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就是一种生活品位,可对宝玉来讲,生活之所以美好,就是因为拥有这些。过年的时候我会跑到台北的花市,一买就买一百枝单瓣的水仙,用一个大花缸养起来,然后请很多朋友来看,觉得很开心,这个年对我来说就有个特别的记忆。其实那花很便宜,一个球茎还不到十块台币,可是你会觉得自己很奢侈,过年时能有这么一大盆水仙。《红楼梦》常常会启发你去思考怎样才能让自己的生活里也有这个部分,不是那些闹不完的生日,而是能够有一盆水仙,可以跟自己最亲近的朋友一起去感觉生命的美好。

黛玉就说:“这是你家大总管赖大婶子送薛二姑娘的,两盆腊梅、两盆水仙。他送了我一盆水仙,送了蕉丫头一盆腊梅。”

这些年轻的孩子一直在分享自己生命里感觉最美的东西,别人送给薛宝琴两盆腊梅、两盆水仙。宝琴就把一盆水仙分给黛玉,一盆腊梅分给探春。《红楼梦》一再描述的这些孩子们的生活起居,无论是作诗,还是送花,其实都是一种美的分享,这种美不是金钱可以换来的。黛玉说:“我原不要的,又恐辜负了他的心。你若要,我转送你如何?”宝玉说:“我屋里却有两盆,只是不及这个。琴妹妹送你的,如何又转送人,这个断使不得。”黛玉就解释说:“我一日药杯子不离手,我竟是药养着呢。那里还搁的住花香来熏?”黛玉的体质太弱,受不了花的香味。所以“越发弱了。况且这屋里一股药香,反把这花香搅坏了。不如你抬了去,这花也倒清净了,没杂味来搅他”。

黛玉不知道晴雯生病,也在煎药。那个屋里也有药味。宝玉就笑着说:“我屋里今儿也有病人吃药呢,你怎么知道了?”宝玉有点傻乎乎的,本来一直不想让大家知道晴雯在吃药,现在自己反倒露馅了。黛玉就说:“这话奇了,我原是无心的话,谁知道你屋里的事?”两个人一搭一笑地聊着天。《红楼梦》在五十回以后宝玉跟黛玉的对话越来越不容易懂,完全像禅宗的机锋,两个人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讲,有时候几乎无话可讲,这是非常奇怪的一种感觉。

这一段说的是黛玉跟宝玉之间那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你忽然觉得他们好像是最亲的人,又好像是最陌生的人,不知道大家跟最亲的人之间有没有过那种感觉,有时候特意跑去看他,却又忽然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一段完全在讲宝玉跟黛玉之间的默契,最高段位的默契是无言。因为对别人的牵挂一般还能用语言表达,可宝玉对黛玉的牵挂就是无言的感觉。

宝玉就说:“咱们明儿下一社又有题目了,就咏水仙、腊梅。”黛玉听了,笑道:“罢,罢!我再不敢作诗了,作一回,罚一回,没的怪羞的。”这当然是在奚落宝玉,因为宝玉每一次作诗都是最后一名。可我觉得宝玉是心甘情愿当最后一名的,因为这样一来,可以衬托出所有人的好。这个境界正是大乘佛学里的地藏菩萨所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是宝玉身上非常奇特的部分。我们的社会常常鼓励大家争第一名,从来没有人鼓励你去当最后一名。可宝玉却觉得去当那个最后一名是他的快乐,所以黛玉要笑话他。“说着,便把两手捂起脸来。”这个动作也很美,就是高一女生那种害羞的样子。宝玉就笑着说:“何苦来!又奚落我作什么?我还不怕臊呢,你倒捂起脸来了。”两个人不论动作和语言都能看出彼此间的那种亲密。

宝钗也在旁边,一定感觉到了这种超乎寻常的亲密。宝钗就说:“下次我邀一社,四个诗题,四个词题,每人四首诗,四阙词。头一个诗题《咏〈太极图〉》,限一先的韵,五言律,要把一先的韵都用尽了,一个不许剩。”不知道为什么,宝玉跟黛玉在那边谈、笑、捂脸的时候,宝钗却突然要讲这么一段话,真是好无聊啊!让人忽然觉得国文老师来了,要给大家布置作业了;本来人家是水仙、腊梅,这边忽然变成咏《太极图》,真是有点煞风景。可是我相信你一定完全懂了,宝钗这个时候心里其实非常吃味,她明显感到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是她介入不了的。于是,她忽然把话题一转,说明天要怎样怎样,其实那个内容根本不重要。薛宝琴就笑了:“这一说,可知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分明是难人,若论起来,也强扭的出来,不过颠来倒去弄些《易经》上的话生填,究竟有何趣味。”

这其实是在批评宝钗,细读《红楼梦》就会明白,宝钗是绝无代替黛玉的可能的,在宝玉跟黛玉之间有种任何生命都取代不了的东西。黛玉跟宝玉讲话时奚落他、嘲笑他,捂着脸羞他的动作全都是亲切,可是宝钗就显得过于正经八百,三个人的关系在这一段里写得特别清楚。宝琴还有点不了解内情,所以才批评她姐姐。其实宝钗的真正目的是要阻断宝玉跟黛玉之间的默契,因为她平常也不是那么没有性情的人,这个时候她忽然提出要咏《太极图》,其实是有点失态了,因为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想读了这一段,大家会对宝钗这个女孩子生出很多的担待和同情。这种情节在文学中非常难写,稍微一过就会显得粗糙。

薛宝琴年纪还小,自然无法了解三个人之间关系的微妙,后来宝琴就把话题引到了另外的主题上。说她在过去常常跟爸爸到外洋去旅行,认识了很多外国人,其中有一个是西洋女孩子,会作汉诗。

通过这一段我们大概可以看到,如果我们循着曹雪芹的家族慢慢去寻找的话,就能发现他们跟西洋的联系很多,包括我们前面看到的鼻烟壶、西药,还有钟表,都能看到当时西洋跟这个家族的关系。更直接的原因是:曹家当时是江宁织造跟巡盐御史,等于是当时中国扬州、苏州一带最大的企业。在清朝的初期,甚至更早些时候跟外洋的关系已经很密切了,经常有船舶的往来,进行瓷器、丝绸的贸易。这个家族掌控着当时中国纺织业的中心,跟外洋的关系肯定会很密切。薛宝琴说她曾认识了一个真真国的女孩,真真国到底在哪里,我们也搞不清楚,大概是虚构的,可事实上曹雪芹的家族里一定有跟外洋联系的经验。

薛宝琴说:“我八岁的时节,跟我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谁知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才十五岁,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这个西洋指的是哪里不确定,有可能是欧洲,也有可能是西亚,也就是今天伊朗、波斯一带,“外洋”当时是一个很笼统的名称。有趣的是,她说到西洋画,表示这种画清朝时有很多。

这种西洋画在台北的故宫也有,我们知道有一幅一直被认为是香妃的画像,可事实上一直没有人能证明她就是香妃,或者说乾隆皇帝与香妃的故事本来就是个谜。但这个所谓的香妃像大家都看到过,是一个西洋美女,穿着像中世纪的盔甲那样的衣服,这张油画是谁画的,画的究竟是谁都不确定,只是被大家讹传为香妃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当时在康熙、雍正、乾隆朝跟西洋美术之间的关系已经非常密切,皇宫里已经有西洋画家,他们带了很多西洋绘画过来,像曹家这种跟康熙的关系这么密切的家族,一定看过西洋绘画,所以她说那个女孩子长得跟西洋画里的美人一样。

她形容这个女孩子说:“黄头发,打着联垂。”“联垂”是一种垂下来的辫子,有可能是西亚、地中海西岸一带,有很多那种留着一排排小辫子的女孩,现在都常常能看到这种打扮的形式。“满头带着都是珊瑚、琥珀、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宝石;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锁子甲”有点儿像中世纪武士的盔甲里面穿的一种像铁背心一样的东西。“带着倭刀,也是镶金嵌宝的”,倭刀是一种弯刀,“倭”当然指的也是外洋。所以大家也许可以在脑子里组合出一个画面,有点儿像伊斯坦布尔皇宫里的人的那种装扮,阿拉伯、土耳其地区的贵族很多女性都这样打扮。

宝琴还特别强调:“实在画儿上的也没他好看。有人说他通中国的诗书,会讲五经。”这太让人惊讶了,可我相信大家知道像利玛窦这些人,他们的汉文好得不得了的,因为他和徐光启合作翻译《几何原理》的时候,徐光启并不通外文,是利玛窦懂汉文。还有郎世宁的汉文也极好,后来到过敦煌,把敦煌的东西带到法国去的伯希和,他是翻译《真腊风土记》的,我们现在去读中文的原文,都不见得能读懂。但伯希和却把它翻译成了法文,可见当时的传教士当中有一批汉语非常精到的知识分子。

那是不是有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孩子汉文也这么好我们不太确定。这个女孩“能作诗填词,因此我父亲央烦了一个通事官”,“通事官”就是翻译,“烦他写了一张字,就写的是他作的诗”。大家都称奇道异,宝玉说:“好妹妹,你拿出来我瞧瞧。”

宝玉的好奇心最强,一听说有外国女孩写的诗,就急着要看。到这里,青春这个主题,已不再仅仅是大观园的主题,也不再仅仅是中华民族的主题,已经变成了世界性的主题了。这些十几岁的孩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跟追求,这种梦想和追求已经扩大到外洋,那个女孩子也是十五岁,也在作诗,身上也有一种美。所以我一直觉得《红楼梦》里面所有的诗,都是青春梦想的一个象征。

宝琴道:“在南京收着呢,此时那里取来?”宝玉听了,大失所望,便说:“没福得见这世面。”黛玉非常聪明,马上笑着拉着宝琴说:“你别哄我们,我知道你这一来,你的这些东西都未必放在家里,自然都是要带了来的,这会子又扯谎说没带来。他们虽信,我是不信的。”你看黛玉有多敏捷,大家都没有想到宝琴是为了嫁给梅翰林的儿子才来的。要出阁的女孩子,所有私人的东西是一定要一起带来的,因为再回娘家恐怕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宝琴便红了脸,低了头微笑不语”,意思是说你说对了。宝钗笑道:“偏这个颦儿惯说这些白话,把你就伶俐的。”黛玉笑道:“若带了来,就给我们见识见识也罢了。”宝钗就有点替宝琴挡驾,说:“箱子、笼子一大堆,还没理清,知道在那个里头呢!等过日收拾清了,找出来大家再看就是了。”又跟宝琴说:“你若记得,何不念给我们听听。”因为诗很容易记,宝琴就答应说:“记得是一首五言律,外国的女子也难为他了。”宝钗道:“你且别念,等把云儿叫了来,也叫他听听。”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感觉,其实我们年轻的时候常常这样,一旦要做什么事,就会说:等一下,把那谁谁叫来。其实就是大家都是一国的感觉,因为大家一直玩在一起,无论少掉谁都会很遗憾。

说着,便叫小螺来,吩咐道:“你到我那里去,就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外国的美人来了,作的好诗,请你这个‘诗疯子’瞧去,再把我们那‘诗呆子’也带来。”“诗疯子”是史湘云,“诗呆子”是香菱。小螺笑着去了。“半日,只听见史湘云笑问:‘那一个外国的美人来了?’一头说,一头果和香菱来了。众人笑道:‘未见形,先已闻声。’”

宝琴她们赶快让座,因为宝琴年龄比较小,史湘云进来,她一定要让座。“遂把方才的话重叙了一遍。”湘云笑道:“快念来听听。”宝琴就念出来: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月本无今古,情缘有浅深。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真不太相信会有外国人可以写汉诗写得这么好,《红楼梦》里面的这些小东西非常有趣,很多是在真真假假之间,我们未必要相信薛宝琴真的碰到了一个真真国的女孩子,可以写出这么美的五言律诗。

可是这里面像“月本无今古,情缘有浅深”之类的句子,真是有种流浪、漂泊的感觉,表现出人对时间和空间的无奈。当你猛然意识到我们今天看到的月亮是所有古人看过的,“月本无今古”这种句子就冒出来了,个人的生命一下子和历史的生命,和时间、空间的生命连接在一起了。

众人听了,都道:“难为他!竟比我们中国人还强。”一语未了,只见麝月走来说:“太太打发人告诉说,二爷明日一早往舅舅那里去,就说太太身上不好,不能亲自来。”宝玉赶快就站起来答应:“是。”注意,来传话的人是宝玉的丫头麝月,可是宝玉为什么要马上站起来?因为她传的话是妈妈的话。王夫人一年里可能光是应酬也应酬不完,所以也累得要死,只好把其中一部分拨给儿子来分担。

我们根本无法了解王夫人和宝玉的辛苦,宝玉从十四岁起就要代表爸爸、妈妈出去应酬了。宝玉问宝钗、宝琴可去?宝钗道:“我们不去,昨儿单送了礼去了。”大家说了一会方散。

注意一下,每当大家要散的时候,宝玉跟黛玉的情感就出现了。“宝玉因让诸姊妹先行,自己落后。”记住,如果一伙人在一起玩玩闹闹,散的时候有一个人故意落后,一定是有事。黛玉便又叫住他,问道:“袭人到底多早晚回来?”她知道袭人因为妈妈生病回家了,这句话本来也可有可无,对不对?宝玉道:“自然要等送了殡才来呢。”黛玉还有话说,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说道:“你去罢。”下次如果有机会听到小男孩、小女孩之间的这种对话,你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恋爱就是这么奇怪,明明很舍不得离开,可在一起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这种情境是文学里最难表现的。《红楼梦》的这一段写得非常惊人。大家可以回想一下你的初恋大概是不是这个样子。

“宝玉也觉心里有许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想了一想,也笑道:‘明日再说罢。’”这种情况在宝玉跟宝钗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宝钗的悲哀其实也就在这里,她不是不漂亮、不聪明,也不是不善良、不体贴,可她就是没有那个缘分,无论如何都只能做个旁观者。而宝玉和黛玉两个人就是有种黏在一起的缘分,哪怕连话都没得讲,也要在一起。

所以宝玉“一面下了阶矶,低头正要迈步,复又忙回身问道:‘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遍?’”非常惊人,对不对?这才是最深牵挂,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完全像是禅宗,就是心跟心的领悟。如果某一天,有个人回头问你说:你现在一晚上咳嗽几次,醒几次?你至少知道这是很亲的人,因为很少有人问病会这样问。

宝玉知道黛玉晚上常常咳嗽,常常会醒。黛玉道:“昨儿夜里好,只咳嗽了两遍,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就再不能睡了。”黛玉是睡眠很差的人,她太敏感,又有太多的心事,所以总是睡不稳。宝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紧的话,这会子才想起来。”这个时候才想起自己是因为有要紧的事,才留下的。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却又被打断了,作者的文学技巧真是精妙,两个孩子在一起最美妙的初恋时光常常会被打断,因为没人不知道他们两个在干吗?所以我常常提醒自己说,年纪大了千万别不识相,你觉得两个人好像没说话,可是对他们来说,那是非常重要的时刻。

宝玉“一面说,一面就挨进身来,悄悄的道:‘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

我们知道,宝钗非常体贴黛玉,黛玉每天吃的一两燕窝是从宝钗家里拿的,宝玉觉得不能这么一直麻烦宝钗,想说他也有办法去弄燕窝,可是话没有讲完,来了一个最不该来的人赵姨娘。他们之间的默契跟亲情被打断了,只好收住话头。

“只见赵姨娘走了进来瞧黛玉,问:‘姑娘这两天好?’黛玉便知他是从探春处来,从门前过,顺路的人情。黛玉忙赔笑让座,说:‘难为姨娘想着,怪冷的,亲自走来。’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与宝玉,宝玉会意,便走了出来。”这两个人之间是根本不需要什么语言的。一个眼神彼此就懂了。

《红楼梦》越往后读,越觉得这两个人根本不需要什么结局,因为他们每一天都在彼此缘分的结局里,最终是不是结了婚的结局,对他们来说不是最重要的东西,他们之间的“情”已经超越了世俗的意义。

宝玉回来,看晴雯吃了药,“此夜宝玉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阁来”。晴雯是丫头,本来是不能住在宝玉的暖房里的。宝玉却“自己便在晴雯外边。又命将熏笼抬至暖阁前”,晴雯变成了主人,因为宝玉要伺候晴雯。这在两三百年前的等级分明的世界里是不可想象的。而在《红楼梦》的作者眼里,只有人最本质的体贴。

“麝月便在熏笼上,一宿无话。至次日,天未明时,晴雯便叫醒麝月道:‘你该醒醒了,只是睡不够!你出去叫人给他预备茶水,我叫醒他就是了。’”她还是有很多牵挂,生病以后的晴雯越来越显得重要,因为袭人不在,她觉得麝月有点懈怠,便开始操心了。麝月忙披起衣服来道:“咱们叫起他来,穿好衣服,抬过熏笼去,再叫他们进来。老嬷嬷们已经说过,不叫你在这屋里,怕过了病气。”那些老嬷嬷要是知道他们这样睡在一堆还得了!

这一段里有很深的对人的痛惜,它打破了所有世俗里的伦理、阶级、辈分,让人生出温暖的感觉。“晴雯道:‘我也是这么说呢。’二人才叫时,宝玉已醒了,忙起来披衣,麝月先叫进小丫头子来,收拾妥了”,就是把屋子重新伪装一次,才命秋纹、檀云等进来,一同服侍宝玉梳洗完毕。麝月道:“天又阴阴的,只怕有雪,穿那一套毡子的罢。”到底要穿什么,麝月还是有点拿不定主意,宝玉点头,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下雪该穿什么。“即时换了衣裳,小丫头便用小茶盘捧了一碗建莲红枣汤来,宝玉喝了两口。麝月又捧过一小碟法制紫姜来。”按传统方法制作的东西叫“法制”,紫姜就是一种姜片,因为冬天冷,含在嘴里可以驱寒。“宝玉噙了一块”,“噙”就是含在嘴里,不咀嚼也不下咽,“又嘱咐晴雯一回,便往贾母处来”。

因为宝玉要到舅舅家去做客了,贾母得检查他穿的衣服是否得体。平常袭人打点完以后,贾母都很满意。可是这一天可能觉得有点不对劲,贾母就把多年舍不得拿出来的一件衣服给了宝玉,这是俄罗斯国皇宫里的雀金裘,用孔雀的羽毛拈线织成的风雪衣。可见贾家的衣服中也有舶来品。

贾母开了房门让宝玉进来,宝玉看到贾母身后的宝琴“面尚向里”,还没有起来呢!“贾母见宝玉身上穿着荔色哆啰呢的天马箭袖,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贾母问:“下雪么?”宝玉道:“天阴着呢,还没有下雪。”

贾母便命鸳鸯来,她是贾母房里的首席大丫头,说:“把昨儿那一件乌云豹的氅衣给他罢。”鸳鸯答应了,“走去果然取了一件来,宝玉看时,金翠辉煌,碧彩闪烁,又不似宝琴所披凫靥裘”。宝玉不太知道这是件什么衣服。《红楼梦》里对于纺织品的描写是特别值得注意的,因为作者对纺织品太了解了。恐怕很多的制作工艺是今天已经失传的,因为他的家族不仅是清朝皇宫的织造者,还跟当时的欧洲、西亚、俄罗斯的纺织业有所交流。因为当时中国的丝绸非常有名,所以各国都会拿出他们最好的织品来与中国进行贸易。这些经验一般作家不可能有,换个人想破脑袋也想象不出“雀金裘”来。只听贾母笑道:“这叫作‘雀金呢’,这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

我们认为俄罗斯很现代,可在三百年前贾母就知道俄罗斯国,贾母说:“前儿把那一件野鸭子头的给了你小妹妹了(就是薛宝琴),这件给你罢。”语言非常有趣。本来人家叫“凫靥裘”,是美得不得了的名字,可到了老祖宗嘴里就变成了野鸭子头,可见真正的大贵族的语言有时候反而很自在,不那么咬文嚼字。

我一直觉得,这两件衣服在《红楼梦》的中段出现非常有趣,贾母是这个家族当年的管家,很多东西一直舍不得用,如今忽然感觉年纪这么大了,不知还能活几年,就决定把藏在仓库里的那些最美的、当年舍不得用的东西都拿出来,给她最疼爱的孙子、孙女们来穿用。这其中有一种贾母对青春的鼓励。

“宝玉磕了一个头,便披在身上。”这是做孙子的规矩,祖母送他一件名牌,他要马上跪下来磕一个头。贾母笑道:“你先给你娘瞧瞧再去。”这件衣服当然很珍贵,不要说在两三百年前,就算今天谁有一件俄罗斯用孔雀毛织的衣服,也不得了。

宝玉答应了,便出来,“只见鸳鸯站在地下揉眼睁目”。自那日鸳鸯发誓决绝之后,她就不再跟宝玉说话了,这是鸳鸯自己的一个决断,意思是我从此不想跟你们贾家的男人有任何的关系。本来鸳鸯跟宝玉蛮好的,像姐弟一样亲,可如今宝玉要去拉她的手的时候,她一甩手就走了。我觉得这其中有作者的伤痛,在人世间的某种淫秽事件发生以后,会连累到高贵的情操。本来宝玉跟身边的这些女孩子一清如水。钻到他的被窝里都是一派天真,可是现在连拉下手都不行了,大家可以感觉一下宝玉心里有多难过。更难为的是,世俗生活中并不人人都是宝玉,许多人并不了解人身上的这种高贵,把它与低级趣味的情欲混为一谈。

因为鸳鸯不理自己,“宝玉正自日夜未安,此时见他又要回避,宝玉便上来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这个好不好?’”这真是一个小男孩在真心希望得到姐姐的赞美,是没有任何欲望、没有任何非分之想的一份单纯。“鸳鸯一摔手,便进贾母房中去了。”其实鸳鸯也为难,觉得他们之间的情感已经被隔绝了,因为这份情感常常被那些低级趣味的人拿来误用。前面贾赦要娶她做妾的时候话说得那么难听,让她觉得那种一清如水的感情根本没有办法表达,人跟人之间只能用这种冷酷的方式相处。所以,《红楼梦》中作者最伤心的就是这些部分,宝玉其实一直生活在类似的伤害里,可是他却至死不悟,一直相信情感是可以超越世俗关系的。

宝玉怅然若失,“只得来到王夫人房中,与王夫人看了,然后又回至园中,与晴雯、麝月看过,便回至贾母房中回说:‘太太看了,只说可惜了的,叫我仔细穿,别糟蹋了。’”贾母道:“也就剩了这一件,你糟蹋了也再没了。”这种衣服都是手工做的,肯定没有第二件。贾母还说:“这会子特给你作这个也是没有的事。”特别奇怪,小时候我就常常有这种经验,每次妈妈给你做了什么新衣服,然后嘱咐你一定要小心的时候,就因为你特别小心、特别害怕弄脏了或弄坏了时,偏偏更容易出事。比如,这个雀金裘很快就烧了一个洞。

贾母说着又嘱咐他:“不许多吃酒,早些回来。”宝玉答应了几个“是”。

下面看宝玉出门时的气派。宝玉出门时,有李贵、王荣、张若锦、赵品华、钱启、周瑞六个人,带着茗烟、伴鹤、锄药、扫红四个小子。他身边的护从是十个人,他们“背着衣包,抱着坐褥,拢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早已伺候多时了”。马是宝玉的私人轿车,老嬷嬷又吩咐他六个人一些话,无非是你们陪着出去要小心,开车不要太快之类的,这六个人忙答应了几个“是”。便“捧鞭坠镫”,就是把马鞭递给宝玉,再把那个马镫扶好。

宝玉慢慢地上了马,“李贵、王荣拢着嚼环,钱启、周瑞二人在前引导,张若锦、赵品华在两边紧贴宝玉身后”。宝玉的马一出动是个很大的阵仗。宝玉在马上笑道:“周哥、钱哥”,他们是他的司机和用人,可他还是要叫哥哥,“咱们打角门走罢,省得到了老爷的书房门口又下来。”周瑞他们就笑了,他们知道宝玉最怕老爷,便说:“老爷不在家,书房天天锁着的。爷可以不用下来罢了。”宝玉笑道:“虽锁着,也要下来的。”可见十四岁的小孩子要守的规矩真是不得了,虽然爸爸不在家,也要下来,因为门代表着父亲的位置。

不读这些细节,就不知道宝玉出一趟门有多么麻烦。先给祖母看,再给妈妈看,经过爸爸的书房还要下马。这是爸爸不在家,在家就更麻烦了,还要给爸爸看,然后说明今天要出去干吗。所以他就说干脆从角门出去算了。钱启、李贵笑道:“爷说的是。要托懒不下来,倘若遇见赖大爷、林二爷,虽不好说,也要劝他两句。”这些大管家很有威严,如果看见做儿子的经过爸爸书房不下马,是要教训的。到时候不好骂宝玉,就会骂旁边的车夫。“有的不是,都派在我们身上,又说我们不教爷礼了。”所以周瑞、钱启就一直引出角门来。

“正说话时,顶头果见赖大进来。宝玉忙拢住马,意欲下马,赖大忙上来抱住腿,宝玉便在镫上站起来,笑携他的手,说了几句话。”因为赖大是大总管,属于有特别身份的用人。少爷见面必须要行礼,这表明贵族之家有着非常严格的家教和规矩,小孩子从小受这样的教育,长期积淀下来就能形成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