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薛姨妈想让香菱陪她一起睡,宝钗就说:“妈既有这些人作伴,不如叫香菱姐姐和我作伴儿去。”薛宝钗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知道香菱非常羡慕大观园。她说:“我们园子里又空,夜长了,我每夜作活,越多一个人岂不越好?”薛姨妈笑着说:“正是忘了,原该叫他同你去才是。我前日还向你哥哥说,文杏又小,倒三不着两的,莺儿一个人不够伏侍的,还要买一个丫头来你使。”文杏是一个新买来的小丫头,帮莺儿伺候宝钗。“倒三不着两的”,就是说你要三样东西,她只拿来两样之类的。还是因为年纪太小,不太懂得如何做事。我们知道,宝玉的身边,大丫头就有四个,还有四个小丫头,所以薛姨妈就有点担心服侍宝钗的丫头不够。
宝钗道:“买的不知道底里,倘或走了眼,花了钱事小,没的淘气。”就是买来的丫头你不知道她的背景、个性什么的,如果没选好,给你惹出一堆事,反而更麻烦。“‘倒是慢慢的打听着,有知道来历的,买个还罢了。’一面说,一面命香菱收拾了衾褥妆奁,命一个老嬷嬷并臻儿送至蘅芜苑去。”
香菱听了就很高兴,笑着跟宝钗说:“我原要和奶奶说的,大爷去了,我和姑娘作伴儿去。”其实,香菱对大观园早就有一种向往。《红楼梦》中有很多腐败跟堕落,可是有几个年轻的孩子,他们很在意自己的生命,希望活出生命最美好的一面。所以我们一直说,大观园本身是一个象征,是一个提高生命境界、活出生命意义的象征。香菱心里早就想去,只是不好意思讲,她说:“我又恐怕奶奶多心,说我贪着园内玩;谁知你竟说了。”这就是宝钗的世故或者说心机。我们常觉得世故跟心机是负面的,其实《红楼梦》中写宝钗的世故跟心机,并没有负面的意义。只是说她善解人意,很容易看穿别人的心思,并帮助别人达成某种心愿。
薛宝钗笑道:“我知道你心里羡慕这园子不是一日两日的了。只是没个空儿,就每日来一趟,慌慌张张的,也没趣儿。所以趁着这机会,率性住上一年,我也多个作伴的,你也遂了心。”这也就难怪香菱后来死心塌地服侍宝钗,因为她的命运整个被宝钗改变了。之后香菱就有点得寸进尺,笑着说:“好姑娘,趁着这个工夫,你教给我作诗罢。”
我们常讲“诗言志”,重要的不是你会不会写诗,而是你有没有梦想,有没有对生命境界的追求。所以生命中没有诗,其实是一个很大的悲哀,说明你梦想的火焰已经熄灭了。香菱让宝钗教她写诗,表示她生命的梦想还没有破灭,她想借助写诗,使自己的生命得以开展。宝钗就笑她说:“我说你‘得陇望蜀’呢。”“陇”是甘肃一带,“蜀”是四川一带,就是说你得了甘肃,又想得四川,也就是得寸进尺的意思。
“我劝你今儿头一天进来,先出园东角门,从老太太起,各处个人你都瞧瞧,问候一声儿。”好,宝钗的个性出来了。因为这个人是她带进来的,所以这个人有没有礼貌,跟她也有关系。“也不必特意告诉他们说你搬进园来。若有提起因由的,你只带口说我带了你进来作伴儿就完了。”从这里你也可以看到宝钗的小心谨慎,因为她也是贾家的客人,所以不想给别人留下口舌。
“香菱答应着才要走时,只见平儿忙忙走来。香菱忙问了好,平儿只得勉强赔笑相问。”注意这里的“勉强赔笑”。宝钗连忙笑着跟平儿说:“我今儿把他带了来作伴儿,正要打发人去回你奶奶一声儿。”平儿就有些不好意思,说:“姑娘说的是那里话?我竟没话答应了。”就是说你是主人,你可以做主的,不用特地跟凤姐说。宝钗道:“这才是正理。店房也有个主人,庙里也有个住持。虽不是大事,到底告诉一声,便是园子里坐更上夜的人知道添了他两个,也好关门候户的。你回去就告诉一声罢,我不打发人说去了。”
“平儿答应着,因又向香菱笑道:‘你既来了,也不拜一拜街坊邻舍去?’”宝钗笑着说:“我正要叫他去呢。”好,注意一下,平儿为什么说这句话?平儿来绝对不会没事的,可是当着香菱的面,有些不方便讲,所以就想把香菱支开。前面讲香菱跟她问好,她勉强赔笑,就是因为她心里有事,很着急,只好敷衍一下。所以《红楼梦》中每句话,都是很讲究的。宝钗一听,大概也就明白了平儿的意思,就说我正要叫她去呢。平儿又补充了一句:“你且不必往我们家去,二爷病了在家里呢。”香菱于是答应着走了。
平儿看到香菱走了,才拉着宝钗悄声说道:“姑娘可听见我们家的新闻了?”宝钗说:“我没听见新闻。因连日打发我哥哥出门,所以你们这里的事,一概不知道,连姊妹们这两日也没有见。”宝钗遇到这种事,常常都是推得一干二净,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晓得宝钗到底知不知情,即使她知道,也会说不知道。平儿笑着说:“老爷把二爷打了个动不得,难道姑娘就没听见?”宝钗说:“早起恍惚听见一句,也信不真。”
宝钗的回答很有趣,刚才不是说完全不知道吗?现在又说我好像听人家讲了一句,可不确定是真是假。然后又问:“又是为了什么打他?”平儿就咬牙骂道:“都是那贾雨村!什么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贾雨村再次做官,就是靠了贾政的推荐。
平儿对这个贾雨村非常反感,先是忍不住骂了几句,骂完之后,就开始跟宝钗讲这件事的经过:“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那个地方,看见了几把旧扇子,回家来看家里所有收着的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求。”你知道古代的文人手上流行拿一把扇子,有的是象牙骨的、有的是鸡翅木的、有的是玉屏竹的,其实就是在攀比,就像现在比名牌差不多。我觉得人没有自信的时候,常常要比的就是这些东西。
“谁知就有一个不知死的冤家,混号儿世人叫他作‘石呆子’,穷得连饭也没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这种收藏古董的人多少都有一点呆,就是喜欢那个扇子喜欢得不得了。“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情,见了这个人,说之再三,他把二爷请到他家里坐着,拿出这扇子略瞧了一瞧。据二爷说,原是不能再有的了,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的真迹,回来告诉老爷。”这个贾琏也有些没脑子,还不知道人家卖不卖,就先告诉了他父亲贾赦。
“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银子。偏那石呆子说:‘就算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老爷没办法,天天骂二爷。已经许他五百两了,先兑银子后拿扇子。他只是不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这有什么法子?谁知雨村那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个法子,讹他拖欠官银子,拿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作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也许大家会看到,这些官家子弟,像贾赦,我不觉得他有心要害别人。可是因为在权力跟财势的高峰,想要的东西周围的人会想尽办法帮你弄到,你也不知道周边的人会做什么事。其实真正在做这件伤天害理事情的人是贾雨村,因为只有依靠贾家的权势跟社会地位,他才能够坐稳他的官,于是他想尽办法去奉承。所以在古代常常会告诫子弟,不要玩物丧志,我想这里面其实是某一种警告。我相信《红楼梦》要讲的东西并不是贾赦个人喜不喜欢扇子的问题。其实扇子真的是小事,可是它里面牵连到的东西,往往是我们无法想象的。所以曹雪芹这个作者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有很多忏悔,因为他才了解到在他们家族声势浩大的时刻,也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未必是他们自己要做的,而是旁边的人“帮”着做的。
透过这件事,你也可以看到当时官场的黑暗,为了几把扇子,可以玩弄国法到这个程度:把人搞死,家产充公。所以过去常说,珍贵的古物其实是惹祸的。大家可能看过一出戏,叫《一捧雪》。“一捧雪”是一个非常珍贵的玉杯,明朝嘉靖年间,官员莫怀古藏着这个玉杯。他的朋友为了谋取私利,竟恩将仇报,奉迎权贵严嵩、严世蕃父子,献计谋夺此杯,最后使得莫氏弃官逃走,隐姓埋名。所以很多书香世家,会千叮咛万嘱咐自己的孩子,不要收藏珍贵的东西。
我在台北“故宫”常常看到黄公望最有名的一幅画《富春山居图》,这幅画从黄公望画完以后,就历经了巧取豪夺。明朝成化年间,《富春山居图》传到一个叫沈周的人手里。当他把画交给朋友题跋时,那个朋友的儿子,见画这么好,就生了歹念,把画偷偷卖掉了,还硬说画是被偷了。到了明朝末年,这画又到了收藏家吴洪裕的手中,他每天茶饭不思地观赏、临摹,甚至临终前要家人把画焚烧殉葬。幸好,他的侄子从火中把画抢救了出来。这样转来转去,最后被乾隆弄到手了,因为他是最大的收藏家。就像唐太宗想尽办法,就是要王羲之的书法珍品《兰亭序》一样。
唐太宗打听到《兰亭序》在辨才和尚那里,便三次派人索要,可辨才和尚一口咬定不知真迹下落。李世民看硬要不成,便改为智取。他派监察御史萧翼乔装成书生,和辨才接近,萧翼对书法也很有研究,两人谈得非常投机。等他们关系密切之后,萧翼故意拿出几件王羲之的书法作品请辨才和尚鉴赏。辨才看后,不以为然地说:“真倒是真的,但不是好的,我有一本真迹倒不差。”萧翼追问是什么帖子,辨才神秘地告诉他,是《兰亭序》真迹。萧翼故作不信,说此帖数经离乱,失踪已久。辨才从屋梁上取下真迹给萧翼观看,萧翼一看,果然是真迹,就马上把它纳入袖中。同时向辨才出示了唐太宗的有关“诏书”,辨才此时方知上当。辨才失去真迹,非常难过,再加上惊吓过度,不久便积郁成疾,不到一年就去世了。唐太宗把《兰亭序》骗到手,死的时候还要把它放在枕下陪葬。因为他就觉得这个东西不弄到手,好像做皇帝都做得不过瘾,无法证明自己的重要性似的。其实那是很悲惨的。我们在这里看到贾琏被打的这一段,就带出了类似的故事。
贾赦拿到扇子了,可是他不晓得怎么拿到的,因为没有人会告诉他,是贾雨村如何用国家的司法去害了这个石呆子,把扇子拿到手的。贾赦很得意,就骂他的儿子贾琏说:“人家怎么弄来了?”贾琏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相比之下,贾琏还是比较善良的。这个老爸听了就火了,说贾琏用话堵他,是在讽刺他。你看,假设贾赦事先不知道扇子是怎么弄来的,可是今天儿子跟你讲了,你至少去查明一下。但他觉得脸拉不下来,说儿子竟然批评爸爸。再加上之前的几件小事,正好凑在一起,就把他痛揍了一顿。所以你可以看到这个家族的腐败,大概也没有什么可以再复兴的机会了。
这里也透露出这个贾赦真的是蛮奇怪的,他要鸳鸯没有要到手,已经火到不得了了。这下要扇子,儿子又说出那样的话。所以不快乐积压在心里面久了,一定要找一个出气口,刚好就是贾琏。
“也没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着,不知拿什么混打了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我们听见姨太太那里有种丸药,上棒疮的,姑娘快寻一丸子给我,家去给他上。”之前宝玉被打的那一次,宝钗就拿了一丸去,所以大概就传开了。宝钗听了以后,就赶紧让莺儿拿了一丸给平儿,说:“既这样,替我问候罢,我就不去了。”人家被打成这个样子,去了也不知道说什么,而且这种事情都有一点家丑的意思。平儿就答应着去了。
接下来就绕回到了香菱,写香菱这么个苦命的女孩子,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完成她生命中的梦想读书、写诗。所以下面你会看到,香菱学习写诗,学到有一点像疯了一样,白天、夜晚都在想怎么起承转合、怎么押韵。我一直觉得我们的教育没有引发出这个,反而一直在压学生,到最后所有的孩子最痛恨的就是读书。这也引发我们的思考,就是怎样帮助孩子找到学习的乐趣跟动机,让他们有一个很高的主动性,这恐怕是教育中最难的东西。
我常常跟朋友开玩笑说,林黛玉教香菱学写诗,她从一开始不会写诗,到有一点生涩,到最后写出了通仙的绝妙好诗的过程,绝对是文学教学、诗歌教学一个很好的范本,大家有兴趣的话也可以参考。
我一直认为大观园是一个青春王国,在这个青春王国里,每个生命,都有着对自己的承担跟对自己的疼惜。我们活在人世间,常常渴望别人的疼惜,可是我相信一个不疼惜自己的人,他人的疼惜是没有用的。所以香菱在这里,让我们看到了再卑微的生命,也可以不甘堕落和沉沦,也可以有自己生命的追求。尤其在前面写了贾赦的不堪、薛蟠的不堪之后,写香菱的这一段,是特别有深意的。
下面我们就来细看文本:“且说香菱见过众人之后,吃过晚饭,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自己便往潇湘馆中来。”香菱去潇湘馆,自然是去找黛玉。“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欢喜。”香菱见了黛玉,笑着说:“我这一进来,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我们今天很少碰到一个初中生,一心一意想写诗。写诗其实是一件很迷人的事,人在某个年龄,会不由自主地想要写诗。
黛玉笑着说:“既要学作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略还教得起你。”我们可以看到,这些住在大观园的女孩子,彼此之间有一种爱护。因为想要学作诗,香菱跟黛玉之间就结下了这样一个缘分。香菱很高兴,说:“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作师。你可不许腻烦。”“腻烦”这两个字用得很传神,就是一个人刚开始学习时,那个老师有时候真的会受不了。
我有个学生写论文,有时候是半夜从美国打电话来问要怎么怎么样,我都快疯掉了。最后我就问他,是我在写论文,还是你在写论文?他理直气壮地说,当年我在台大历史系读得好好的,你干吗要跟我讲艺术史,还不是你,我才去读艺术史的吗?我想一想,是哦,算了。做老师的不能腻,也不能烦,要有耐心,想办法慢慢带他。
黛玉说:“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因为黛玉从小在书香世家长大,写诗对她一点都不难,“不过是起承转合”。“起承转合”这四个字我们听得太多了,不管写诗、写文章还是写公文,都讲起承转合,大概生命也离不开起承转合。它其实就是一种节奏感跟结构感的训练,所谓的“结构感”是说把这些文字、事件还有画面组合在一起时,先要有一个“起因”。“因”起了以后怎么去“承接”它,什么时候该要“转”,最后还要有一个结论出来,所以黛玉第一个教她的是“结构”。
“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律诗一般为八句,这八句当中的第三句跟第四句、第五句跟第六句,要形成两副对联,即上下两句要完全对仗。后来我发现,在中国古诗里面,其实是一个生命的美学结构,因为这个对仗让人看到很多相对的东西。既看到春天的喜悦,也能看到秋天的凋零;既看到“一”的短暂,也看到“千”的长久;既看到日的光明,也看到夜的黑暗;既看到山的阳刚,也看到水的柔软。我称它为生命美学,我们可以从这样的相对中,思考怎么求得生命的和谐、圆满跟完整。
等一下你就会明白,林黛玉为什么要香菱先从王维的五言律诗读起。因为王维的五言律诗多半是他在经历过人生的大难之后写的,其中有他对人生的领悟。王维非常年轻就中了进士,意气风发。是一个有着“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这样大志向的年轻人。可到“安史之乱”,他被安禄山强迫去做官,最后就被唐朝判定为“附匪”,在政治上几乎断绝了前途。所以王维隐居在蓝田辋川,写出了著名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如果你沿着一条河一直走,走到它的源头,好像到了穷尽之处,这个时候你放松心情坐下来,就会看到云在慢慢升起。它其实也在讲我们的人生,看似到了穷途末路,但是换一个角度、换一种心情,就会发现别有洞天。王维过去想做官,想拥有权力和财富。今天所有的机会都没有了,可他却潇洒自在地行走山水中,没有政治迫害,没有官场复杂的东西。所以说,生命最绝望的地方,刚好是生命出现转机的时刻。
我现在常常跟同龄的朋友讲这十个字,因为我觉得大家都到了“水穷之处”:就是房子也有了,车子也有了,贷款也交完了,孩子也大学毕业了,接下来不知道该做什么了。这个时候你就可以坐下来,想一想自己的生命,怎么样让它再度飞扬起来。所以这十个字里面,流着多少的生命智慧,而不只是写诗技巧。
黛玉说:“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的对仄声。”“平声”分阴平和阳平,就是我们现代汉语拼音的一声跟二声,“仄声”一般为三声跟四声。“平仄相对”,说每两句的上句跟下句,平仄是相对的。因为诗不仅有意思,还有音乐性在里面,也就是有一个起伏的感觉。你可以用周围人的名字试一试,你会发现很少有人名字三个字都是平声,或者三个字都是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最后这句很重要,艺术虽然需要技巧,但更重要的是境界。以美术为例,它从“术”开始,最后达到“美”;但是为了美,也可以不管那个“术”。梵高就是最明显的例子,他不会画画,所有“术”的东西他都不懂。可是他画得比所有画家都好,因为他的情感够丰富。所以黛玉就跟香菱讲,如果你的生命有了那个境界,对不对仗都不重要,有时候可以破格。
香菱说:“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这句是就七言律诗或绝句而言的,是说一句中的第一、第三、第五个字,平仄可以不太讲究;第二、第四、第六个字,则要很严格。可是香菱看古人的诗,“竟有二四六上错了的”,就是第二、第四、第六个字,平仄也不讲究,“所以天天的疑惑”。
我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有一个作文老师跟我们说,好的作文通篇不会有一个字重复。弄得我好紧张,我就一直在数,但完全不重复好像也不太可能,像“的”就会重复啊。于是我就想尽量不要用“的”,结果是被绑住了。所以这个老师的话不见得错,技巧就是这样。在运用技巧的同时,又不被它绑住,大概是最难的部分。你必须在学完以后,忘掉它、超越它。
“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说:“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就是你要有那个情境,比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就是一种生命的情境;这个情境有了,文字会自然形成。可是如果没有这样的情境,文字硬拗的时候,其实就很做作。像王维、杜甫,他们的人生都经历过巨大的历练,最后都变成了用生命在写诗,那个技巧的东西自然而然就出来了。“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作‘不以词害意。’”就是说,不要为了修辞,而损害了想要表达的本意。
香菱笑着说:“我只爱陆放翁的诗,有一对:‘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切有趣!”陆放翁就是陆游,大家可以读一下,这两句的音韵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对仗也很工整。黛玉说:“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念,一入了这个格局,是再学不出来的。”很多人据此有所误会,认为黛玉不喜欢陆游的诗,或者曹雪芹不喜欢陆游的诗,其实并非如此。黛玉只是说,陆游的这首诗是小情趣,如果入门时读这种诗,你就会被这些小情趣限制住,格局就很难大起来。
所以黛玉在教香菱进入到诗的领域的时候,其实也给她指出了最宽阔的一条路。我们现在看到诗人老在怨怪,说怎么社会都不读诗了。可是诗如果落在技巧玩来玩去,真的也没什么意思好读。那如果他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就不止是诗,而是一种生命的情境,它才会动人。其实我们应该问的是,为什么千百年来还是王维、杜甫、李白?其实比的不是诗的技巧,而是诗的情境。我读到这一段,其实蛮感慨的,因为有时候我去做诗歌评审,大部分都是玩小趣味的东西。所以古人讲“取法乎上”,就是你一开始就读王维、读杜甫、读李白,读出那个大的气度以后,“格”就不会落下来。
“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的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诗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王摩诘就是王维,大家如果对诗有兴趣,也可以跟着读读看。我刚才已经讲过,王维的五言律诗多半是他经历了安史之乱,行走于辋川时的一个心境的领悟。所以这些五言律诗,带香菱进入一个不以词害意的世界。因为一个生命经过这么巨大的打击之后,他只是要讲最真实的话,他不会去计较技巧,所以才会有真正的豁达出现。这就是黛玉安排第一个读王维的原因。而且王维很多东西是延续陶渊明的,心境平淡,意境幽远,字也不难。
读完了王摩诘,“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为什么把杜甫放在第二位?是因为杜甫诗的忧思比较沉重。所以等训练好了“豁达”以后,再进入杜甫的“重”,最后用李白的豪放去做一个释放。
我一直在思考黛玉教香菱读唐诗的这三个过程,觉得非常有趣。我自己小时候读唐诗,比较不一样,一开始就喜欢李白的豪放,后来就感觉有些收不回来了。
王维、杜甫、李白这三个人,的确代表了唐诗的三个高峰,他们分别被誉为“诗佛”、“诗圣”、“诗仙”。他们的诗不仅在中国,在日本也受到极大的重视。我曾在东京的上野之森美术馆看到小学生的书法作品,写的就是杜甫的《饮中八仙歌》。
“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的诗作了底子,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诗一看。你又是这样一个极聪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是个诗翁了!”“谢、阮、庾、鲍”指的是谢灵运、阮籍、庾信和鲍照。香菱听了笑着说:“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诗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黛玉就让紫鹃把王维的五言律诗拿来,递给了香菱。又嘱咐说:“你只看有红圈儿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姑娘,或者遇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
香菱就拿了诗,回到蘅芜苑,“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生命中的某个部分被唤醒,是非常动人的,你可以看到香菱的痴迷,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宝钗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宝钗见他这样苦心,只得随他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了诗来,又要换杜律。”我相信,一个人对生命的追求一旦被引发,他自己就上路了,老师根本不用费什么事。所以我觉得,过去像岳麓书院之类的学校,选址真是聪明。因为建在风景秀美之处,学生想逃课也逃不到哪里去。就算逃课,看到的都是泉水、古松这些美好的东西,在大自然中,你会有自己性情的领悟。
香菱要换杜律,黛玉就笑着问:“共记得多少首?”香菱也笑着回答:“凡红圈选的我都读了。”黛玉说:“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香菱说:“我倒领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说与你听听。”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你看多么好的一个教学相长的个案,应该选进老师的培训教材里去。
香菱就笑着说:“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也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心里感觉很好,可又说不出来为什么好。“有似无理的,想去竟是有情有理的。”有的句子乍看上去好像说不通,可仔细想想又觉得恰到好处。黛玉说:“这话有些意思了,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意思是你可不可以举一个例子。
香菱就举了王维《使至塞上》中的两句诗,这也是王维诗中最有名的句子:“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她说:“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字,竟找不出来。”烟通常不都是袅袅上升的吗,怎么会是直的呢?落日自然是圆的,所以这个“圆”字又显得没什么意思,可描绘的那个景象就会浮现在你眼前。想再找出两个字来替换,竟然找不出。这就叫作千古绝唱,如果某个字可以被替代,它就不是好诗了。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美国许多抽象派画家都在绘画中表现过这首诗的意象,就是那种空间的广阔和时间的长远。
“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两句出自王维的《送邢桂州》,邢桂州是王维的朋友,当时他从京口(即今镇江),取水路前往桂林。王维前去送别,有感而发,写下了此诗。香菱说:“这‘白’、‘青’两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字方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香菱觉得只有用这两个字,才有分量,才能表达那个意境,更耐人寻味。
随后她又举了“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是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中的两句,“裴秀才迪”就是裴迪。这两句描写了黄昏时夕阳欲落、炊烟初升的田园景象。香菱说:“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湾住船,岸上没有人,有几棵树,远远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看了这两句,倒像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从这句话看得出来,香菱已经有所领悟了;她的心灵与诗,已经有了某种契合。
我读这一段时非常感动,香菱这样一个不幸的女孩子,在她最孤苦无依,不晓得薛蟠要把她带到哪里去的时候,她在岸边却偶然看到大自然里的一个状态。然后她的生命会有一个寄托,那就是诗。可见,生命不管在如何困顿的状况里,都会看到美,都有心里的向往。
“正说着,宝玉跟探春也来了,也都入座听他讲诗。”你看多好的学校,学校就应该这样,两个人在那边聊诗,然后又来了两个人,也不讲话,坐下来,一起听。听完之后,宝玉笑着说:“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用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三昧”是佛教用语,就是一个人求得“正定”的秘密方法。宝玉听香菱讲,她看到了孤树、炊烟……就知道她已经懂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