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笑着说:“这是那里的话?你们到底说明白了是谁的亲戚?”那些婆子、丫头们都笑道:“奶奶的两位妹妹都来了。”就是李纨的两个妹妹。“还有一位姑娘。”指的应该是邢岫烟。“还有一位爷,说是薛大爷的兄弟;还有一位姑娘,说是薛大姑娘的妹妹。”这两位就是薛蝌跟薛宝琴。“我这会子请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们先上去罢。”“姨太太”就是薛姨妈,因为薛蝌跟薛宝琴是她的侄子、侄女。
因为薛蟠是一个不学无术、粗俗不堪的人,那大家就会想,薛蟠这么糟糕,他的兄弟一定也好不到哪去。可是等一下见了以后,你会发现那个薛蝌又有礼貌,又懂事,性情好得不得了,所以大家都吃了一惊。连宝玉这种从来不讲刻薄话的人都说,没想到薛蟠这样的人也有这样的兄弟。
宝钗笑道:“我们薛蝌和他妹妹来了不成?”李纨也笑着说:“我们婶子又上京来了不成?他们如何凑在一处?这可是奇事。”大家一边纳闷,一边来到王夫人的房内,“只见乌压压的一地人”。注意“一地人”这三个字很特别,形容满屋子都是人的感觉,曹雪芹的语言有一种白话的活泼。“原来邢夫人之兄嫂带了女儿岫烟进京,来投邢夫人的。”《红楼梦》中对邢岫烟着墨不是很多,但是很精彩。她家道贫寒但不失傲骨,淡雅脱俗;用宝玉的话来说,是“超然如野鹤闲云”。后来她被薛姨妈看中,经贾母说媒嫁给了薛蝌。
“可巧凤姐之兄王仁也正进京,两家亲戚一处打帮来了。走至半路泊船时,正遇见李纨之寡婶带着两个女儿大名李纹,次名李绮也上京。同叙起来又是亲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他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正欲进京发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随后带了妹子赶来。所以今日会齐了,来访投各人亲戚。大家见礼叙过,贾母、王夫人都欢喜非常。”因为贾母很爱热闹。老太太笑着说:“怪道昨儿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在今日。”古代点油灯,那个芯有时会被阻塞,然后就会爆灯花。过去的人迷信说,如果爆灯花,第二天会有喜事。我相信贾母的灯花爆过以后,如果第二天没喜事,她大概也就忘了。可是刚好有喜事,所以她说应在了今天,这么些亲戚聚在一起,给人生带来了许多快乐。所以这里也在讲一种缘分,就是不知道什么样的因果,让这些人能在此时此地相见。
我相信《红楼梦》一直有这样一种喜悦,可是也有种感伤在里面。其实这个部分也是《妙法莲华经》里面常常讲的,当你看着一粒种子的时候,要知道这粒种子可能是一亿年才形成的。如果从生物科技的角度来看,这句话很难理解。但是有时候你会觉得佛经里讲的这些,是在讲一个人的因果。就好像这些人在今天终于见面了,所以大家“一面叙些家常,一面收看带来的礼物”。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凤姐自不必说,忙上加忙。李纨、宝钗自然和婶母、妹子叙离别之情。黛玉见了,先是欢喜,次后想起众人皆有亲眷,独自己孤单,无个亲眷,不免又去垂泪”。因为一下来了这么多跟自己同龄,又那么出众的女孩子,黛玉就很高兴;可是随后又伤感起来。黛玉每次垂泪,唯一看到和关心的一定是宝玉,“宝玉深知其情,十分劝慰了一番方罢”。
然后宝玉赶忙回到怡红院,跟袭人、麝月、晴雯说:“你们还不快看人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一样了,倒像宝姐姐同胞兄弟似的。”我刚才提过,这可能是宝玉说的最刻薄的一句话了,不过他并没有做是非好坏的判别,只是说怎么会那么不一样。这也是宝玉最了不起的地方,他从来不说别人的坏话。
“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人物,如今你们瞧瞧去,他这妹子,还有大嫂子的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来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注意,刚才香菱的诗里用到了“精华难掩”,就是生命里最美的精华是遮盖不了的。宝玉这里又提到了,其实是一个呼应。
你可以看到新生来了以后,对宝玉的那种震撼。我想现在大学迎接新生的活动中,恐怕也有这种快乐。我记得那时在美术系当系主任,那些学长跟学姐要去办新生活动的时候,快乐得不得了。整个晚上他们就会比来比去,说我这个学弟如何如何,我这个学妹如何如何。我觉得年轻里有一种非常天真的东西,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感觉,到职场以后,这种快乐就比较少,不太一样了。
“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宝玉可谓是天之骄子,漂亮、聪明、富贵,可是他看到这些精彩绝伦的人,会有一种谦逊,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井底之蛙。而且他这里讲的“学问”,不是我们教科书中讲的学问,而是对人的见识,对人的欣赏。学问其实到最后,就是对人的理解。
“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一边说,一边自笑自叹。“袭人见他又有些魔意,便不肯去瞧。”袭人觉得宝玉又犯傻发痴了,可能是心里有些妒意,所以不肯去看。“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来喜欢的笑向袭人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的两个妹妹,倒像一把四根水葱儿。’”这个形容很有趣,我们现在看到高雄女中的四个女孩站在那里,我们一定也有我们的形容,但大概不太会这么说。可因为晴雯是丫头,平常接触到的多是这种“亭亭玉立的”、嫩得不得了的水葱。
他们正说着,探春笑着来找宝玉,说:“咱们的诗社可兴旺了。”因为探春是诗社的发起人,所以她最开心。宝玉笑道:“正是呢,这是你一高兴起诗社,所以鬼使神差来了这些人。但只一件,不知他们可学过作诗不曾?”探春说:“我才都问了,他们虽是自谦,看其光景,没有不会的。便是不会也没难处,你看香菱就知道了。”意思是说不用担心,就算不会也很快能学会。
袭人笑着问:“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看怎么样?”探春说:“果然的话。据我看怎么样,连他姐姐并所有这些人总不及他。”探春也这么推崇,袭人听了就不太相信,说:“这也奇了,还从那里再好去呢?我倒要瞧瞧去。”《红楼梦》写到第四十九回,一直讲宝钗的好,大概已经没东西可讲了,所以一定要创造新的东西。这时候又出现了一个宝琴,大家觉得她更精彩。可是宝琴的“更精彩”没有细节,所以她不是主角。宝琴精彩的意义是为了表达世界上还有更精彩的人。这里面也许还表达了另外一个意思:精彩未必一定是主角,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重要性。
探春见袭人不大相信,又加以说明:“老太太一见,喜欢的无可不可,已经逼着太太认了干女儿了。老太太要养活,才刚已经定了。”“养活”就是老太太要照顾她的意思。宝玉听了很高兴,忙问道:“果然的?”探春说:“我几时说过谎!”然后又开玩笑说:“有了这个好孙女儿,就忘了你这孙子了。”
所以青春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年龄,这个年龄里有一种对精彩人物的羡慕、赞叹、爱好。他们希望认识精彩的人,可同时又觉得精彩的人会把自己比下去,那是青春最了不起的部分。有欣赏又有一点嫉妒,这才是青春的可贵之处。有嫉妒是因为有比较,有比较才会有激荡,你的潜能才会被激发出来。所以常常有人会好奇,台大外文系的某一班怎么出了那么多精彩的作家,其实这就是彼此激荡的力量。
宝玉笑道:“这倒不妨,原该多疼女儿些才是正理。”与同龄人相比,也许是因为宝玉从小得到的疼爱比较多,所以嫉妒心不那么强。然后又说:“明儿十六,咱们可该起社了。”探春说:“林丫头刚起来了,二姐姐又病了,终是七上八下的。”人总是凑不齐。宝玉说:“二姐姐又不大作诗,没有他又何妨。”相比之下,迎春就有一点可怜,有点木讷,又不怎么会写诗,这里宝玉就刻薄了点。
探春说:“率性等几天,等他们新来的混熟了,咱们邀上他们岂不好?这会儿大嫂子、宝姐姐自然心里没有诗兴,况且湘云又没来,颦儿才好了,人人不合式。不如等着云丫头来了,这几个新的也熟了,颦儿也大好了,大嫂子和宝姐姐心也闲了,香菱诗也长进了,如此邀一社岂不好?”探春年纪不大,考虑事情非常周到,她要等所有人都处在比较完美的状态时,再来办一社。
探春接着说:“咱们两个如今往老太太那里去听听,宝姐姐的妹妹不算,他一定是咱们家住定了的。倘或那三个要不在咱们家住,咱们央告着老太太留下他们,也在园子里住下,岂不多添几个人,越发有趣了。”宝玉听了很高兴,说:“倒是你明白。我终究是个糊涂心肠,空欢喜一会子,却想不到这上头。”宝玉最可贵的就是他的反省精神。他常常觉得自己太急躁了,想事情不够周到。
说着,兄妹二人一起来到贾母处,“且说贾母见了薛宝琴,甚是欢喜,便命王夫人认作干女儿,因此欢喜非常,连园中也不命住,晚上跟着贾母一处安寝”。这个贾母很有趣,最早的时候是史湘云跟她睡,后来宝玉和黛玉跟她睡,现在是薛宝琴。我觉得那个很动人,其实青春在这里。我们会发现贾母也青春过,她在一个真正青春的孩子身上,看到自己的青春又重新活过来了。所以她总是把最疼爱的孙子、孙女带在身边,把自己年轻时舍不得穿的衣服都给了这些孩子们,我觉得那是一种对青春的鼓励。就像我的老师,有一天拿出一块墨,墨上镶着一粒珍珠。他说这块墨他一辈子都舍不得用,就给了我。我一直也舍不得用,可最近我送给了一个学生,因为他特别爱书法。我发现那个心情很奇怪,我觉得这就是对青春的喜爱。忽然,我懂了老师送我那块墨的苦心和用意。
以我们通常的了解,在一个传统社会里,像贾母这样有身份地位的人,常常会变成僵化或者保守的代表。可贾母不是,她是一棵大树。在这棵树还没有倒下之前,所有人都围绕着它,玩得开心得不得了。所以这个老太太一直没有丢掉青春,她其实懂得青春。我觉得《红楼梦》讲的“青春”,未必一定是十五六岁,而是说你可能在五十、六十、七十岁的时候赞美青春,那个时候的生命也会发亮。
再来看看其他几个人的安排:“薛蝌自向薛蟠书房中住下。贾母便和邢夫人说:‘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园子里住几天,逛逛再家去。’”贾母只是说住几天,并没有让她以后就住在大观园,这里面是有区别的。“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艰难,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们治房舍,帮盘缠,听如此说,岂不愿意。邢夫人便将邢岫烟交与凤姐”,让她安排。
可我们看到凤姐很小心,因为她这个婆婆常常糊里糊涂不懂事,所以凤姐心里“筹算得园中姊妹多,性情不一,且又不便另设一处,莫若送到迎春一处去,倘日后岫烟有些不遂意之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可以了解吗?迎春虽不是邢夫人亲生的,但从小由邢夫人抚养长大,而邢岫烟又是邢夫人的侄女。这样万一邢岫烟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也是他们自家的事,与凤姐无关。这就是凤姐的盘算。
要把邢岫烟送去和迎春一起住,邢岫烟就有一点可怜了,因为迎春是一个二木头,有些糊里糊涂的,什么事都不操心。邢岫烟大冬天没有外套,迎春竟然没有注意到,如果换作宝钗或史湘云,早就注意到了。所以迎春虽然位列十二金钗,但比起其他人,实在少了许多精彩。不止是不够聪明,也少了许多对他人的关心。
“从以后,若邢岫烟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观园住到一个月上,凤姐亦照迎春分例一样送一分与岫烟。凤姐冷眼瞅着岫烟的心性行为,竟不像邢夫人并他父母一样,却是个极温厚可疼的人。因此凤姐反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们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论了。”“不大理论”是说邢夫人倒不大管这个事了。从邢夫人以往对迎春的态度来看,这比较符合她的个性:自私和冷漠,只关心自己,不大关心别人。
最后就剩李纨的寡婶跟她的两个女儿了。“贾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纨贤惠,且年轻守节,令人敬服,今儿他寡婶来了,便不肯令他外头去住。那李婶虽十分不肯,无奈贾母执意不从,只得带着李纹、李绮在稻香村住下了。”由此可见,贾母对待李纨的家人,跟对待邢夫人的家人,态度完全不一样。
“这里安插既定,谁知保龄侯史鼎又迁委了外任大员,不日要带了家眷去上任。”史鼎是贾母的侄子,史湘云的叔父。史湘云自小父母双亡,就是由这位叔父抚养长大的。这个时候史鼎刚好要被派去外省做大员。“贾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原要命凤姐另设一处与他住。”这个待遇又不一样。“史湘云执意不肯,定要和宝钗一处住”,贾母只好答应了。
史湘云的加入,让大观园更加热闹了。以李纨为首,有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岫烟,再加上凤姐和宝玉,一共十三个人。“叙年庚,除李纨年纪最长,这十二个皆不过十五、六七岁。”我想这是一般人读《红楼梦》,最容易忽略的。更好玩的是,他们之间“或有这三个同年,或有那五个共岁,或有这两个同月、同日,或有那两个同刻、同时,所差者大半是时刻月份而已”。以至于连他们自己也记不清谁长谁幼了,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乱叫。
我想《红楼梦》第四十九回,有许多新人的加入,可以算是大观园的一个高峰。他们赏雪、观梅、作诗、吃鹿肉,把《红楼梦》的繁华热闹推向高潮。之后就慢慢开始走下坡路了。
史湘云搬来跟宝钗一起住,最开心的当然是香菱,因为现在香菱一心一意想着写诗,又不敢老是麻烦宝钗。而史湘云是个热心肠,禁不住香菱的请教,“便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史湘云跟香菱讲的,跟黛玉引导香菱入门的东西不太一样,湘云讲的是艺术创作的风格,属于美学的范畴。
宝钗就跟她们开玩笑说:“我实在聒噪得是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作诗当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碎。”宝钗就在嘲笑史湘云,满嘴谈的都是文人才谈的创作风格之类的话题。
杜甫的诗我们比较熟悉,不管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或者是《秋兴八首》里的句子,都让我们感觉到他生命中有一种沉重的东西。杜甫诗的语言非常沉重、郁闷,“沉郁”这两个字,同时也是杜甫自己生命的状态。相比之下,李白的诗就比较豪迈,属于另外一种风格。韦苏州就是韦应物,那首很有名的诗:“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已一年。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就是韦应物作的。他的诗用字不重,情感也不浓郁,所以给人淡雅的感觉。
温八叉就是温庭筠,他属于晚唐诗人。为什么叫他温八叉?这有点像我们称曹子建为曹七步,七步成诗;也是形容他作诗的速度很快,八叉手而成八韵。“温八叉之绮靡”是说他的诗有一点像绣花,装饰性的东西特别多,有很多词汇的堆砌。
李义山就是李商隐,李义山的诗句很隐讳,很幽微,让人似懂非懂,像是“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我自己年轻时最迷的就是李义山,觉得他的诗讲出了介于理性跟非理性之间一种暧昧的情境,像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有一种不可言说的迷惘之美。
你看,香菱进步很快,从刚刚来大一的中文系学写诗,一下就进到了研究所。因为她现在已经和史湘云在探讨风格的问题了。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在台北“故宫”上课,老师拿出一件书法作品,比如苏东坡的《寒食帖》。基本上他不谈书法的基本技巧,只是问我们的感觉,我们就大概用自己的美学风格在谈。所以我也很怀念上研究所的那个时期,只有四个研究生跟着一个老师,大家对着台北“故宫”的真迹就谈起来。我想那个感觉有点像现在湘云跟香菱在谈诗,可这里真正的意思是,你了解了这四大家的风格,最后怎么找到自己的风格?可能是把杜甫的沉郁,加上一点温八叉的绮靡,混合成另外一个新风格出现,这就是创作了。创作很难,就是说恐怕连研究所也不能用学术教育来培养出优秀的创作者。像黄春明(台湾著名乡土文学小说家)、陈映真(台湾著名作家)的小说,绝对不是学院里可以规范的,因为他们有一种从生活里被激荡出来的创作力量。
宝钗就很烦,她说:“放着现在的两个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史湘云属于典型的射手座,说话直来直去,忙问:“现在是那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她们两个听了,都大笑起来。
“正说着,只见宝琴来了,披着一领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何物。”宝钗见了就问:“是那里的?”宝琴说:“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出来给我的。”因为这件衣服是羽毛做的,所以不会沾水,而且很保暖。香菱上来瞧道:“难怪这么好看,原来是孔雀毛织的。”香菱从小生活在穷困中,所以不知道这个是什么做的。湘云说:“那里是孔雀毛织的,就是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这句话是非常典型的湘云式语言,这件衣服本来叫作“凫靥裘”,“凫”是有点像鸳鸯的水鸟,它脸上有片毛是最细密的,颜色也最漂亮。不知把那个部位的毛拔下多少来,才可以做成一件凫靥裘。可是湘云不喜欢这种文绉绉的话,她就说是野鸭子头上的毛做的。然后又说:“可见是老太太疼你了。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这个湘云,快人快语,非常直率。
看到这里,会蛮紧张的,你会想,湘云和宝钗对此作何感想。因为史湘云是贾母很疼爱的一个侄孙女,她们都姓史。宝钗来贾府已经一年多了,又那么懂事,每天早晚去给贾母问安,还陪她说话,老太太为什么把这么漂亮的衣服给了宝琴,而没有给自己。其实做长辈的,有一种为难,就是说家里很多精彩的孩子,如何疼爱他们?他们之间会不会争风吃醋?就像我以前当老师的时候,要把一个镶了珍珠的墨给某个学生时,还真的要很小心,我想这里面最难做到的是“不伤害”别人。
贾母宠爱宝琴,宝钗她们会不会心生妒忌?结果没有。不但没有,还演变出一个更精彩的互动。我想这就是自信的人跟缺乏自信的人之间的差别。自信的人能够认识到生命是不一样的,所以他会欣赏。他如果觉得这个人好棒,心里想的是如何超越他,而不是把他踩下去、压下去,他甚至还会去帮这个人。可是如果他没有自信,他就会一直想要把别人的光芒遮住。我想这个心情是非常不一样的。
就像李白跟杜甫是如此不同的诗人,别人编造了多少他们彼此嘲讽的诗句。比如,“饭颗山头逢杜甫”那种李白笑杜甫写诗有多艰难的诗句,现在发现都是假的,都是伪诗。真正留下来的李白写给杜甫的诗是:“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表达的是:我想念你的心情像那条河。所以这两个相差十一岁的诗人,完全是彼此欣赏。
宝钗说:“真俗语说‘各人有缘法’。我再想不到他这会子来,既来了,又有老太太这么疼他。”这就是一种豁达。这个时候,湘云就跟宝琴开起了玩笑:“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中来,这两处只管玩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会也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可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说得宝钗、宝琴、香菱都笑起来。
你会发现很有趣,我相信在迎接新生的时候,学长跟学弟、学妹也会讲类似的话。提醒你哪一个老师的课你小心一点如何如何之类的,这里面有一种疼爱。可宝钗绝不会讲这种话,因为一旦传出去,她就得罪人了。而湘云就会讲,这就是个性的不同。所以你看宝钗的反应:“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意思是:说你傻,你又不傻;说你不傻,说话又不经大脑。然后又说:“我们这琴儿就有些像你。你天天说要我作亲姐姐,我今儿竟叫你认她作亲妹妹罢。”
湘云又端详了宝琴半天,笑道:“这一件衣裳也就只配他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我好喜欢这句话,我觉得一个人生命里一定要有这个部分。就是那件衣服没有穿在我身上,我可能有一点嫉妒;可是嫉妒过之后说:这件衣服只有他配穿,别人都不配,也包括我自己。我觉得这里面有一种很动人的力量,生命其实是可以这样去欣赏别人的。在这个欣赏中,自身也得到了升华。
正说着,贾母的丫鬟琥珀走了进来,笑着说:“老太太说了,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他还小呢,让他爱怎样着就由他怎样着。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别多心。”你看,贾母疼爱宝琴到了什么程度。宝钗忙起身答应了,又推宝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这段福气!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屈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意思是,你到底哪里好了,为什么老太太这么疼你?这里面有点开玩笑,有点撒娇,又有对宝琴的疼爱,我觉得作者把那个复杂的情绪表现得很精彩。《红楼梦》跟一般的八卦杂志很不同,它标举的是:人跟人之间不是只有嫉妒跟陷害,还有一种高贵的情操。所以少看八卦杂志,多看《红楼梦》,真的会不一样。我不觉得文学具有救世的功能,可是我相信好的文学,能对人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让人回到美的本质。
说话之间,宝玉、黛玉都进来了。湘云于是笑着说:“宝姐姐,你这话虽是玩话,却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琥珀笑道:“他倒不是这样人,真心恼的再无别人,就只是他。”说着指向宝玉。宝钗就笑着问湘云:“莫不是他?”还不等湘云表态,琥珀又笑着说:“不是他,就是他。”然后又指黛玉。“湘云便不啧声。”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这个时候气氛就有一点紧张。宝钗忙说:“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妹妹一样,他比我还更喜欢呢,那里还恼?”
“宝玉素习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然尚不知近日黛玉、宝钗之事,正恐贾母疼宝琴他心里不自在,今见湘云如此说了,宝钗又如此答,再审度黛玉声色亦不似往日,居然与宝钗之说相符,便心中闷闷不解。”他想:“他两个素日不是这样的,如今看来竟更比别人好了十倍。”然后又见黛玉追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是亲姊妹一般”。
却说宝琴“年轻心热,本性聪明,自幼读书识字”。“年轻心热”这四个字很精彩,年轻人因为有梦想,有追求,有义气,有担当,所以他的心是热的,这也意味着他可能会犯错。如果“年轻心冷”,对什么都失去了热情,那就麻烦了。“今在贾府住了两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见诸姊妹都不是那轻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契,故也不肯怠慢。”这句很精彩。也就是说这些姐妹都是有品格、有生命追求的,而不是那种肤浅的女孩子,所以不敢怠慢。“其中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便更与他亲近异常”,这就是彼此欣赏。宝玉看了,心里就更纳闷了,觉得这些女孩子真是搞不懂,一会儿斗来斗去的,一会儿又这么好。
过了一会儿,宝钗姐妹回家了,湘云去了贾母那里,黛玉回房休息,宝玉就来找黛玉了,笑着跟她说:“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说了取笑,你还不恼过吗。这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的,我念出来你讲讲我听。”黛玉听了,就知道有文章,笑着说:“你念出来我听听。”宝玉笑道:“那《闹简》上有一句说的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五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这‘是几时’的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孟光、梁鸿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是一个典故,可是加了三个虚字以后,它就变成另外一种活泼的东西。
黛玉听了,忍不住也笑了,说:“这原问的好。他也问的好,你也问的好。”言外之意是,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宝玉说:“先时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没的说了,我反落了单。”就是之前我说宝钗好,你误解我,现在你们俩好了,我倒成了孤家寡人。你看,这三个人的关系多有趣,很多根据《红楼梦》改编的电视连续剧、电影,都没有拍出这个细微的关系。
黛玉说:“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然后就把因她说错酒令,宝钗跟她说的那些话,连同她在病中宝钗送燕窝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宝玉。“宝玉方知原故,因笑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上就接了案了。’”这后一句话也出自《西厢记》,是说黛玉在行酒令的时候,口无遮拦,说了不该说的话,结果反倒促成了她与宝钗之间关系的改善。
“黛玉因又说起宝琴来,想到自己没有姊妹,不免又哭了。”我一直提到,黛玉是一定要哭的,她多哭一点其实是好的,可以早一点把前世的债还掉。好笑的是,这个前世的因果,宝玉好像并不知道,所以老在那边劝:“这又自寻烦恼了。你瞧瞧,今年比旧年越发瘦了,你还不保养保养。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寻烦恼,哭一会子,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这一天一定要哭一定的量,这一天才过完。黛玉拭泪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似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宝玉说:“这是你哭惯了,心里疑的,岂有眼泪会少的!”黛玉跟他说现在连眼泪都少了,好像已经有一点油尽灯枯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