好在幻想的世界里完成。
贾母对此很不以为然:“那一点儿是佳人?就是满腹的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满腹文章去作贼,难道那王法就看他是才子,不入贼情一案了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贾母的评论很有意思,让我们看到了艺术的极端表现手法,艺术作品表现的常常是现实里没有的事儿。但如果做另外一个文学评论,我完全可以说,正因为不是真实的,它才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人们的幻想,艺术很多时候表现的就是人们的心理诉求之实。古代的青年男女完全没有婚恋的自由,这些故事的流传,满足了大家心理上的需求。
我想有时候我们还可以从社会史的角度去分析。比如当年台湾流行的琼瑶小说,其中就有女性对爱情自由的一种渴望,《窗外》发表在台湾礼教非常严的时代,一个女学生爱上他的男老师,那绝对是当时社会的禁忌。等到了七十年代,台湾经济起飞以后,在大家都非常渴望流浪的时候,就会有三毛这样的作家出来。从社会史的角度可以对文学艺术发展的规则进行探讨,它的结论跟贾母是不一样的。
贾母接着批评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的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便自告老还家,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环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环?你们白想想,那些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有没有感觉贾母是在讲很流行的一个戏《西厢记》,《西厢记》里崔莺莺身边就只有红娘一个丫头,她就觉得这根本不合理。以她自己的出身来讲,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有只带一个丫头出过门,什么时候都是一大堆丫头跟在身边,哪里能有跟那些男人写诗、传信的机会。
“众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一说,是谎都批出来了。’贾母笑道:‘这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了来污秽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何尝他知道那世宦读书家的道理!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就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比说,也没有那样的事,别说是那些大家子。可知是诌掉了下巴的话。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连丫头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他们姊妹们住的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他们一来,就忙叫歇了。’”
这其中有贾母的教育观,她觉得自己老了,才子佳人的故事听听无妨,可是林黛玉、薛宝钗等姊妹是不能听的。她不晓得宝玉跟黛玉早就看了《会真记》。其实现在也是一样,大人永远有不想让小孩子看的东西,可是小孩看得都比你多也说不定,有时候我们真是控制不住。
“李、薛二人都笑说:‘这正是大家的规矩,连我们家也没这些杂话给孩子们听见。’凤姐走上来斟酒,笑道:‘罢了,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掰谎罢。这一回就叫作《掰谎记》。’”意思说本来是请了两个人要来说书,结果你自己噼里啪啦讲了一大堆。“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老祖宗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谎且不表,再整观灯看戏的人。老祖宗且让二位亲戚吃一杯酒,听两出戏之后,再从昨朝话言掰起如何?’”王熙凤用的完全是说书人的语言,因为说书人一开始肯定要说某年某月某日在什么地方,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这是套话,王熙凤说书的口才,比那两个专业的还要好。结果全场的人笑翻。“两个女先儿也笑个不住,都说:‘奶奶好钢口。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都没了。’”这个“钢口”是口齿伶俐的意思。
“薛姨妈笑道:‘你少兴头些罢,外头有人,比不得往常。’凤姐儿笑道:‘外头的只有一位珍大哥。我们还是论哥哥妹妹,从小儿一处淘气了这么大。这几年因做了亲,我如今立了多少的规矩了。便不是从小儿的兄妹,便以伯叔论,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戏彩”,他们不能来“戏彩”,引的老祖宗笑一笑,我这里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了一笑,多吃一点儿东西,大家喜欢,都该谢我才是,难道反笑话我不成?’”
“斑衣戏彩”是《二十四孝》里的故事,可能大家听说过,那个老莱子七十几岁了,可是还有九十几岁的老爸老妈,所以他回到家就要扎两个抓鬏,把脸蛋涂得红红的,扮成从幼稚园刚回来的样子,叮叮咚咚地玩着拨浪鼓在地上打滚,哄爸爸、妈妈开心。因为父母只有认为自己的孩子还小才会开心。我一直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悲惨的故事。我亲眼看到过身边朋友,在社会上做到什么大学的院长,回到家里就滚在妈妈的怀里撒娇。现在健康条件很好,父母亲通常都活到九十多岁,因为老了,记性也不好,子女回到家就要跟他们装疯卖傻扮小孩子。这种开心里面多少有点荒凉,因为你是在骗他们,帮他们把时光永远留在孩子只有十几岁的时候。
贾母之所以很疼王熙凤,就是因为王熙凤是她的开心果。所以“贾母笑道:‘可是这两日我竟没有痛痛的笑一场,倒是亏他才一路笑的我心里痛快了好些,我再吃一钟酒。’吃着,又命宝玉:‘也敬你姐姐一杯。’凤姐笑道:‘不用他敬,我讨老祖宗的寿罢。’说着,便将贾母的半杯剩酒拿起吃了”。王熙凤不仅口才好,而且反应快,因为贾母刚喝了一口酒,王熙凤就把贾母剩的酒喝掉了,意思你是高寿的人,喝你的酒就是讨你的寿了。即使是在今天,我相信老人也会觉得这个女孩子可爱,她太会讲话了。
“酒杯递与丫环,另将温水浸的杯换了一个上来。于是各席上的杯都撤去,另将温水浸着待换的杯斟了新酒上来,然后归坐。”看到细节了吗?他们喝酒的时候杯子一直在换,因为杯子很快就冷了,所以喝完酒以后,要马上放在热水里面泡着,酒倒进热水刚泡完的杯子才不会冷。如果没有经历过这种富贵,肯定写不出这样的细节。我们今天喝酒只是烫酒,但人家是要把杯子也放在热水里泡着的,随时拿出来替换。
说书的两个女先儿回说:“老祖宗不听这个书,弹一套曲子听听罢。”这种人其实蛮可怜的,她们就是大户人家过年过节请来表演的,过去没有什么薪水,拿的就是赏钱,刚才好不容易要说段书,结果贾母又不想听。所以她们就努力地讨好,说我们唱些歌来听吧。“贾母便说道:‘好!你们两个对一套《将军令》罢。’”《将军令》大家应该很熟,电影《黄飞鸿》里用的就是《将军令》改编的《男儿当自强》,周星驰的电影最近也很爱用这个曲子。其实它是国乐里常能听到的曲子,可能是军乐后来慢慢演化出来的,所以叫做《将军令》。“二人听说,忙和弦按调拨弄起来。”
贾母因问:“天有几更了。”众婆子忙回:“三更了。”三更就是子时,半夜十一点到一点之间,以过去的时间来讲,已经很晚了,当时大概八九点就休息了。“贾母道:‘怪道寒浸浸的起来。’早有丫环拿了添换的衣裳,送来穿了。王夫人起身赔笑说道:‘老太太不如挪进暖阁里炕上倒也罢了。这二位亲戚也不是外人,我们陪着就是了。’贾母听说,笑道:‘既这样说,不如大家都挪进去,岂不暖和?’”这样其实有点不合礼数,过去的贵族有很多的礼教,人跟人都离得远远地讲话。王夫人道:“里面恐坐不下。”可是贾母笑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这些桌子,只用两三张并起来,大家坐在一处挤着,又亲密,又暖和。”可见这个一生富贵的老太太,其实是希望人和人能靠得近一点。平常大家对她都是敬而远之,这让她感觉很不舒服。
“众人都道:‘这才有趣。’说着,便起身。众媳妇们忙撤去残席,在里面顺炕并了三张大桌,另又添换了果馔摆好了。贾母便说:‘这却不要拘礼,只听我分派你们就坐才好。’说着便让薛、李正面上坐,自己西向坐了,叫宝琴、黛玉、湘云三人皆紧依左右坐下,向宝玉说:‘你挨着你太太。’于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夹着宝玉,宝钗等姊妹在西边,挨次下去便是娄氏带着贾菌,尤氏、李纨夹着贾兰,下面横头便是贾蓉之妻。贾母便说:‘珍哥儿带着你兄弟们去罢,我也就睡了。’”
有没有发现贾母在下逐客令了,就是你们这些男人都走吧,我们这些女眷可以亲密地挤在炕上。留下来的只有宝玉,其他男人都被赶走了。“贾珍等忙答应了,又都进来。”进来的意思是要走也不能随随便便走,他们是要行礼告辞的。贾母道:“快去罢!不用进来,才坐好了,又都要起来。你快歇着去罢,明日还有大事呢。”贾珍忙答应了,又笑说:“留下蓉儿斟酒才是。”贾母笑道:“正是忘了他。”贾珍答应了一个“是”,转身带领贾琏等出来。
看下面这一句“二人自是欢喜”,因为他们在老祖母面前,也拘谨得要命,“便命人将贾琮等各自送回家去,便邀了贾琏去追欢买笑”。最后这四个字大家可以自己去想它的内容,贾珍是个纨袴子弟,贾琏也差不多,反正整天就是吃喝玩乐,大家也没必要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他们出去以后赌博、去酒家,有的是去处,所以他们也很高兴。贾母放他们走了,只留下贾蓉。
这里贾母笑道:“我正想着虽然这些人取乐,竟没一对双全的,就忘了蓉儿了。这可全了,蓉儿就和你媳妇坐在一处,倒也团圆了。”贾母自己守寡守了很久,在座不是没有结婚的,就是丧偶的,要不然就是丈夫在外面做官不在家的。贾珍和贾琏一走,王熙凤和尤氏也落了单,唯一的一对儿就是贾蓉跟他的太太,所以贾蓉留下来是有特别含义的。我想作者是在暗示,人能够团圆是多么大的福气。尤其是这种富贵人家。男人常年在官场上混,夫妻很少可以常在一起,这种“双全”引发了贾母很大的感慨,因为丈夫早逝,她觉得双全特别值得珍惜,所以她就命令贾蓉跟太太坐在一起。
“因有媳妇回说开戏,贾母笑道:‘我们娘儿们正说的高兴,又要吵起来。况且那孩子们熬夜怪冷的,也罢,叫他们且歇歇,把咱们的女孩子们叫了来,就在这台上唱两出也给他们瞧瞧。’”这个很好玩,相当于我今天晚上请了个芭蕾舞团来家里跳舞,可是我却对他们说:“我家也有一个芭蕾舞团,也跳给你们看看。”
“媳妇们听说,答应了出来,忙的一面着人大观园去传人,一面二门传小厮伺候。小厮忙至戏房,将班中所有的大人一概带出去,只留小孩子们。一时,梨香院的教习带了文官等十二个人,从游廊角门出来。婆子们抱着几个软包,因不及抬箱,估料着贾母爱听的三五出戏的彩衣包了来。婆子们带了文官等进去见过贾母,皆垂手站着。”
贾母笑道:“大出《八义》闹得我头疼,咱们清雅些好。”就是幽静一点、安静一点的,不要再闹了。“你瞧瞧,薛姨太太、李亲家太太,都是有戏的人家,不知听过多少好戏。这些姑娘都比咱们家姑娘见过好戏,听过好曲子。如今这小戏子又是那有名玩戏的班子,虽是小孩子,却比大班还强。”
这个也许大家不太了解,过去有一种戏班是成人班,有一种是小孩班。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前几年到台湾来演出的天津少年京剧团,真的非常好,其中的花脸和青衣就是大人的班子也很少这么好的。戏剧这个行当很特别,一般是在九岁左右进班子,梅兰芳他们上台大概也就是十四五岁,顾正秋带着她的顾剧团到台湾来的时候,大概不到二十岁。科班入行都要很早,晚了以后骨头就硬了,嗓子也不对了,所以小孩子的戏班有时候非常强。贾母就告诉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说,你们今天不可以露怯,“咱们好歹别落了褒贬,少不得弄个新样儿的。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用萧随着,笙笛一概不用”。
芳官是唱杜丽娘的,因为她们常听,知道芳官是好角儿。《寻梦》唱得特别好。最近这几年《牡丹亭》很流行,大家对这个故事都非常熟了。其实《寻梦》要的是一种幽魂的感觉,其中有极大的凄凉跟悲哀。贾母特别强调说笙笛一概不用,只用箫来配。
这里就能看出贾府的品位了,最近几年的昆曲改良,我感觉有点受不了,就是因为有太多乐器。昆曲最美的是唱腔,如果只用箫来伴奏的话,你才听到唱腔的美。现在最糟糕的是到剧院去,音响噼里啪啦,根本就听不到人的声音。最近我看了很有名的大陆的昆曲团的演出,一个晚上简直快要疯掉,麦克风声音开得太大,我坐在第七排,听起来那个声音就跟爆炸一样,唱到这个程度,台下的观众还在鼓掌,大概真是没什么可看了。这个时候我就很怀念贾母的品位,只有单用箫伴奏,你才能听得出唱腔的好坏,功力不够的演员才要用乱七八糟的东西去掩盖,好的演员就是素描。很多人说画素描比油画难好多,因为单色系里才能看出真正的功力。
贾母绝对是个懂戏的人,她想细细地品味芳官的《寻梦》的韵味,所以才说:“只要用箫,笙笛一概不用。”“文官笑道:‘这也使得,我们的戏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亲家太太姑娘们的眼,不过听我们一个发脱口齿,再听一个喉咙罢了。’”文官是十二个女孩子中的主导者,有点像个班长,她在这种富贵人家的贵族太太面前讲话这么有礼貌。她说,我们的戏真的不好,但我们不用复杂的乐器,让你们听听我们的本色。这里真正说到了戏的重点,全世界没有一种歌剧是带麦克风唱的,因为经过麦克风传达的声音,它其实是变了味的。“贾母笑道:‘正是这话了。’李婶、薛姨妈喜的都笑道:‘好个灵透孩子,你也跟着老太太打趣我们。’”“灵透”就是伶俐,懂得怎么去应酬客人,话说得很得体。不要忘了,文官大概也就是十岁上下,可见这些孩子的训练有多惊人,她们从小挨打受骂,特别懂得察言观色,处世周到。细想想我见过的许多讲话、做人最得体的人,还真都是戏班子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