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笑着说:“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呢。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那个淡而现成。”说着就把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给香菱。我们知道,汉诗是有承续的。“香菱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字化出来的。’”香菱真是个好学生,有灵慧之气,一点就通。
宝玉大笑说:“你已得了,不用再讲,越发倒学杂了。你就作起来,必是好的。”我觉得这真是一堂精彩的研修课。宝玉鼓励香菱大胆写,说写出来的肯定是好诗。创作技巧的东西了解到一定程度就够了,美术系学生一直在那边画石膏像,画十年还画不完,一定有问题。因为技巧的东西积累到一定程度是要创作的,只有创作,才能展现你生命的状态。其实书法也是如此,所以老师一方面让你练九宫格,可同时也要你读帖。要读苏东坡的,要读赵孟 的。“读帖”是为了有一天你写出的字跟他们都不一样,因为那是从生命的深处写出的字。我想这个部分是最难的。
探春也笑着和香菱说:“明儿我补一个东道来,请你入社。”香菱就有一点不好意思,说:“姑娘何苦打趣我们,我不过羡慕,才学着玩罢了。”探春和黛玉都笑了,说:“谁不是玩?难道我们是真作诗呢!若说我们认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倒了呢。”我觉得能这么想,很了不起,所谓“诗”就是你生命中的感触,就是写着玩的。如果你在名片上印上诗人,感觉就会怪怪的。
宝玉说:“这也算自暴自弃了。前日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议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谁不真心叹服。他们都抄了刻去了。”探春跟黛玉忙问:“这是真话么?”宝玉还挺得意,笑道:“说谎的是那架上的鹦哥儿。”黛玉、探春说:“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是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出去。”过去有一个禁忌,就是女性写的文字,是不能外传的,觉得有伤风雅。
宝玉说:“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的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怎有人知道呢?”宝玉的观点一向非常女性主义。不过古代大家闺秀的文字,我们知道的真不多,最著名的就是南宋的李清照。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他非常欣赏李清照。正因为有赵明诚这样的丈夫,李清照的文字才得以外传。李清照跟赵明诚是非常恩爱的一对夫妻,而那个恩爱绝对不是我们世俗眼光里的郎才女貌。他们有共同的追求,他们一起写诗,一起收藏金石古董。赵明诚下了班,两个人就去古董铺,因为薪水不够,东西买不起,就想办法去借钱把那个东西买回来。因为他们知道,这个金石古董现在不买,将来就没有了。所以买来以后赶快抄,就想让它可以流存,这就集成了《金石录》。后来金兵南侵,就在李清照南渡避乱的时候,大批金石书画沿途散落,赵明诚也“绝笔而终”。那个时候她写了《金石录后序》,甚至字字血泪,你能感觉出一个女性一生跟她的丈夫共同追求的梦想,她却眼看着它散掉的那种心痛。因为她没有办法保留这些东西,我想那是中国历史上最少有的真正动人的一对夫妻。
在宋元之际,还有一位非常有才华的女性,她就是赵孟 的太太管仲姬,画画得极好,也流传了下来。她们大概是中国文学史和美术史上,凤毛麟角的两位才华被赏识的女性。我相信历史上有才华的女性绝对不止这两个人,只可惜大部分女性的才华都不敢表露,笔墨都没有流传下来,因为她们觉得那样做会伤害丈夫。
他们正说着,“只见惜春打发了入画来请宝玉”,因为惜春在画大观园图,很多地方需要宝玉帮忙。“宝玉方去了。香菱又逼着换出杜诗来,又央告黛玉、探春二人:‘出个题目,等我诌去,诌了来,替我改正。’”她说自己回去试着,胡乱写写。黛玉说:“昨夜月景甚好,我正要诌一首,竟未诌成,你就作他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十四”是韵牌的序列号,就是押“寒”韵。过去一些文人写诗,对韵的要求很严,不仅规定押什么韵,还规定押哪几个字。黛玉现在对香菱的要求没那么高,说押寒韵就可以了,不限具体的字。
“香菱听了,喜的拿了诗,回来,又苦思一会,作两句诗,又舍不得杜律,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宝钗说:“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算帐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宝钗就比较现实,觉得女孩子学写诗有什么用?可是黛玉会很认真地教香菱,虽然诗不是一个有用的东西,但是生命里少了诗,就少了生命的梦想跟热情。
香菱笑着说:“好姑娘,别混我。”这个“混”是打乱的意思,就是我刚有一点灵感,你别给我打乱了。“一面说,一面作了一首,先与宝钗看。宝钗看了笑道:‘这个作法,你别怕臊,只管拿了给他瞧去,看他是怎么说。’香菱听了,便拿了诗找黛玉来。”有没有发现,宝钗这个人非常周到,她绝对不会说不好。其实以宝钗的水准,她知道这首诗不好,她让香菱去问黛玉。好多人认为这就是宝钗的心机,可我却不觉得,只是习惯性的圆融吧。
黛玉看了看这首诗:“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诗人助兴常思玩,旅客添愁不忍观。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平仄、对仗都对。我很佩服曹雪芹,竟然可以模仿出第一次写诗的那种幼稚。黛玉笑着说:“意思有了,只是措辞不雅。”黛玉讲话就比较直接,意思是这诗太直白,不够雅,不太有味道。“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
“香菱听了,默默的回来,率性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来往的人都诧异。”一个人专注、痴迷到这个程度,浑然忘我,你会觉得蛮好玩的。所以“李纨、探春、宝钗、宝玉等听得此信,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着他笑。只见他皱一会眉,又自己含笑一会”,就像神经病一样。我见过最好的演员,他在拍戏的那一段时间,不管在什么场合,都沉浸在角色中。旁边的人大概以为他是神经病,就赶快离开。这个真的就是好演员,他随时在揣摩戏中的那个状态,以至于人戏不分。
宝钗就笑她说:“这个人定要疯了!昨夜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天才睡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他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颦儿去了。一回来,呆了半日,作了一首又不好,自然这会子另作呢。”宝玉笑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性情的。”这是宝玉的观点,他觉得每一个生命,都有他存在的意义跟价值;不会因为别人作践你,你这个生命就没有意义了。“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生人至公。”宝玉就发出感叹:虽然香菱总是被卖来卖去,跟薛蟠这样的人在一起,可老天是公平的,不会偏袒哪个人,也不会对哪个人特别不公。
宝钗这个时候就找到了一个教育宝玉的机会。她说:“你能够像他这样苦心就好了,学什么不成的。”恐怕早就考取进士了,“宝玉不答”。从这里你就看到宝玉跟宝钗的不同:宝玉看重的是生命的意义,宝钗看重的则是现实的东西。
“只见香菱兴头头的又往黛玉那边去了。探春笑道:‘咱们跟了去,看他有些意思没有。’说着,一齐都往潇湘馆来。”然后大家就看到了这一首:“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这一首的境界比前面一首高很多,可黛玉还是不满意,说:“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就是这一首不够自然,有些牵强附会。黛玉真是个好老师,非常严格,毫不留情,最后就教出了香菱这个高徒。
宝玉看了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所以,宝玉的意见是:诗写得还不错,就是有些跑题了。然后又说:“这也罢了,原是诗从胡说上起,再迟几天就好了。”宝玉安慰她,诗本来就是从胡言乱语开始的,再过几天就好了。“香菱自为这首妙绝,听如此说,自己又扫了兴,不肯丢开手,便又思索起来。”这里面在讲“执着”,生命的执着。它不在于别人说好还是不好,它就是完成生命中的一样东西。就像蜡烛在燃烧,世人都觉得它把光给了别人,可它完成了自己。“因见他姊妹们说笑,便自己走至阶前竹下闲步,抠心搜肠,耳不旁听,目不他视。”绝对的专心,探春隔窗笑道:“菱姑娘!你闲闲罢。”就是你休息一下吧。香菱呆呆地答道:“‘闲’字是十五删,错了韵了。”你看,完全达到了忘我的境界。大家听了,不觉大笑起来。宝钗说:“可真是诗魔了。都是颦儿引的他!”
黛玉笑着说:“圣人说‘诲人不倦’,他又来问我,我岂有不说的理。”李纨也笑着说:“咱们拉他往四妹妹房里去,引他瞧瞧画儿,叫他也醒一醒才好。”意思是让她看看画,分分心,不要过于着魔,否则搞不好真会出问题。“说着,真个出来拉他过藕香榭,至暖香坞中。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着睡午觉,画缯立在壁间,用纱罩着。众人唤醒了惜春,揭纱看时,十停方有了三停”,就是一幅画只完成了十分之三。香菱看到画上有几个美人,指着说:“这个是我们姑娘,那个是林姑娘。”探春笑着说:“既会作诗的都画在上头,你快学罢。”就有一点跟香菱开玩笑。
我觉得有意思的是,《红楼梦》一场大梦之后,留在大观园这幅画上的,都是有生命梦想的人。估计像贾赦、薛蟠这样的,都不在上面。所以我觉得《红楼梦》中有很多隐喻,就是许多生命只是虚度了,最后任何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探春说完这句话,大家又说笑了一会儿,才各自散去。“香菱满心还是思想”,就是在想这首诗到底要怎么写。“至晚间对灯出了一会神,至三更后上床卧下,两眼鳏鳏,直到五更方才蒙眬睡去。”“两眼鳏鳏”,就是还睁着眼睛想。“一时天亮,宝钗醒了,听了一听,他安稳睡了。心下想:‘他翻腾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没有?这会儿乏了,且别叫他。’”
正想着,只听见香菱在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宝钗听了,又可叹,又可笑,连忙叫醒她,怕她有一点梦魇了,问她:“得了什么了?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学不成诗,还弄出病来呢!”一面说,“一面起来梳洗了,会同姊妹们往贾母处来”。
“原来香菱苦志学诗,精神诚聚,日间不能作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个香菱一心想着作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真的在梦中得了八句。大家可以试试看,背一百首王维,一百首杜甫,说不定你也能在梦里作诗。她“梳洗已毕,便忙录出来”,怕时间长忘了。“自己并不知好歹,便拿了又找黛玉来。刚至沁芳亭,只见李纨与众姊妹从王夫人处回来,宝钗正告诉他们,说他梦中作诗说梦话。众人正笑着,抬头见他来了,便都争着要诗看。”
作者当然不会让我们在这回就看到这首诗,他一定要吊一下胃口。因为他要我们看看,这样的苦学写诗,一次一次那个感觉都不对,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对。其实在文学、艺术的创作中,遇到有一个最好的作品出来的时候,创作者会大哭的。像王羲之写完《兰亭序》,酒醒过来问,这真的是我写的吗?因为那是他刚才喝醉了写的。所以说你如果平常反复练习一个东西,有时候神来之笔会忽然跑出来。到第四十九回大家就看一看,这梦里得来的八句诗,到底有多好。
【第四十九回 白雪红梅园林集景 割腥啖膻闺阁野趣】
第四十九回 白雪红梅园林集景 割腥啖膻闺阁野趣
上一回的结尾描写了香菱学诗的经过。我们说“诗言志”,诗虽然有它形式部分的要求,但更重要的是表达一个人活着的梦想。所以古今中外最好的诗,表达的都是一种心情,一种对生命的领悟。
香菱学写诗,一开始从技巧入门,学怎么对仗,怎么押韵,怎么注意平仄,可是写了几次都写不好。于是她日思夜想,几乎有一点半疯狂的状态了。这个半疯狂的状态,用中国美学最重要的一个字来概括,就是“痴”。
在中国绘画史上,顾恺之有“才绝、画绝、痴绝”之称。“痴绝”的意思是说,不止画画得好,才华高,还有一种执着跟狂热。我想不止文学,在任何领域,当一个人专注进去时,最后都会进入一个自己无法控制的状态。现代心理学讲“潜能开发”,就是指一个人在高度专注的状态下,会出现一些平时无法具有的能力。这种状态有些像法国哲学家福柯提出的“非理性状态”,也有一点像尼采哲学里的“酒神精神”。这种以狄奥尼索斯为代表的酒神精神,是相对以阿波罗为代表的“日神精神”而言的,是一种与理性精神相对的神思,是一种狂想式的非理性精神状态。
这个部分是我一直非常关切的,我觉得我们的教育体制,对这个部分太不重视了。我们的考卷大部分是选择题、是非题、思考题,这也难怪我们有那么多人学习小提琴、钢琴,最后能成为世界级大师的却寥寥无几。因为小提琴也好,钢琴也好,所表现出来的,并不只是一个音准的问题。钢琴家李斯特曾告诉别人:“我是把钢琴当成仇人来对待的。”所以我们听他的《匈牙利狂想曲》,感觉他的手是捶打在钢琴上的。而另一位伟大的钢琴家肖邦则对别人说:“我总是把钢琴当成爱人来爱抚。”所以听他的《小夜曲》,感觉异常轻柔。这些是别人无法教你的东西,恐怕就需要你进入另外一个状态。
香菱最后就在这种“痴”的状态下,在梦中得了八句。我相信现在很多朋友都知道,按照心理学的观点,人在梦境的状态下,会释放出平常不具有的潜能。就是说,当我们睡着的时候,我们的意识处于一个非理智的潜意识状态。在这个状态下,我们能够得到平时得不到的经验。就好像我们喝了酒之后,会有一种与平时不同的体验,这是因为其中的限制被拿掉了,所以有另外一种逻辑出来。我们从李白的诗里,王羲之的《兰亭序》里,都看到了酒的这种功能。
可是不要误会说,完全不用功,每天在那边喝酒,最后就可以变成李白和王羲之,那是不可能的。必须有一个下苦功夫的过程,累积到一定阶段,然后有“酒”这样一个媒介的介入,就忽然释放了,创造力就出来了。
香菱在梦里得了八句诗,大家自然都急于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八句诗。那么在第四十九回的开始,这八句诗就出现了。我觉得林黛玉给她出了一个很好的题目,因为这个题目提醒生命去注意周遭最美的事物。如果今天有一个老师跟学生说,这几天高雄的月光很美,你要不要写一首诗。我相信这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教育了。重点并不在于那个诗写得好不好,而是说我们交换了一种体验。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有时候家里昙花开了,我就会跟朋友通电话说,我家里昙花开了。其实那个朋友可能远在根本不能来的地方,可是你就想告诉他这件事。我相信那个快乐其实是《红楼梦》在第四十八回、四十九回想要讲的。
所以我一直认为,老师跟学生的关系,并不是“教”跟“学”的关系,而是共同学习。真正的老师并不是那个老师,其实是那个月光,是那个美的部分。我自己长期讲《红楼梦》,我并不觉得自己是这本书的老师,真正的老师其实是《红楼梦》这本书。我们因为这本书,结了一个缘,分享彼此的生命经验。
下面我们就来读一下香菱的呕心沥血之作,说它是“呕心沥血”,是因为它触碰到了生命最底层、最动人的部分。
“话说香菱见众人正在说笑,便迎上去笑道:‘你们看这首,若使得,我便还学;若还不好,我就死了心了。’”说着,把诗递给黛玉,大家便凑在一起看,只见上面写道:“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借问,何缘不使永团圆!”
非常精彩的一首诗。我相信很多朋友读到这八句的时候,很希望有人帮你作注解。可是我常常觉得,读诗的时候,最好不要立刻用注解的方法去解释它,因为诗绝对有超越注解更动人的东西。像这句“影自娟娟魄自寒”,它在讲月亮,也在讲香菱自己。讲月亮的哀婉凄冷,也在讲香菱从小父母双亡,命运坎坷的孤独和寂寞。她特别用“魄”这个字,来形容一个生命消失之后另外一种魂魄的存在状态,也就是肉身之外一种精神性的状态。这些部分都不是单纯的注解可以解释的,必须你自己去体会。
而这首诗的第一句“精华欲掩料应难”,是说金子总会发光,想掩盖都掩盖不了。你有没有觉得,这正是在讲香菱自己。作者想说,生命只要有梦想、有追求,就会散发出它自身的光芒。
我一直说曹雪芹真是不得了,他每一次写诗都不是自己在写诗,而是林黛玉在写、薛宝钗在写、史湘云在写,现在是香菱在写。我们想一想,观音菩萨不也是化身成三十三种形象出来吗?所谓“化身”是说,当你怀有极大的慈悲,心有同感、心同此理的时候,你才可能化身。就好像说我有一个同事,我老是跟他起冲突,每次一讲话就吵架,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我打坐完以后,做了一个决定:就是绝对不跟这个同事再吵架。我知道只有一个方法可以保证不吵架,那就是我“化身”为他,理解他的处境和辛苦。我觉得曹雪芹就是这样一个怀有大慈悲的人,在《红楼梦》中,化身成众多不同的人,把他们生命的精华展现了出来。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还记得吗?黛玉教香菱写诗时,特别告诉她,要她记住:“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这两句就是其中一副对联:“一片”对“半轮”,“砧敲”对“鸡唱”,“千里”对“五更”,“白”对“残”。有没有发现,这首诗在写月,可是没有出现一个“月”字,通篇都在隐喻,这个才是写诗最了不起的地方,“一片砧敲千里白”,用“白”字点出了月光。夜晚当你感受到月光最美的时候,也听到了家家户户的女人在河边洗衣服的砧声;而精彩在于,这个“砧”好像不是敲打在衣服上,而是打在白月光上。当视觉最后落在“白”字上时,那种视觉上的空茫,我相信是汉诗最动人的部分。我能够接触到的英语诗和法语诗都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半轮鸡唱五更残”,则在形容黎明的时候,日光将要代替月光之前,那个残月的感觉。
承转中的另一副对联是:“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绿蓑”指的是渔民,他们的蓑衣就是用棕做的。这里和月光有关的是笛声。台北“故宫博物院”中有一幅唐寅的画,你会看到在秋天的风夜,一个人坐在船头吹笛。因为音乐也是心事的一种表达,而这个心事是月光引起的。“绿蓑江上秋闻笛”把月光在水面上流动的视觉美转化成了听觉上的笛声美,而且这个美是渔民带出来的,他泛舟打鱼时,也会刹那间觉得月光如此美。所以我一直觉得,美跟知识没有必然联系,是不是一个博士一定比一个渔民更懂美,我想不一定。过去我们认为,美要慢慢经由学习,才可以得到的。可还有一种美是非常知觉的。像桑塔亚那(西方自然主义美学的代表人物)的美学体系就认为,“知觉”是心灵刹那之间所显现出来的明亮状态。这个状态很难解释,我相信跟富贵、贫穷、知识的高低无关。
“红袖”是形容女子,那些丈夫离家的年轻女子,会在月圆的晚上,倚栏望月,思念远方的亲人。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就有“可怜楼上月徘徊”的句子。也是讲一个女人因为丈夫离家,睡不着觉,所以她就会看着月光,因为她认为月光使她跟离别的丈夫之间有了一个联系。《春江花月夜》里还有一个最美的句子:“愿逐月华流照君。”她希望变成那一片月光照在她远在天边的丈夫身上。“红袖楼头夜倚栏”这句诗虽然没有提到月亮,但句句与月亮有关。
“博得嫦娥应借问,何缘不使永团圆!”这个结尾收得比较平铺直叙。是说如果有机会,我要问一问月宫里的嫦娥,人间为何有这么多悲欢离合,而不能永远团圆呢?
如果我们留意一下不难发现,对团圆和圆满的期待,几乎贯穿了整个中国古典文学,成为中国文化中一个很独特的现象。我曾经跟很多朋友讲到,我第一次思考“圆”这个字,竟然是受一个保加利亚文化学者的启发。他跟我学汉字,他说为什么你们吃饭的桌子都是圆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我从没想过西方的桌子为什么是方的。《最后的晚餐》中他们为什么是坐在一个方的桌子旁,而不是一个圆的桌子?后来我才发现“圆”这个字在自己所熟悉的文化里,其实有非常长的历史和内涵。大概在几千年前,这个文化就一直在做圆形的喻比。过去的皇帝、执政者在封禅大典时,必须拿着圆形的玉璧,对上天说,人间没有缺憾。“圆”就是没有缺憾。西方很难懂这个字,因为西方的“圆”,就是一个形状;可在汉字里,“圆”代表着圆满、团圆。
香菱在这里也是怀着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跟残缺活着,可是她的生命还有追求,她在这么大的生命残缺里追问嫦娥,“何缘不使永团圆”?其实这句话已经表明,人生中大概十之八九是残缺。可心里要拥有一个对团圆的最后期待,大概就是圆满,圆满并不是现实,圆满是你在残缺状况里对自己生命的一个最高追求。
众人看了以后,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意思是说,这样的诗,写出了别人没有的感觉。所有好的创作,就在于它跟别人的不一样,它能写出你生命中别人无可取代的部分。很多人觉得,《红楼梦》是一本描写从繁华到幻灭的书,从而认为《红楼梦》是一本消极的书。我不这样想,我认为《红楼梦》最想表达的是,活出你生命最美好的部分,让这个生命发光。我相信这也是《红楼梦》最精彩的部分。香菱学写诗,也应该从这样一个角度去看。
见香菱的诗已经写得这么好,大家跟香菱说:“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要请你了。”从中学开始一直到大学,我参加过很多社团,比如吉他社。有时也跑现代舞社跳一跳。我们还办校刊,我觉得意义并不在于一定要把校刊办好,而是里面有一种很快乐的东西,在社团里碰到的都是生命里还有追求的人,他们也是青春年华里,最忘不掉的一些人。身在其中会很过瘾,我们那时是“放胆文章拼命酒”,评谁的文章写得好,看谁的酒量大。在那个年代,这有一种想追求自己生命里最美好部分的狂放。而且,还有知己。所以有时候我觉得一个学校社团的意义就在于,它不是课程。也正因为它不是课程,所以它会真正把正处于青春状态的孩子的生命力整个激发出来。我们那时会为了校刊的事情废餐忘寝,却不会为了正课这么做。很奇怪,因为那是你想做的,每个月校刊出版的快乐抵得过不睡觉的黑眼圈。我觉得一个人年轻时没加入过学校的任何社团,其实是一种很大的遗憾。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我的中学、大学只是为了考试的话,还真是一个无趣的青春。
大家有没有发现,海棠诗社第一批成员全是千金小姐跟富贵公子。可是现在,他们要邀请丫头出身、地位卑微的香菱入社,从这里你可以看到,《红楼梦》中其实是没有阶级观念的。一群年轻人在他们生命最美好的年华,因为共同的追求,发展出一个新的族群出来,我称之为“美的族群”。
“香菱听了心中不信,料着他们是哄自己的话,还只管问黛玉、宝钗等”,这首诗真有那么好吗?
“正说之间,只见几个小丫头子并老婆子忙忙的走来,都笑道:‘来了好些姑娘、奶奶们,我们都不认得,奶奶、姑娘们快认亲去。’”大家注意一下,《红楼梦》写到第四十九回,以八十回来讲,已经过半了。如果还是黛玉、宝钗、宝玉这几个人发展,作为长篇小说,好像有点推进不下去了。所以第四十九回绝对是一个关键,因为这一回出现了几个新的人物:薛宝钗和薛蟠的堂哥薛蝌,薛蝌的妹妹薛宝琴,邢夫人哥哥的女儿邢岫烟,李纨寡婶的两个女儿李纹和李绮,一共加入了五个人。这几个人物都非常漂亮,有品位,而且都会写诗,所以这个诗社忽然多出了一倍的人物。
你会看到这一天最忙的就是宝玉。我忽然想到我上中学的时候,班上转来一个学生,大家都会很开心,说他篮球打得好棒啊之类的。我想是因为原来认识的一群人,你大概都熟悉了,忽然有一个陌生人加入,会让你产生一种新奇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