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又见一个小厮带着二三十个拿扫帚、簸箕的人进来,见了宝玉,都顺墙垂手立住。”这些都是等级社会里的规矩,少爷来了,清扫的人要马上沿着墙站好,等少爷过去以后再开始工作。“只有那个为首的小厮打千儿,请了个安。宝玉不识名姓,只微笑点了点头”。

注意,这个十四岁的少爷,必须要有符合自己身份的做派。在大观园里他跟那些丫头玩得很尽兴,甚至不讲规矩,一旦出来,他就是大人,必须扮演符合他身份的角色,真是蛮累的,很多人他连名字都不知道。“马已过去,那人方带了人去。于是出了角门外,又有李贵等六个人的小厮并几个马夫早预备下十来匹马专候。一出了角门,李贵等都各上了马,前引旁围的一阵烟去了,不在话下。”

回来又讲晴雯,“这里晴雯吃了药,仍不见病退,急的乱骂大夫,说:‘只会骗人的钱,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吃。’”晴雯这种急性子的人,生个病都很麻烦,麝月笑劝她道:“你太性急了,俗语说:‘病来如墙倒,病去如抽丝。’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那有这样灵药!你只静养几天,自然就好了,你越急越着手。”这里是在为后面晴雯带病补裘做准备。

晴雯虽然人在生病,仍没有忘记坠儿偷金镯子的事。对此她恨得牙根痒痒。换成别人会觉得这关我什么事,我好好养病就是了,可是她就急得不得了。骂完医生以后,又骂小丫头说:“那里钻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晴雯这种性格的人是最容易倒霉的,因为性子急到常常口没遮拦,总是把话讲得难听,到最后她还没有揭别人的皮呢,别人已经把她的皮给揭了。她最后的下场正是如此。

她这边一骂,“唬的小丫头篆儿忙进来问:‘姑娘作什么?’晴雯道:‘别人都死绝了,就剩了你不成?’说着,只见坠儿也蹭了进来”。注意这个“蹭”字,就是在那边磨磨蹭蹭的,坠儿大概也知道偷窃事件爆发了,有点儿害怕。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意思是讽刺坠儿,有好处的时候你跑在前面,该做事的时候你就不见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好前凑。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她生病的时候动作竟然还这么敏捷,“向枕边取出一丈青”,一丈青有点像现在的毛衣针,“向他手上乱戳”。晴雯的性子就是这么暴烈,坠儿让整个宝玉房里的人都脸上无光。嘴里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得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手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得就乱哭乱喊。麝月赶快拉开坠儿,按晴雯睡下。

大家看,麝月的个性就跟晴雯特别不一样,麝月的本意是现在你不要打坠儿,不要让这个事情暴露出来。可是她用的方法却是,我关心的是你,你现在动气,病更不容易好。所以我们在安慰一个人的时候,最好让他知道我关心的是你,因为如果麝月这个时候说,我关心的是坠儿,晴雯可能更生气。所以麝月就比较委婉,她说:“你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的?这会子闹什么!”晴雯就命令人叫宋嬷嬷进来,说道:“宝二爷才吩咐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他,他背后骂他。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注意,她并没有讲虾须镯的事情,因为平儿的担待她已知情,也知道这个事情明说了不好,可是她必须找别的理由打发坠儿出去。

宋嬷嬷听了,心下便知镯子事发,因笑道:“虽如此说,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他。”宋嬷嬷也觉得这个事情这样处理有点太粗暴了。晴雯就很生气,她说:“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叫他家的人来领了他出去。”麝月道:“这也罢了,早也是去,晚也是去,带了去早清静一日。”麝月也觉得已经闹成这个样子了,干脆就早点带走吧。

宋嬷嬷听了,只得去叫了他母亲来,打点他的东西。又来看晴雯等人。坠儿妈妈当然要给女儿求情,说道:“姑娘们怎么了,你侄女儿不好,你们教导他,怎么撵出去?也到底给我们留个脸儿。”晴雯道:“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那媳妇冷笑道:“我有胆子问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意思是说宝玉才不会随便不要坠儿,都是你们在后面挑拨的。

有没有发现晴雯的倒霉之处在于别人不怪宝玉,只怪她,所以她在这里又背了一个黑锅。你看坠儿的妈妈说:“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刚才说话,虽是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坠儿的妈妈也有点生气了,说你们跟宝玉的关系就是这么乱七八糟的,竟然直接喊少爷的名字。晴雯听了以后脸就急红了。的确,一个未嫁的姑娘直接叫少爷的名字,是很不礼貌的事。她说:“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我出去。”她一开口就是对立的情绪,麝月赶快说:“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吧,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理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理?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宝玉房里的这些大丫头,在贾府是有一定身份的,一般人是不敢跟她们随便吵的。她说:“便是叫名字,从小直叫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不的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的挑粪的都叫得,何况我们!连昨日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他呢。”因为总叫少爷显得太娇贵了,所以有的大户人家还刻意把小孩子的名字让大家叫,觉得这样才会好养活一些。

有没有发现麝月的反应跟晴雯非常不同。晴雯是根本懒得解释的,特别容易形成对立,制造矛盾;可麝月却耐心地解释为什么我们会叫他的名字。方法不一样,两个人的结局也不一样。麝月还解释说:“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去,难道也称‘爷’?”就是我们常常要把宝玉的事情报告给贾母跟王夫人知道,在他的母亲跟祖母面前也叫宝二爷,这是很不礼貌的。“那一日不把宝玉念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来了!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意思是说这个本来就是规矩,“嫂子原也不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面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就开始在讲等级了,有的用人是一辈子都见不到贾母的。

“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子,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的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说着就叫小丫头子,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意思是说你赶快走吧,这个地方根本就不是你该来的。

坠儿的妈妈当然无言以对,也不敢久站,赌气带了坠儿就走。宋嬷嬷忙道:“怪道你这嫂子不知规矩,你女儿在这屋里一场,临去时,也给姑娘磕个头。没有别的谢礼罢了便有谢礼,他们也不稀罕不过磕个头,尽个心。怎么说走就走?”这是宋嬷嬷在教训她了,这些大姐姐们带了她这么长时间,走的时候至少也要磕个头。这点我们今天很难理解,你炒我的鱿鱼,我不骂你就不错了,干吗还给你磕头?可这就是过去的规矩,是你自己犯了错,如果有教养的话,还是得说一声谢谢。坠儿很懂事,听了就翻身进来给麝月、晴雯磕了两个头。然后又找秋纹等,她们也不睬她。那个媳妇“唉声叹气,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晴雯方才又闪了风,着了气,反觉更不好了,翻腾至掌灯,刚安静了些。只见宝玉回来,进门就哎声跺脚。”麝月就问:怎么搞的?宝玉道:“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的给了一件褂子,谁知不防,后襟上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论。”他回来是一定要先见祖母、妈妈的,还好,没有被发现。明天是一定会看到的,该怎么办呢?一面说,就一面脱下来,“麝月瞧时,果见有指顶大的烧眼”。说:“这必定是香炉的火迸上了。这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说着把衣服用包袱包起来,交给一个老嬷嬷送出去,嘱咐说:“赶天亮就有才好,千万别给老太太、太太知道。”因为贾家的势力很大,可以半夜叫那些裁缝起来赶工。

婆子答应去了半日,仍旧又拿了回来,说:“不但织补匠人,就连能干裁缝绣匠并作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这件衣服太大牌了,工匠们根本没见过,所以谁也不敢接这个活儿。麝月说:“这怎么样呢!明儿不穿也罢了。”宝玉说:今天是暖寿,明天才是舅爷大寿的正日子。你看过个生日有多麻烦。“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这个去呢。偏头一日就烧了,岂不扫兴。”

晴雯本来是在养病的,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没那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这就是晴雯命不好的原因,自己都带病爬起来要帮别人做事了,还先要说句难听话。宝玉道:“这话倒说得是。”宝玉也是个贱脾气,每次有人骂他,他都很高兴。

晴雯就把衣服移到灯底下仔细地看,看了很久才说:“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小时候我见过有人用这个方法补玻璃丝袜。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屋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界线”是一种很特殊的工艺,晴雯是个聪明人,针线活很好。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

这是晴雯非常动人的一面,她从不会说一句好听的,但在关键时候古道热肠,就是拼上命也要帮。我们周围肯定也有这样的朋友,嘴巴很直,却非常讲义气。

“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上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待要不做,又恐宝玉着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着,便命麝月只帮着纫线。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这虽不很像,若补上,也不很显。’宝玉道:‘这就很好,那里又找俄罗斯国的裁缝去。’晴雯先将里子打开,用茶钟口大小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再用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

小时候经常见人这样补东西,补之前先用一个弓绷起来,然后把烧焦的地方刮得毛毛的,不然,焦了的地方就会很明显。晴雯“用针纫了两条线,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来,然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织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便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在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再补。’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个拐枕与他靠着。急得晴雯央告说:‘小祖宗!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

大家有没有觉得这一段非常动人,宝玉觉得这是我惹的祸,怎么可以让你在病成这个样子的时候还帮我担待,因此就在旁边忙来忙去,不知道怎么办?晴雯说拜托你赶快去睡觉吧,你在这里明天两个黑眼圈就更不能见人了。不知道大家在青春时刻,是不是有过这样的朋友。

“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就是都到早上四点钟了,刚刚补完,晴雯又用小牙刷慢慢地剔出绒毛来。麝月说:“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来。”宝玉忙要瞧瞧,笑说:“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哎呦’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了。”

这一段是《红楼梦》里后来常常被抽出来单讲的“晴雯补裘”,晴雯竟然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到这种程度,这一次也造成了她的元气大伤,整个身体再也无法恢复,最后晴雯带病而被赶出贾家,病死在家里。

《红楼梦》的作者大概一直都对曾在自己身边的女性有很多歉疚,这些女人是他一生感恩戴德的对象,我建议大家有空可以再细读一下“晴雯补裘”,真的非常动人。《红楼梦》多读几次,我们的内心就能产生对人的宽容。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是习惯主观地去看待人,比如大家一定会觉得是袭人一直在尽心尽力地照顾宝玉,晴雯根本就是多余的,可是在抱病补裘的这个晚上,你会发现晴雯并不多余。她待人的那种把自己的生命心血耗尽的热情,是袭人所不具备的。袭人能把平常琐琐碎碎的事情处理得很好,遇上最急难的事情,可能反而没有办法。大家一定记得《红楼梦》第五回关于晴雯的判词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身为丫头,她根本没有机会表现自己的高傲心性,最后酿成了她命运中的悲剧。

【第五十三回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Bad Content

【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红楼梦》的五十三回和五十四回,围绕着贾府过年铺排开了一个非常大的场面。在一部长篇小说里,有些篇章是为了情节的发展,有些篇章则有点像电影里让大家看到整个背景的部分,作者的镜头穿梭在这个大家族的内部。如果我们从视觉艺术的角度来看,这部小说是有影像的。如果只用人物的打扮而缺乏家具、庭院这些东西来呈现富贵就显得有点单薄。所以当作者把镜头拉开,在一个大的场景里让我们看贾府的过年、祭祖、闹元宵的时候,读者才能感受到真正富贵的所有细节。

五十四回基本上还是在讲元宵节的夜宴,讲到这些子侄辈的人如何一个一个轮流向贾母敬酒。贾母已经做到曾祖母了,她自己熬过了很多繁复的封建规矩,知道其中的辛苦,特别希望在家宴上打破俗套。比如她主张撤掉一些桌子,把很多小茶几拼起来,让大家能自由闲散地来参加家宴。

贾母在《红楼梦》里一直是非常重要的主宰力量,这个家族的繁荣鼎盛跟这个老太太有很大关系。如果从世俗的角度来看,我们觉得《红楼梦》是在讲宝玉、黛玉、宝钗之间的故事,其实不然,《红楼梦》里写得非常棒的一个人物就是贾母,她是稳定这个家族的一个团结向心的力量。表面上她什么事情都不做,也不怎么管事,可是有她在那个地方,真的是家中一宝。贾母去世后,整个家族很快就败落下来。这个败落不只是物质的没落,还包括精神上的完全松散,失去了重心和凝聚力。贾母一直想让子侄辈们了解,你们是同一个祖宗,其实一个家族到了第三代,关系就感觉有点远了。说起某人是你爸爸的姐姐或妹妹的什么人的时候,你总觉得有一点远。可如果有一个老祖宗在,就像是一棵树的根,各房的人不管怎么争斗,也不管有多大的隔阂,大家还是会聚在一起,贾母就是这个家族的精神支柱。

五十四回之所以特别强调史太君,是因为她的身份非常重要。她下面的子侄辈不管多么不孝,比如贾珍其实是个特别糟糕的人,贾琏也有一点儿窝囊,可是在贾母面前他们都规规矩矩的,最早创业时的家规的森严在这里还能多少体现出来。看起来是在一起玩,贾母也希望大家轻松,可是里面还是有些严格的规矩。

我觉得作者最了不起的是对这个大小说层次的把握,正写着贾母设家宴的繁华、热闹,竟然猛地将笔锋一转,写到了袭人。这么热闹的场合,干吗要写一个丫头?贾母忽然问怎么没有看到袭人?别人就告诉她说,袭人正在守孝。贾母不太高兴,因为按贾的规矩,一个丫头跟着主人,没有什么孝不孝的,王熙凤就跟她解释了袭人不能来的理由。

我想作者其实是借袭人带出了另外一个层次,因为宝玉听说以后,特地回去看了看袭人,这时还有一个人在,她就是鸳鸯。鸳鸯妈妈也过世了,所以她也不能来。有没有看出作者的心思?在一堆人很繁华很热闹的时候,有两个人却格外寂寞。让你忽然看到在人世间很多灯火辉煌的喧嚣中,总有人处在幽暗的寂寞里,这就是所谓文学的层次。《红楼梦》常常在做这种人生的对比,这是作者内心深处的大慈悲。

等一下我们看到五十四回的文本,基本上没有什么大事件,但作者着重渲染了热闹与荒凉两层次的对比。

五十四回延续五十三回的结尾部分。元宵节贾母设家宴,戏班演的是《西楼会》,文豹这个角色出来后,讲了一些俏皮话,贾母很高兴,便说了一个“赏”字。我觉得这种赏钱的方法有种民间的喜乐的感觉,小时候在庙口看歌仔戏时也常常有这种情况,因为那个时候有野台戏,社区的士绅阶级要通过这种方式来比谁家更有钱。比如我们那里当时有做生意的四十四家店铺,过年的时候他们会请几个戏班来演戏,三个野台演同一出戏,有一点比赛的意思。三台戏里的演员在演同一段故事,如果大家都觉得哪一个戏台演得好,戏班子就说要让我们有一点脸面,那个商家就会用他们的名头贴出钱来。那个时候好像还没有千元大钞,都是百元大钞,贴得满满的,就挂在舞台的后面,还要放鞭炮。这就有点像贾母的赏钱,是对唱得好的演员和戏班最直接的鼓励。

我们今天很少看电影看到一半说“赏”,然后就撒什么东西出去,你会觉得这是对艺术的一种干扰,因为我们目前已经慢慢把艺术表演跟娱乐分开了。可是过去我们谢神或者看戏,娱乐的成分绝对大过艺术的成分,那时主要是为了大家在一起开心,并不那么讲究艺术性,所以才可以随时往台上撒钱。现在如果一个演员跳芭蕾舞跳得特别好,这边就往台上倒钱,演员肯定会滑倒。而且,过去的这些戏班子真的很可怜,有的时候几乎完全靠赏钱。

“话说贾珍、贾琏暗暗预备下钱,听见贾母说‘赏’,他们也忙命小厮们快撒钱。只听满台钱响,贾母大悦。”实际上等于她自己也在玩。撒钱的时候,叫好的时候,都是观众参与的时候。过去的观众跟我们今天很不一样,你要他们安安静静地听一个弦乐四重奏,静悄悄地不说话,他们根本受不了,他们才是剧场里的主角,高兴聊天就聊天,高兴嗑瓜子就嗑瓜子。小时候的歌仔戏演出时,空中有飞机在飞,戏台旁边有烤香肠的……演员要想吸引观众的注意力真的很不容易。观众会专注地去看的,绝对是好演员,因为他要跟旁边所有的干扰竞争。我常常跟一些演员朋友讲,你们现在演戏太容易了,没有任何干扰,只有掌声。要是在以前,你演不好,根本没人理你,你怎么唱都没有人看,野台演出是一个大考验,你要在混乱嘈杂的环境中,培养吸引观众眼球的能力,无论唱腔还是身段,都要别出心裁才行。

接着,贾珍、贾琏“二人遂起身,小厮们忙将一把乌银新暖壶递过来”,如果大家到过古董店,就会知道银子的新旧差别非常大,旧了以后,会有一种沉暗的颜色。“新暖”,因为是冬天,酒要喝热的,所以要随时放在热水里,是刚刚烫过的酒。“贾琏捧在手内,随了贾珍,先至李婶席上,躬身取下杯来,回身,贾琏忙斟了一杯,然后便至薛姨妈席上,也斟了一杯。”有没有发现在宴席上他们不是先敬自己家的长辈,而是先敬客人。我们小时候如果家里请客,你先给爸爸妈妈敬酒,客人走了就会挨一顿打,因为你不懂规矩。“二人忙起身笑说:‘二位爷请坐着罢,何必多礼。’”意思是这么冷的天,你们就好好坐在那边看戏,何必这么多礼貌。

这时,“除了邢、王二夫人,满席都离了席,俱垂手旁立”。注意,这是我们今天不太容易懂的场面,十几桌里除了王夫人、邢夫人,都站起来了,为什么?因为王夫人、邢夫人是母亲辈,而其他人的辈分都比这两个少爷低,这就是规矩。吃饭的时候,如果比你辈分高的人站起来了,你还大咧咧地坐在那边,就是失礼。

贾珍他们就到了贾母榻前,贾母是很自在地歪在卧榻上的。因为这个榻很矮,榻比桌子矮,两个人要敬酒就得屈膝跪了。“贾珍在前捧杯,贾琏在后捧壶。虽止二人奉酒,那贾环弟兄等,却也是排班按序,一溜随着他二人进来,见他二人跪下,也都一溜跪下。”贾珍是长房的长子,所以要带头,贾琏是二房的长子,接下来所有玉字辈的人都要跟着。“宝玉也忙跪了。”大家要特别注意这一句,贾母再疼宝玉,可他在辈分上是玉字辈,贾珍一拿杯子,宝玉也不敢不跪。史湘云有点顽皮,“悄悄的推他笑道:‘你这会子又帮着跪作什么呢?有这样的,你也去斟一巡酒岂不好?’”其实是有点在逗他。宝玉笑道:“再等一会子再斟去。”其实我们小时候很痛恨这个东西,就是大家族聚会的时候,因为规矩很多,一敬酒就要敬半天,最后有的菜还没吃呢,就被端走了。家族聚会的时候常常是大家表演礼数的时候,每一个人都礼貌周到得不得了。我相信当时的大家族也在用这些规矩来规范子孙,让他们至少在有些时候能有所敬畏,至于其他场合怎么为非作歹,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们都知道贾珍实际上很差劲,可是这一天他也必须表演得很好。宝玉是个性情中人,不想去凑这个热闹。

“说着,等他二人斟完起来,方起来。又与邢夫人、王夫人斟过了酒。”大家看是不是好几道菜都要冷掉,好不容易给贾母斟完酒,接下来是王夫人、邢夫人,要按辈分一个一个地来。贾珍笑道:“妹妹们怎么样呢?”估计这个时候贾珍也累了,本来敬完长辈,就该敬姊妹了,比如王熙凤,还有薛宝钗、林黛玉、探春、迎春、惜春等人,他问妹妹们还要不要敬,肯定是有点烦了,觉得这样一个一个地敬下去真是受不了。贾母就讲了真话了,说你们赶快走吧,别再来这些虚套了,你们走了,她们才能好好吃饭喝酒。这个话只能贾母讲,别人讲就失规矩。

“当下天未二鼓,戏演的是《八义》中《观灯》八出。”《八义记》是明朝的徐元写的戏。大家对这个故事一定非常熟,它就是后来京剧、电视剧、电影都演绎过的《赵氏孤儿》,京剧叫《搜孤救孤》。讲的是春秋时晋国两个大臣之间的权力之争,一个是赵盾,他代表正义的一边;另外一个是屠岸贾,是个奸臣。因为赵盾的存在,屠岸贾不能为所欲为,所以他存心要陷害赵盾。赵盾是国家的一品大员,每天上朝按规定要穿红色的朝服。屠岸贾就在自己家里养了一只藏獒,不给它东西吃,然后做一个假人,给假人穿上赵盾的朝服,在其中藏了很多狗喜欢吃的东西。这只狗饿得红了眼,最后一看到穿红色朝服的假人,就扑上去把衣服撕破吃里面的东西。

有一天屠岸贾在上朝时就跟国君说,我有一只神犬可以辨忠奸,下次上朝的时候我把它带来,你一下就能知道谁对你忠心耿耿,谁对你居心险恶了。狗到了朝廷,本能地扑向红色朝服,赵盾当堂被撕得粉碎。国君勃然大怒,下令诛灭赵家上下三百多口人,灭族,就是要把这个家族整个灭绝。当时有八个人知道是奸臣在陷害赵盾,就竭尽全力来保护这个家族,所以叫做《八义记》,程婴是其中的重要角色。

当时赵家只剩下一个孤儿,可要救孤儿非常困难,因为国君下令搜孤,如果搜不到的话,三个月内出生的所有婴儿全部杀死。当时程婴刚好自己有个孩子,他就想了一条计策,把自己的孩子和赵氏孤儿掉了包,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到公孙杵臼家,然后他自己去找屠岸贾告密说,赵氏孤儿是公孙杵臼藏起来的。最后,公孙杵臼被杀,程婴的亲生儿子被屠岸贾当堂摔死,对此,程婴表现得不动声色,他等于把自己的儿子献出去,而把真正的赵氏孤儿带大。程婴因此遭全国上下痛骂,大家都认为他是奸臣的走狗,赵氏孤儿后来成了屠岸贾的义子,等到他十几岁,武功练得很好的时候,老程婴才跟他讲自己的身世,要他去杀了屠岸贾给自己的家族报仇。

这出戏写得非常好,里面有很多的悬疑、紧张、纠结。最后的结局也大快人心,因为这么多人的牺牲,就是为给赵氏留下一脉香火。贾府在元宵节的晚上为什么会演这出戏,我也觉得不解,《红楼梦》里有很多隐讳的东西,我们知道作者的家族遭遇过清朝初年最大的政治斗争,所以有时候会有些暗示在里面。我们今天很难明讲它是什么,因为乾隆曾经要求把民间流传的《红楼梦》手抄本拿来御览,其实不是他喜欢读小说,而是要检查。这本书里牵涉到清朝初年太多的政治斗争,所以有人认为后四十回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被大量删改,变得不伦不类了。曹家后来被抄家,一方面是由于雍正继位,而雍正继位是清初的四大奇案之一。很多人认为雍正是偷改了父亲的密诏,把“传位十四皇子”改为“传位于四皇子”,把“十”改成“于”才登基的。

曹家在这个事件当中受到牵连,如今其中隐藏的政治斗争的部分不得而知,如果知晓内幕的话曹家也是要灭族的。当年文字狱那么厉害,不可能让这样的书刊行,而实际上在乾隆二十几年这本书就刊行了,所以应该是删改了很多,在进呈御览之前就有很多人删改过。最容易透露作者心思的往往是类似看戏这样的细节,比如《八义记》这出戏讲的就是一场大的政治斗争,我始终想不通,元宵节的夜宴怎么会看《八义记》呢?这绝对是一出可怕的戏。通常在这个时候一定要看《龙凤呈祥》的,小时候几乎所有政治人物的生日,我跟妈妈到台北中山堂看的戏都是《龙凤呈祥》。戏是不能乱演的,如果在重要政治人物的生日演《打渔杀家》,恐怕是要掉脑袋的。所以演戏是有演戏的规矩的,你一看就知道《八义记》不适合在这个时候演,作者在此时的暗示,让你觉得贾家的繁华后面已经危机四伏。

“正在热闹之间,宝玉因下席来往外走。”这一段最能看出宝玉的可怜,因为是最被贾母疼爱的孙子,贾母整个晚上眼睛都不离宝玉,他一往外走,贾母就说:“你往那里去?外头爆竹利害,仔细天上掉下火来烧了衣服!”宝玉道:“不往远去,只出去就来。”贾母命人好生跟着。于是宝玉出来,只有麝月、秋纹并几个小丫头随着。

这就是这个少爷的辛苦,男孩子哪有不爱玩的,我们小时候一拿到压岁钱就一直在外面放鞭炮,而且要放那种别人都不敢放的大龙炮。我小时候常常放冲天炮,就那么对着别人的房子冲,一直冲到人家出来骂人,因为过年大家都蛮和气的,不太愿意骂人,可是小孩子有时候真的是很顽皮。有时候有人穿了新的玻璃丝袜、高跟鞋,我们的冲天炮冲过去,很奇怪,冲天炮竟然会绕着玻璃丝袜烧,直到烧完。过年时爆竹满街都是,走在街上是挺担心的。

贾母因说:“袭人怎么不见?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子们出来。”贾母的话是带着批评意味的,意思是她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他妈前日没了,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我想这里有一点大家可能不太好理解,大家肯定认为袭人只是一个用人,任何人都可以随便讲她的不好。其实不然,袭人原是贾母的贴身丫头,后来是贾母不放心宝玉才拨给他房里使唤的,在贾府这种贵族家庭里,用人背后的主人很重要。为什么鸳鸯的地位那么高?因为她是服侍贾母的。王夫人为什么要起身回答?首先作为儿媳妇,她要立刻回复贾母,同时在身份上,儿媳妇对母亲的丫头也要尊重,这是现代人最不理解的。

贾母听了点头,可她还是有点不满意,又笑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意思是说按我们家的规矩,跟了主人就不能再谈私自的孝了。这一段非常重要,透露出清朝时的用人真有点像他们口口声声自称的奴才,根本就没有个人的家庭伦理,只要你做了哪家的丫头,你的爸爸、妈妈过世、生病都不能照顾,因为你要照顾主人了。只是贾家比较宽厚,对下人比较好,特准回家看母亲的病,其实以规矩来讲是不可以这个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