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贾母笑道:“我们这原是随便的玩意儿,又不出去做买卖,所以竟不大合时。”外面的戏班是职业的,可能综艺节目要什么,他们就演什么,慢慢会变得越来越粗俗了;而这种家养的戏班只是自己听,不用去上什么综艺节目,所以没有外面戏班的职业习气。现在的艺人其实很惨,再好的训练,一上那些“综艺大哥大”就完了,因为他们要的东西是粗俗的,你不可能把艺术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本来这个人的钢琴弹得很好,可是综艺节目就让他表现他的手指之快,音乐并不是手指快才叫好,这个时候你就会觉得这个音乐家被糟蹋了。
说着又道:“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也不用抹脸。”《惠明下书》是《西厢记》里的故事,一般人不太熟,因为我们看《西厢记》多数看到是红娘、崔莺莺和张君瑞。《惠明下书》说的是张君瑞要娶崔莺莺,老夫人不同意,后来白马寺被包围,老夫人急得不得了,约定说:“你至少先救了我们,再谈娶崔莺莺的事。”张君瑞就修书派惠明去送信搬了救兵来,解了白马寺之围。惠明是花脸,葵官就是唱花脸的,贾母说你今天用清唱就好。唱戏最难的考试就是清唱,不穿戏服,不抹脸,没有伴奏,完全靠你的真功夫。
“贾母说:‘只用这两出,叫他们听个野异罢了。若省一点力儿,我可不依。’文官等听了答应出来,忙去扮演上台,先是《寻梦》,次是《下书》。众人都鸦雀无闻。”刚才唱《八义》的时候大家都在说话,现在忽然安静下来了,因为这个戏是要静下来听的。“薛姨妈因笑道:‘实在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用箫管随他的。’贾母道:‘也有,只是像方才《西楼·楚江情》一支,多有小生吹萧随的。这大套的实在少,这也在主人讲究不讲究罢了。这个就算出奇了?’”意思是说大部分的戏都用整套的锣鼓来伴奏,热闹得不得了,但刚才《西楼》里面的一段《楚江情》,就是单用箫来配的,当然非常优雅,要特别讲究才能听出味儿来。其实真正的文化品位,是要去体会最细致的东西,可见贾府在戏剧方面的格调很高。
贾母指着湘云说:“我像他这么大的时节,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来,即如《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记》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更如何?”《玉簪记》也是出很有名的戏,是明朝的一个叫高濂的人写的。在座的各位看全出戏的比较少,现在常常看的是其中的一段叫做《秋江》,讲一个道姑叫陈妙常,因为观里来了一个青年才俊潘必正,他们就相爱了。古代因为没有E-mail,就靠弹琴传情,让对方听到。这在司马迁的《史记》里就有,司马相如见到卓文君后,弹了一曲《凤求凰》,卓文君就决定跟他私奔了。这其实是古代的E-mail的方式,《琴挑》就是潘必正跟陈妙常以琴传情。第二天潘必正走了,陈妙常也逃出道观,跑到江边,叫船夫赶紧去追前面的船,可刚好那个老船夫是聋子,听不懂她讲什么,大家都跟着急得不得了。好不容易上了船,又发现绳子还没有解开,老船夫又爬回岸上,把绳子解开。舞台上没有船,老船夫跟道姑用身体的动作表现水上行舟的情景,船越走越快,直到风吹得老船夫的胡子飞起来,这是非常有名的《玉簪记》里的一折叫《秋江》。
贾母回忆起自己做少女的时候,家里也曾有一个戏班子,他们唱戏用真正的琴伴奏,当然一定是大户人家才会这样排场。所以“众人都道:‘这更难得了。’贾母便命个媳妇来,吩咐文官等叫他们吹弹一套《灯月圆》,媳妇领命而去”。《灯月圆》是比较喜气、圆满的曲子,因为今天是元宵节的夜晚,为了应景儿才吹弹的。
“当下贾蓉夫妻二人捧酒斟了一巡,凤姐因见贾母十分高兴,便笑道:‘趁着女先儿在这里,不如叫他们击鼓,咱们传梅,行一个“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贾母笑道:‘这是个好令,正对时景。’”因为刚好是元宵节,是初春。“忙命人取了一面黑漆铜钉花腔令鼓来与女先儿”,这里也许大家不太容易懂,鼓面是皮的,旁边涂了黑漆,皮革要用铜钉钉住,所以是黑漆铜钉花腔令鼓。就是既可以行酒令的这种鼓,也可以用来唱花腔调子的。又从“席上取了一枝红梅来”。
“贾母笑道:‘若到谁手里住了,吃一杯酒,也要说一个什么才好。’”就是要有惩罚的,凤姐儿笑道:“依我说,谁像老祖宗要什么有什么呢?我们这不会的,岂不没意思。依我说也要雅俗共赏,不如谁输了谁说个笑话罢。”有没有发现凤姐的聪明,因为贾母是不识字的,前面我们看到宝钗、宝玉、湘云他们行酒令都喜欢吟诗作词。王熙凤很担心万一行酒令,来一个诗啊词的,贾母根本就无法应对,所以她抢先说,老祖宗你什么都会,你这么高雅,可是我们这些俗人不会,不如传到谁谁就讲个笑话,其实是在替贾母解围。“众人听了,都知道他素日善说笑话,最是他肚内有无限的新鲜趣谈。今见如此说,不但在席的诸人喜欢,连地下伏侍的老小人等无不喜欢。那小丫头子们都忙出去,找姐唤妹的告诉他们:‘快来听,二奶奶又说笑话儿了。’众丫头子们挤了一屋子。”
“于是戏完乐罢,贾母命将些汤点果菜与文官等吃去,便命响鼓。”开始行令,这种鼓跟我们在庙会上看到的“咚咚咚”响的鼓不太一样,它的声音是“嗒嗒嗒”的,在戏曲里面,演员跑圆场的时候就用这种鼓来打节奏,它可以快、可以慢。接下来作者用文字来形容鼓点,有点像白居易的《琵琶行》里的写法。“那女先儿们皆是惯的,或紧或慢,或如残漏之滴,或如迸豆之急,或如怒马之驰,或如掣电之疾。”这就是在形容声音了,传酒令的时候,必须时快时慢,让大家紧张起来。有时候像豆子在锅里爆炸一样,嗒嗒嗒这样跑。有时候就像古代用水做出来的计算时间的更漏,慢慢滴下来的感觉。有时候像怒马,有时候像闪电,都是在讲声音高低快慢的变化。
“按其鼓声慢转,梅亦慢;鼓声急传,梅亦急。”大家传梅花的动作,开始跟这些鼓声配合了,形成了一个酒令的场景。“恰恰至贾母手中,鼓声忽住。大家哈哈一笑”,我相信大家知道这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因为大家希望贾母开心。“贾蓉忙上来斟了一杯。众人都笑道:‘自然老太太先喜了,我们才托赖些喜。’”记不记得这个酒令叫做“春喜上眉梢”,贾母要第一个得这个酒令的喜气,过年所有的话都是开心的、喜气的。
“贾母笑道:‘这酒也罢了,只是这笑话有些难说。’”这是实话,现在每次吃饭的时候,一有人说我讲个笑话,我就会很紧张,因为人家说完你不笑也怪尴尬的,可是假笑也很难过,刻意的笑话其实很不好说。众人都说:“老太太的比凤丫头的还好还多,赏一个我们也笑一笑儿。”贾母笑道:“并无什么新鲜笑话,少不得老脸皮厚的说一个罢了。”
贾母真聪明,她的笑话是:“一家子养了十个儿子,娶了十个媳妇。惟有那第十个媳妇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说那九个不孝顺。这九个媳妇委屈,便商议说:‘咱们九个心里孝顺,只是不像那小蹄子嘴巧,所以公婆老了,只说他好,这委屈向谁诉去?’”大家一定知道这是在讲谁了,因为贾母特别疼王熙凤,她一定知道别的媳妇都很嫉妒。贾母反应快得不得了,她在讲这个笑话的时候,把身边的事情编进去了,大家才会觉得好玩。我们看下面,她说:“大媳妇有主意,便道:‘咱们明儿到阎王庙去烧香,和阎王爷说去,问一问,叫我们脱生人,为什么单给那小蹄子一张巧嘴,我们都是笨的?’众人听了都欢喜,说这主意不错,第二日便都到阎王庙里来烧了香,九个人都在供桌底下睡着了。九个魂专等阎王的驾到,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正等的着急,只见孙行者驾着筋斗云来了,看见九个魂便要拿金箍棒打,唬得九个魂忙跪下央求。孙行者因问原故,九个魂忙细细的告诉了他,孙行者把脚一跺,嗟叹了一声道:‘这个原故,幸亏遇见我,就等着阎王来了,他也不得知道的。’九个魂听了,求说:‘大圣发个慈悲,我们就好了。’孙行者笑道:‘这却不难。那日你们妯娌十个脱生时,可巧我到阎王这里来,因为撒了泡尿在地下,你们那个小婶儿便吃了。你们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们吃了就是了。’”有没有发现听笑话的人都知道贾母在讲什么,贾母也在用这个笑话教育她们,不是你们不孝顺,是你们嘴巴不够甜。
这个笑话如果没有王熙凤其实不好笑,就是因为有王熙凤大家才觉得特别好笑。“说毕,大家都笑起来。凤姐儿笑道:‘好的,幸而我们都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儿尿了。’”她自己也知道贾母在损她,就抢先说我们都笨嘴笨腮,不是那第十个。“尤氏、娄氏都笑向李纨道:‘咱们这里谁是吃过猴儿尿的,别装没事人儿。’”
薛姨妈笑道:“笑话儿不在好歹,只要对景就发笑。”意思是你影射到在场的某一个人了,刚好击中大家心里的那种感觉就好笑了。“说着,又击鼓起来。小丫头子们只要听凤姐儿的笑话,便悄悄的和女先儿说明,以咳嗽为记。”这一次大家要暗算的就是王熙凤,因为都想听她讲笑话。小丫头悄悄地跟打鼓的女先儿说我们一咳嗽你就停。“须臾传了两遍,刚到了凤姐手里,小丫头子们故意咳嗽,女先儿便住了鼓。”众人齐笑道:“这可拿住他了。快吃了酒说一个好的,别太逗人笑的肠子疼。”于是大家都围过来要听王熙凤讲笑话,说实话,读到这里你会有点紧张,因为很多时候你越想要让笑话好笑,往往越不好笑。凤姐很厉害,她板着脸讲了一个冷笑话,把大家的预期先破坏掉。
我想这两种讲笑话的方式大家以后都可以用,一种是一定要跟在场的人有牵连;一种是别人很期待你讲笑话的时候,你可以板着脸讲一个冷冷的完全不好笑的,结果大家反而会笑起来。我觉得这是作者了不起的文学功底,笑话是非常难写的,因为让大家真的开心,比让大家哭要困难得多,可是作者却把这部分写得如此精彩。
凤姐吃过酒,想了一想,因为不能讲得太快,要让大家有一点着急,然后笑道:“一家子也是过正月半,合家子赏灯吃酒,真真的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滴答答的孙子、孙女儿、侄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哎哟,真热闹!”她在说这一串的时候,大家已经笑起来了,我们从来没听过什么灰孙子、滴滴答答孙子,因为曾孙子以后就没词可用了,她就自己创造了几个词,这是王熙凤特有的语言天赋。众人听他说着,已经笑了,都说:“听数贫嘴的,又不知编派那一个呢。”贾珍的太太尤氏就跟她说:“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她们是平时最亲的妯娌。“凤姐儿起身拍手笑道:“人家费力说,你们混,我就不说了。”这也是说笑话的功夫,在关键时刻卖个关子,大家一下就急了。
贾母笑道:“你说你说,底下怎么样?”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的酒就散了。”实际上这根本不是一个笑话,作者在这里用这样的笑话其实是一种双关。一方面是王熙凤用这个冷笑话,让大家的预期落空,有了更好笑的效果;另一方面“散了”则是某种暗示,就是你再热闹、再团圆、再富贵,也是要散的。这可以叫做一语成谶,有时候无意中讲的一句话,刚好是命运的符咒。
众人见他正言厉色的说了,便再无他话,都怔怔的还等他往下说,只觉冰冷无味。史湘云看了他半日。大家现在常常提到冷笑话,恐怕历史上第一个说冷笑话的人就是王熙凤,她的冷笑话完全让你摸不着头脑,忽然“就散了”。史湘云还在那边等她说,凤姐儿笑道:“再说个过正月半的,一个人扛着一个房子大的爆竹往城外头放去,引了上万的人瞧。有一个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着拿香火点着了。只听‘噗哧’一声,众人哄然一笑都散了。这扛爆竹的人道:‘怎么没等放,就散了?’湘云道:‘难道他本人没听见不成?’凤姐儿道:‘这本人是聋子。’众人听说,一回想,不觉一齐失声都大笑起来。”
大家笑的不是这个故事,而是王熙凤的冷,王熙凤把她的笑话变成一种悬疑,大家回想的时候,才觉得太滑稽了。其实这并不是作者的本意,作者重复两次正月半和两次散了,是在暗示说一切东西终究都要散。《红楼梦》的精彩在于“悲凉之雾,遍被华林”,作者讲的不是笑话,而是一个家族的悲剧。
大家“又想着先前那一个没说完的,问他:‘头里那一个怎么样?也该说完了。’”其实作者是在暗示说:我们所有跟最亲、最爱的人的结局,不是生离就是死别,这就有点像禅宗,所有人都会追问你结局到底是什么,可是生命的结局究竟是什么,难道我们真不知道吗?所以所有人的追问,都是因为他们本身还在迷障中,真悟了的,反而无话可说了。就像作者根本就没想把《红楼梦》写完。“凤姐儿将桌子一拍,说道:‘好罗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年也过了,节也过了,我看着人忙着收东西还闹不清,那里还知道底下的事了。’众人听说,复又大笑起来。凤姐儿笑道:‘外头已经四更了,依我说,老祖宗也乏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竹散了”罢。’”作者是在用语言做符咒,王熙凤不知不觉中讲了三次“散了”,这个夜晚的热闹、团圆要散,眼前的富贵、荣华要散,最后是这个家族也要散。此时大家大概能体会到作者在写这部书时字字血泪的感觉,因为那时他的家族已经散了。
“尤氏等用手帕子捂着嘴,笑的前仰后合,指他说道:‘这个东西真会数贫嘴。’贾母笑道:‘真真这凤丫头越发贫嘴了。’一面说,一面吩咐道:‘他提起爆竹来,咱们也把烟火放了解解酒。’贾蓉听了,忙出去带着小厮们就在院内安下屏架,将烟火设吊齐备。这烟火皆系各处进贡之物,虽不甚大,却极精致,各色故事俱全,夹着各色花炮。”
“林黛玉禀气虚弱,不禁响炮之声,贾母便搂他在怀里。薛姨妈便搂着湘云。湘云笑道:‘我不怕。’宝钗等笑道:‘他专爱自己放大爆竹呢,还怕这个。’王夫人便将宝玉搂在怀中。”凤姐笑着说:“我们是没人疼的了。”尤氏说:“有我呢,我搂着你,别害怕。”这是王熙凤在那边撒娇了。
爆竹里面有满天星、九龙入云、平地一声雷、飞天十响……各色烟火是设计过的,所以都有一个名称。然后又命小戏子打了一会“莲花落”,“莲花落”是民间在乞讨时唱的民歌。又撒了满台的钱取乐。
在上汤时,贾母说,夜长,觉得有些饿了。凤姐儿赶紧说:“有预备的鸭子肉粥。”贾母说:“我吃些清淡的罢。”凤姐儿忙道:“也有枣儿熬的粳米粥,预备太太们吃斋的。”贾母笑道:“不是油腻腻的就是甜的。”凤姐儿又忙道:“还有杏仁茶,只怕也甜。”贾母道:“倒是这个还罢了。”你看当个管家有多难,老太太的嘴巴很刁,鸭肉粥嫌太油腻,粳米粥又嫌是甜的。最后,“命人撤去残席,另设上各种精致小菜,大家随便吃了些,用过漱茶,方散”。
“十七日早,又过宁府行礼,伺候掩了宗祠,收过影像,方回来。此日便是薛姨妈请吃年酒,十八日便是赖大家,十九日便是宁府来升家,二十日便是林之孝家,二十一日便是单大良家,二十二日便是吴新登家。”作者用一连串的方式告诉你,这个年过得没完没了,富贵人家的应酬一直在延续,这是大小说的写法。五十三回、五十四回基本上都是在讲排场,到五十五回的时候,作者才重新回到小说的主线。
【第五十五回 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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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识宝钗小惠全大体】
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识宝钗小惠全大体
五十六回特别显示出探春身上的那种产业意识,所谓的产业是说一种物质大家除了欣赏它的美之外,还能有利可图。常常有人说我们如今的高科技产业,其实是高利润产业,因为它们毫无人文质素,也无美丽可言;但那些搞艺术、创造美的朋友又都穷得要死,可见利润和美是冲突、矛盾的。可是看了五十六回你会发现它们没有那么大的冲突,探春就发现她们所住的大观园,不止是一个美丽的园林,还是一个很好的生产基地。所以她就尝试着把这个园林规划出来,把其中的水果、花朵变成产品。
大家也许觉得这点收入有限,在荣国府富豪极盛的时代,根本看不起这点钱。可她们几个人曾讨论过一年大概有多少收入,宝钗就说:这个收入买地的话,都可以买好几甲了。大家肯定会吓一跳,原来在贾府,你只要有一个产业的头脑和观念,随随便便就可以有很多的收入。十二金钗里真正有产业观念的其实是宝钗,王熙凤只是在管家,可宝钗是真正掌握薛家所有的田产跟店铺的生意的。探春年龄虽小,她也有产业观念。所以从另外的角度看十二金钗,她们不是我们想象的只会天天风花雪月,她们还是一些极其聪明的经营人才。如果生在今天,我肯定她们都在高科技领域工作。
当然,这种产业不是单纯牟利,同时也是对自然界的一种管理。比如,伐木造林就是一种产业,但在整个伐木造林中要照顾到山坡的林相。日本在这方面就做得非常好,到了日本,你会觉得山坡上的林木长得特别漂亮,因为它已经纳入了一个产业系统。树要过多久才可以砍伐,如何间隔着去砍都有一定的规矩,因为它们跟阳光和整个森林的品相有关。我们现在常常到一个风景区,当年是种苹果树和梨树的,现在一片荒芜,这就是因为没有产业观念。
五十六回里探春讲的一小段,表面上看是一个女孩子在讲治园林,往大了说她也是在治国。如果小的时候没有这种训练,有一天还真的无法治国,因为国土的规划跟一个园子的规划是一样的,关键是眼光要长远。而不是说这一阵子种苹果、梨有利润,就把其他的全都砍了,结果一阵子全部是槟榔,一阵子全部是茶,导致水土无法保持,最后是山全荒了。
我要特别强调的是:大观园的产业化既是经济,也是美学,一般人不会想到经济跟美学其实是在一起的。本来园林已经有了荒废颓败的迹象,这些姊妹们整天在里面写诗,可是荷塘、花园、竹林没有人整理,已经开始出问题了。探春到赖大家做客,赖大家的园林给了她很大的刺激,人家小门小户的园子都有收成,而且把花园弄得那么好,就是因为有人管理。所以我想《红楼梦》的作者并不只是一味地风花雪月,怀才不遇的他也有很多的感慨和抱负,只是他不幸生在那样一个家族而已。
我不太赞成只把《红楼梦》当成一个风花雪月的故事,其实它其中有很多的反省,对管理、产业、为人处世,甚至治国都有看法。我们常常觉得当今政治恰恰最缺的就是人文,很多人认为读《红楼梦》就是文学系的事,其实不是,它可能是经济系的事,也可能是政治系的事,还可能是法律系的事。纯粹的法律出身的人到最后可能出大问题,因为人文的厚度没有了。我觉得有时候我们看文学的东西会太窄化,我一直觉得人文并不只是在讲文学,也并不只是在讲文化,人文讲的是以人为主的一种关心。
我最反对的是把科技跟美分开,不重视美的科技不是真正的科技。最明显的就是达·芬奇,在他的世界里,美和科技从没有分离过,它们整合在达·芬奇的人文结构上。很多人提醒说,二十一世纪将是达·芬奇的世纪。也许在五百年后的今天,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达·芬奇本身就是作品。他在科技的领域是流体力学之父、飞行理论之父、潜水艇发明者、解剖学之父;在美学领域他是大画家。其实,每一个成长中的孩子都是达·芬奇,往往是我们的教育体制把他变得不可能成为达·芬奇了,因为他必须选择科系,只要一分组,成为达·芬奇的可能性就消失了。教育体制要检讨的是,为什么我们在分组时没有保有他对人文的整体观察,或者说为什么在分组之前不能具备一定的人文厚度。
这个部分的探春之所以精彩,就是她平常在诗社里写诗、玩,是风花雪月,可是这所有的风花雪月最后都变成了她的产业概念,这才是真正的人文关照。
“话说平儿陪着凤姐吃了饭,伏侍盥漱毕,方往探春处来。只见院中寂静,只有丫环、婆子在窗外听候。”有没有发现管理已经完全上轨道了,第五十五回里的惊涛骇浪不见了,现在院中人这么多可是一点不吵,因为已经有秩序和规矩了。“平儿进入厅中,见他姊妹三人正议论些家务,说的便是年内赖大家来请吃酒,他家花园中的事。”
见平儿来了,“探春便命他脚踏上坐了”。这些都是细节,其中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说她和平儿很亲,另一层意思为平儿是丫头,在公领域里,照理应该是站在那里的。
探春就跟她说:“我想的事不为别的,因想着我们一月有二两月银外,丫头们又另有月钱。”注意一下,《红楼梦》里的这些女孩子,吃的、穿的都是公费,二两银子是零花钱。我很同情她们,因为她根本不能出门的,不能像我们今天这样可以去百货公司,可以去看电影。记不记得探春曾拜托宝玉帮她去买些小玩意回来。可见她们平时有所谓零钱其实也没什么用,大概就是偶尔赏赏下人,而丫头们又另有月钱,记不记得宝玉房里的袭人、晴雯、秋纹、麝月她们都有钱。袭人后来加到了四两银子,其他人大概都是二两,小丫头也有一两。
“前儿又有人回,要我们一月所用的头油脂粉,每人又有二两。这又同才刚学里的一样,重重叠叠,事虽小,钱有限,看起来也不妥当。”头油脂粉应该叫化妆费,那既然有月钱了,里面是不是应该包含了化妆费?怎么会又另列名目?这个家族太大了,每一个人都多出一点,加起来就不得了了,这其实就是企业管理的观念。她质问平儿说:“你奶奶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平儿笑道:“这有个原故:姑娘们所用的这些东西,自然是该有分例的。每月买办买了,令女人们各房交与我们收管,不过预备姑娘们使用就罢了,没有一个我们天天各人拿着钱找人买胭脂粉的。所以外头买办总领了去,按月使人按房交与我们的。”意思是因为小姐们不能出门,所以就包给了专门的买办,告诉他们家里总共有多少女人,需要多少头油脂粉,然后全部交给各房,再由各房分发给小姐、丫头。
读到这一段的时候,我最大的感叹是,我不相信李纨用的粉会跟林黛玉一样,因为她们的个性根本不同,而且化妆品是很私密的东西,甚至有自己身体的记忆在里面。不要说女孩子了,现在连讲究的男孩子刮胡子用的水都不一样,闻一闻就能区分,因为其中有他的性格。一个社会讲究了以后,最先变化的是跟身体有关的东西,比如精油、肥皂什么的,用此来强调我跟另外的人的不同。所以这种像部队那样一买就是一大堆头油,然后大家全部用一样的,我相信这些小姐们肯定吃不消,所以这些东西纯属浪费。
“姑娘们的每月这二两,原不是为买这些东西,原是为的是一时当家奶奶、太太或不在家,或不得闲,姑娘们偶然一时要几个钱使,省得找人去。这是恐怕姑娘受了委屈,可知这个钱为这个才有的。”意思是说化妆费是化妆费,这个二两是零用钱。“如今我冷眼看着,各房里的姑娘,各门的姊妹都是现拿钱买这些东西的,竟有了一半。我就疑惑,不是买办脱了空,迟了日子,就是买的不是正经货,弄些使不得的东西搪塞。”可见化妆品交到买办总领其实是有问题的,因为这个东西太私密了,结果总办理弄得粉不像粉、油不像油的,最后大家都没法用。“探春、李纨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来了。脱空是没有的,也不敢,只是迟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里弄了来的那平常东西,使不得,依然得现买。’”几个女孩子谈的是她们最关心的事,大家都发现了这个问题,只是不知该怎么去管。“平常东西”就是不怎么讲究的东西,贾府的女孩子的化妆品都极讲究。
宝玉曾有一次跟平儿讲胭脂是怎么做的,听了你要吓一跳,你才知道胭脂原来是这么精致的东西,就连挑胭脂都要用玉兰花的花蒂,真是比现在的所有名牌都要讲究,因为现在名牌至少还有一个量产。可是过去手工制作的东西绝对是艺术品,仅供某几个贵族女孩子用。所以她才说:“就用这二两银子了,另叫别人的奶妈或是兄弟、哥哥、儿子,买了来,才使得。若使了官中的人买去,照旧是那样。不知他们是什么法子,是铺子里坏了不要了,他们都弄了来,单预备给我们的?”
这里面有一个我们现在碰到的问题,我有很多朋友做建筑,官方衡量他们的建筑质量有一个最低标的观念。他们就告诉我,最低标意味着你永远买不到最好的东西,这个社会的建筑最终将越来越丑,质量越来越坏。因为大家竞那个最低标的时候,其实根本已经是在偷工减料了,因为如果你合理来做,是不可能用那个价钱做出来的。可是大家一旦开始竞争,就会用降低报价的办法。后来西方有很多比较先进的国家,就开始出台合理标。我定一个合理标书,谁最接近这个标底谁就中标,低了表示你是粗制滥造。所以李纨她们就说,有人宁可不化妆,也不会去用这些低劣的化妆品,把皮肤都搞坏了。
我的意思是说,每个产业里的精品,也是要通过学习才会懂。不讲别的,就说酒吧!大概早几年,看到大陆媒体报道某些官员喝酒你会吓一跳,每个人面前都有五个酒杯,啤酒加塞外老窖,然后再加红酒,再加别的白酒,全世界都没有这样喝酒的,真是浪费到了极点。你如果真懂得一点喝酒,就不会把这几种酒并在一起喝,可是他们就那么五杯一起倒上,不管你喝不喝。可见产业一旦没了人文气息,绝对是在糟蹋产业。人文一定是精致的,其中包含着细腻跟讲究,它能使一个人懂得品位,所以,今天很多地方都在讲“美是看不见的竞争力”,目的就是要让产业精致起来,使人的品位逐步提高。
平儿笑道:“买办买的是那样的,他买了好的来,外办岂肯和他善开交,又说他使坏心,要夺这外办了。所以他们也只得如此,宁可得罪了主子,不肯得罪了外头办事的人。姑娘们只得使奶妈们,他们也就不敢说闲话了。”探春道:“因此我心里不自在。钱费两起,东西又白掷一半,算起来,费两折子钱,不如把买办这一份子免了罢。此是一件事。”探春已经从产业的角度看问题了,买贵的、好的、真正能派上用场的东西,不是浪费;买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最后不能用,才是真正的浪费。我们现在的很多公款常常就是这样被浪费掉的,有时候我们去评鉴一个大学的表演空间,真是让人啼笑皆非,他们会说他们买了世界上最贵最贵的灯,结果灯光一打开只能往台下照,没有办法照舞台,连装灯的人都是外行,于是只好重新做。每次读到探春这句话我都很感慨,钱费两起,东西白掷一半,最终产生了最大的浪费。
“第二件,年里头往赖大家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园子,比咱们的这个如何?”好,这是探春在考平儿了,平儿笑道:“还没有咱们这一半大,树木花草也少多了。”赖大只是一个管家,他家的花园不会像贾府的大观园这么讲究。“探春道:‘我因和他们家女儿说闲话儿,谁知那么个园子,除他们戴的花儿,吃的笋、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总有二百两银子剩。’”探春还讲到了她自己的观察:“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
我相信今天我们的年轻一代大概也不了解这个,我们小时候去买肉、买鱼都是用荷叶或者芋头叶子包着的,家里的旧报纸我们也是一捆一捆地拿去卖,或者换鸡蛋的。其实产业的意思是说,每种物质都有它的功能。我们每天晚上处理垃圾,其实那些东西也是一种资源、一种财富。我相信这也是一个环保的观念,也是一个回收的观念。那些荷叶如果任其荒废下去,来年就不能很好地生长,大家注意到没有,台湾所有养荷花的地方,到秋后都是要把残败的荷叶收掉的。我一直觉得我们的教育里少掉了对真正的生活现实的观察,探春的了不起在于她已经观察到一片破荷叶、一根枯草都是值钱的。
听到这里,宝钗就笑了:“真真膏粱纨袴之谈。”因为宝钗管家的,她家的产业很大,当铺里面什么东西都有人去当,她当然知道任何东西都是值钱的。我们小时候没有零用钱,就会在马路上挖点柏油,弄在竹竿上去黏树上的知了,卖到中药店换了钱买冰棍。小孩子很早就在学很多的产业,那也是他的乐趣。现在大家都希望富有,可是富有之后,父母都把孩子保护得很好,但同时又在抱怨孩子太娇: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我已经怎样怎样了。他们怎么不想想,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有没有那么多钱?是你没有给孩子机会。
所以宝钗就有点讽刺探春说,你们这些人从来不知道挨饿是怎么回事,不晓得穷困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什么叫做财富。她说:“你们原是千金小姐,不知道这事,但你们都念过书识字的,竟没看见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之文不成?”“不自弃”就是任何东西都不能随便糟蹋。我至今仍很感激童年时代形成的习惯,因为那个时候经济普遍不好,我们的衣服都是穿到破了补,甚至新衣服的袖口和膝盖都要补上两块很厚的布。到衣服真不能穿的时候,就做抹布,扣子剪下来放在一个瓶子里,从来不会糟蹋跟浪费东西。我相信那是一种教育,这个教育不是透过学校的哪一个学科来完成的,而是生活中随时随地实现的。让你感觉到没有什么东西不重要,最后也会影响到你对人生的看法,也就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是不应该存在的。所以这个“不自弃”既是在讲物质,也在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