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柳湘莲真是练过武的,一拳下去,就像铁锤一样。薛蟠则是一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完全不禁打,加上又喝了酒,冷不防来这么一下,就倒下了。湘莲走上来看了看,“知他是个笨家子,不惯捱打,只使了三分气力,向他脸上拍了几下,登时便开了果子铺。”“笨家子”就是说打架没有经验,因为你知道薛蟠每一次打架都是他的奴仆上去的。你看湘莲也有很多顾忌,所以才用了三分气力。“果子铺”是说卖水果的地方有红的、绿的、黄的、紫的各色水果,五颜六色,形容薛蟠的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薛蟠先还要挣挫起来,又被湘莲用脚尖点了两点。”这个“点”字用得极好,因为薛蟠这样的人,用脚掌太抬举他了,只用脚尖轻轻点两下,他就爬不起来了。薛蟠“仍旧跌倒,口内说道:‘原是两家情愿。你不依,只好说,为什么哄我出来打我?’”你看这种被宠坏的男孩子,最后就是讲这种话。

“一面说,一面乱骂。”这种富家子弟,一开始是不会认输的,所以嘴巴里还在乱骂。湘莲说:“我把你瞎了眼的,你认认大爷是谁!”我刚才说过,如果像宝玉和秦钟那样的情谊,柳湘莲未必会全然拒绝,可是他觉得薛蟠实在有一点低级。“瞎了眼”的意思是,你以为我是那么随便、乱搞一夜情的人吗?“你并不哀求,你还伤我!我打死你也无益,只给你个利害罢。”就是说,你到了现在还不幡然悔悟,看来不给你点教训,你是不会认识到你错在哪里的。

“说着,便取了马鞭过来,从背至胫,打了三四十下。”薛蟠这一辈子大概从来没有受过这种苦,可是我觉得柳湘莲是观音,薛蟠后来有一些转变,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我们不妨用密教的方法来观想十一面观音,其实那是另外一种慈悲。就是说对有些人,有时候要用恐怖相、愤怒相,才能够度化他。后来你会看到薛蟠忽然开始学好了,跟母亲要了一笔钱去做生意。所以有时候教育人的分寸,真的是很难拿捏。

三四十鞭下去,“薛蟠酒已经醒了大半,觉得疼痛难禁,不禁有‘哎哟’之声”,本来想好好痛快痛快,现在变得只有痛了。湘莲冷笑道:“也只如此!我只当你是不怕打的。”刚才还在乱骂,现在只剩哎哟了。“一面说,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来,朝苇中泥泞处拉了几步,滚的满身泥水,又问道:‘你可认得我了?’”意思是要他认错。“薛蟠不应,只伏着哼哼。”这种公子哥是不会轻易道歉的,因为他从来没有道过歉,也从来没有认过错。

“湘莲又掷下鞭子,用拳头向他身上擂了几下。薛蟠便乱滚乱叫,说:‘肋条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经人,因为我错听了旁人的话了。’”他还是不讲自己,而是说错信了别人,所以引起了这一场误会。湘莲道:“不用拉旁人,你只说现在的。”薛蟠说:“现在也没有说的。不过你是个正经人,我错了。”嘴还是有点硬。湘莲说:“还要说软些,饶你。”

“薛蟠哼哼着道:‘好兄弟。’湘莲便又一拳。薛蟠‘哎哟’一声道:‘好哥哥。’湘莲又连两拳。薛蟠忙‘哎哟’叫道:‘好老爷,饶了我这没眼睛的瞎子罢!从今以后我敬你、怕你了。’湘莲道:‘你把这水喝两口。’”让他喝两口水塘里的水。

从世俗角度看,你会觉得柳湘莲有一点过分,因为前面讲滚得满身都是泥水,那个水大概脏得不得了。可是你要度化一个人,就是要让他接受他最难接受的东西。薛蟠本来不肯喝,皱着眉头说:“这水脏得很,怎么喝得下去!”湘莲举拳就打,他只好说:“我喝,我喝。”说着,“只得俯身向苇根下喝了一口,犹未咽下去,只听‘咕’的一声,把方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所以这一天薛蟠真是惨透了。

湘莲说:“好脏东西,你快吃干净了饶你。”薛蟠听了,不住地叩头说:“好歹积点阴功饶我罢!这个至死不能吃的。”湘莲道:“这样气息,倒熏坏了我。”“说着丢下薛蟠,便牵马认镫骑上去了。”这里面其实有一点昭示,就是你吃的东西,你觉得它是山珍海味;可是你吐出来之后,它就是最肮脏的东西。所以我真的觉得作者是把柳湘莲当成另外一种度化。就是在薛蟠的生命过程中,不经过这一次,他永远不会知道人世间有多辛苦跟艰难。

“这里薛蟠见他已去,放下心来,后悔自己不该误认了人。待要挣挫起来,无奈遍体都疼痛难禁。”

这个时候,贾珍他们在席上忽然不见了柳湘莲和薛蟠,就到处去找。有人说恍惚出北门去了。“薛蟠的小厮们素日是惧怕他的,他吩咐了不许跟去,谁还敢找去?后来还是贾珍不放心,命贾蓉带着小厮们寻踪问迹,直找出北门,下桥二里多路,忽见一带苇坑旁边薛蟠的马拴在树上。”来到马前,就听到薛蟠在芦苇丛中呻吟。走近前来,“只见薛蟠衣衫零碎,面目肿破,没头没脸,遍身内外,滚的似泥母猪一般”。

“贾蓉心内已猜着了九分”,知道他羊肉没吃到,反惹了一身骚,“忙下马命人搀了出来”。这个贾蓉就有一点坏,跟他开玩笑说:“薛大叔天天调情,今儿调到苇子坑里来了。必是龙王爷也爱上你风流,想要你招驸马去,你就碰在龙犄角上了。”“薛蟠羞的恨没地缝儿钻进去。”伤成这样,肯定是骑不成马了,贾蓉只好命人雇了一乘轿子,将他抬了回去。“贾蓉还要抬往赖家赴席去”,这就有点故意了。“薛蟠百般央告,又命他不要告诉人,贾蓉方依允了,让他各自回家去了。贾蓉仍往赖家来回复贾珍,并说方才形景。贾珍也知被湘莲所打,笑道:‘他也须得吃了亏才好。’”

抬回家之后,薛姨妈“又是心疼,又是发恨”。一面骂薛蟠,知道自己的儿子不成器,整天惹是生非;一面骂柳湘莲,觉得他打得未免太狠了。可仔细检查之后,发现只是皮外伤,“并未伤筋动骨”。所以柳湘莲下手还是有分寸的,他并不想要薛蟠的命,只是想给他一点教训。

薛姨妈盛怒之下,本来想告诉王夫人,动用贾家的势力去寻拿柳湘莲。这个时候,宝钗就表现出了她特别理性的一面。通常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这个时候就会慌张,不知所措。或者跟她妈妈一样,告诉家里的其他人,想办法惩罚这个柳湘莲。可是宝钗真有一点超越她年龄的成熟。她跟妈妈讲,其实哥哥无法无天,是人所共知的,也应该接受一点教训。她还说:“如今妈先当件大事告诉众人,倒显得妈偏心溺爱,纵容他生事招人,今儿偶然吃了一次亏,妈就这样兴师动众,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薛姨妈也是个明理的人,一听薛宝钗说得有道理,也就不了了之了。

“薛蟠在炕上,痛骂柳湘莲,又命小厮们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妈禁住小厮们,只说柳湘莲一时酒后放肆,如今酒醒,后悔不及,害怕逃走了。薛蟠见如此说了,气方渐平。”

总之,《红楼梦》第四十七回“呆霸王调情遭毒打”这场戏,写得非常精彩,值得细细体味。

【第四十八回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第四十八回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红楼梦》第四十七回写薛蟠被柳湘莲痛打了一顿,其实作者的写作手法有一点幽默,你可以感觉到柳湘莲不是真的打他,而是有一点吓唬他。我觉得在这样的幽默里面,让我们对这个年轻人有一种同情。

到了第四十八回,我们就看到薛蟠有了一种领悟。姑且不论这个领悟是真是假,总之这个已经十六七岁的孩子,平生第一次想做一点正经的事情。当然,他的出发点是发生了这样的事,大家都当笑话在谈,他觉得蛮难为情的,有些不好意思见人,就想躲它个一年半载。正好家里有个老家人张德辉,要去置办一些货物,薛蟠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就想跟张德辉一起出去。他还为自己找了一个名目,说要改邪归正,借这个机会,好好学点东西。

所以这一回的回目是“滥情人情误思游艺”。《红楼梦》不是一本写“情”的书吗?作者怎么会用“滥情”这个字眼呢?其实作者的意思是,“情”本来是很崇高的,可是薛蟠这个人把“情”弄得有一点滥了。这个滥情的人因为为情所误,被人痛打了一顿,现在有一点想要痛改前非,出去好好学一门手艺。经商也算是一门手艺,所以是“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薛蟠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家,这事当然非同小可。薛姨妈第一个就不放心,说你离开我,我就更不放心了。这个时候我们发现,决定大事的,还是薛宝钗。她就劝妈妈说,你不能管他一辈子,不如放他出去,就算冒一个险。如果真学坏了,那也没办法,这是他自己的命。所以这里面其实在讲一种因果:薛蟠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他妈妈要负很大的责任,因为这个妈妈从小把他绑在身边,薛蟠根本没有机会去学习和成长。

薛蟠离家,就引出了本回的第二个主题:“慕雅女雅集苦吟诗”。“慕雅女”是薛蟠当年抢来的香菱,薛蟠出门后,香菱就比较尴尬。薛宝钗请求妈妈让香菱去大观园陪她一起住。我们一再说,大观园是一个青春王国,只要住进大观园,就仿佛进入了一个充满梦想的天地。香菱看到黛玉、宝钗她们读书、作诗,一直很羡慕,就让黛玉教她写诗。后来史湘云也住进了蘅芜苑,湘云好为人师,又跟她谈了一些有关诗的风格的东西。于是在短短的时间内,一个被拐卖的可怜的女孩子,生命境界得到了很大提升。

这里面其实也在讲,一个人的命运,固然一大部分受制于天命,可自己的努力还是非常重要的。香菱这种苦读书、苦学诗的精神,也刚好对比出薛蟠的不求上进。他们共同构成了四十八回的两个主题。

“话说薛蟠听见柳湘莲逃走,气方渐平。”薛蟠想的是:你还是怕我吧,不然你干吗要逃走呢?其实柳湘莲未必是逃走,他之前就跟宝玉说过,他要到外面逛个三年五载再回来。“三五日后,疼痛虽愈,伤痕未平,只装病,愧见亲友。”虽然不疼了,可还是东一块疤西一块瘀的。如果有朋友来了,看到他脸上的疤,又要问来问去,所以他就假装生病,不想见人。

从这里你可以明显看到薛蟠很爱面子,可能身上的痛倒在其次。让他更难为情的是,被人打过之后,外面的传言。所以他想离开或者改变自己,跟这个侮辱有很大关系。这也是我为什么特别提到,这也许正是柳湘莲度化他的一个方法。就是他一生从没有受过侮辱,无法体会别人遭受他侮辱的时候,是多么痛苦。

转眼已到了十月,薛家各店铺的伙计,有算了年账准备回家过年的,“少不了家内治酒饯行”。我们知道传统的习惯是过旧历年以前,一定要把账算清楚的。到了年底,没什么生意,大部分人都准备回家过年了,临走前一起聚聚餐,有一点像吃“尾牙”。

其中有一个人叫张德辉,六十多岁了,“自幼在薛家当铺内揽总”,就是做总管。我们知道管理当铺很复杂,别人拿东西来当,你要估价;估计不准,就会变成“死当”。因为估价环节没有一个很固定的标准,里面可以做很多手脚,也可以捞很多油水,所以不是最可靠的家人,不会派去管当铺。不过做好了,利润也很丰厚。所以这个张德辉,“家内也有三二千金的过活”,相当的富裕。大概是因为薛家的主人去世,那薛蟠又有一点不成材,所以这个老家人才一直在帮忙撑着。但他“今岁也要回家,明春方来”。

临行前他就跟薛姨妈汇报:“今年纸扎、香料短缺,明年必是贵的。”这有点像现在的期货,其实也是一个学问,我不太懂。可是有时候听他们在讲,今年什么糖会涨价,或者米会涨价,所以需要随时对价格未来的走势做出判断,那其实是一个贸易的方法。当然大家在做这种期货买卖的时候,往往并不是真的有那些东西。上次有一个人和我说今年糖会涨价,你要买入多少糖之类的。我说,天啊!我哪有地方放糖。他就笑我说,你根本不懂,其实是看不到糖的。

张德辉是理财的生意人,所以他很敏感,认为明年这些东西的价格一定会涨。他说:“明年先打发大小儿来当铺内照管照管,赶端阳节前我顺路贩些纸扎、香扇来卖。”他想让两个儿子来当铺照管,自己顺路收购一些货品,“除去关税花销,亦可以剩得几倍利息”。这里的“关税”不止是我们今天讲的国与国之间的关税,过去的州跟州之间、府跟府之间都有关税。打个比方,就是我的货物从基隆运到高雄都会有关税的。

在古代中国社会,社会地位的排列顺序是“士农工商”,读书人最被看重,最被人看不起的是商人。因为商人会获暴利,很多朝代严格规定商人的孩子永远不准读书做官,目的是为了断绝官商勾结。再比如规定,商人再有钱,也不准穿丝的衣服。这些今天看起来不合理的法律,在当时是为了要维持社会的稳定。其实到明清两代,中国社会的资本主义萌芽,也有了大型贸易,可是它并没有像欧洲文艺复兴那样出现中产阶级,还是因为政治的关系。

大家可能看到像胡雪岩这样的商人,他其实很类似西方文艺复兴的美第奇这种商人家族。可他的致命伤在于,商人加了红顶之后,就受制于政治。所以胡雪岩发家很快,衰落也很快。你如果去杭州城外看胡雪岩的家宅,真的很惊人。有一排房子是最好笑的,他的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的房子完全一样地排在一起,中间还有铃,完全是军队管理的做派。

“薛蟠听了,心下忖度”,这对薛蟠来说已经很难得了,他一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来不需要为什么事烦恼;可是这次,他开始打算了。他心想:“如今我捱了打,正难见人,想要躲个一年半载,又没处去躲,天天装病,也不是事。况且我长这么大,文不文,武不武。虽说做买卖,究竟戥子、算盘从没拿过,地土风俗、远近道路又不知道。”“戥子”就是称金银、药品的小秤。其实不止文不文、武不武,连生意他也不会做。这是个了不起的反省,就是反省我活在世上到底要做什么?这个反省也算深刻,结论是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不如也打点几个本钱,和张德辉逛一年来。”这个“逛”用得很好,说是做生意,其实是去玩一玩。“赚钱也罢,不赚钱也罢,且躲躲羞去。二则逛逛山水也是好的。”我一直觉得薛蟠不是一个坏孩子,他思考问题的方式,其实有一点像小孩,就是管它赚不赚钱,至少去躲一躲羞。二来去法国、意大利看一看,也蛮好的。“心内主意已定,至酒席散后,便和张德辉说知,命他等一二日一同前往。”

“晚间薛蟠告诉了他母亲。薛姨妈听了虽是欢喜,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本钱倒是末事,因此不命他去。”你看做母亲的矛盾,既高兴这个儿子终于反省,知道上进了;又害怕没有自己管着,他出去惹是生非,所以不同意。还说:“好歹你守着我,我还放心些。”有没有发现,这常常是母亲的语言。所以我们看到传统社会里,很多这种大户人家的孩子其实是被养成一个什么事情都不能做的人。最明显的就是看张爱玲写的《金锁记》里的长白,他母亲教他抽鸦片,然后用鸦片绑住他,其实蛮悲惨的。那个母亲不自知的一种占有欲,让孩子变成这样一个角色。我听我母亲讲,以前那种贵族家庭里的小孩子生下来,还是婴儿的时候,就给他喷鸦片烟。到了会吃饭的时候,他已经上瘾了,从小就让他离不开鸦片这个东西,家里就可以把这变成一种约束。

所以我特别提到,像薛蟠这样的角色,其实有他辛苦的地方,就是他根本没有机会可以走出去。薛姨妈又说:“况且用不着你做买卖,也不等这几百两银子来用。你在家里安分守己的,就强似这几百银子了。”薛姨妈虽然说的是实话,可她没有想过的是,其实学习跟赚不赚钱是两回事;只是一味避免孩子犯错,其实也剥夺了他学习的机会。

其实,我们看到母亲的话里有好多的矛盾,不要忘记这些矛盾,今天都还存在,甚至有时候就在我们自己身上。所以小说的有趣就在于它会让你反省很多东西,也许有时候我们不知不觉就扮演了薛姨妈的角色,不知不觉可能就扮演了薛蟠的角色。这个状况是环境造就的,而不是说个人要不要好的问题。

可是“薛蟠主意已定,那里肯依”。薛蟠这种男孩子,也有他的痛苦,所以他说:“你天天又说我不知世事,这个也不知,那个也不学。如今我发狠,把那些没要紧的都断了,如今要成人主事,学习着做买卖,又不准我了,叫我怎么样呢?我又不是个丫头,把我关在家里,何日是个了?况且那张德辉又是个年高有德的,咱们和他是世交,我同他去,怎么得有舛错?我就一时半刻有不好的去处,自然他说我,劝我。就是东西贵贱行情,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问他,何等顺利,倒不叫我去!过两日我不告诉家里,我自己打点了一走,明年发了财回来,那时才知道我呢。”看来,薛蟠是真的有心做事,而不是随便说说。

薛蟠的这番话,算得上头头是道,同时又有些小孩子脾气,说等我明年发了财回来,你才知道我的厉害。“说毕,赌气睡觉去了。”这是写得最有意思的地方,像这种富贵人家的孩子,最后除了赌气去睡觉,大概也不晓得还能干什么。

薛姨妈觉得他讲得蛮有道理的,就跟宝钗商量。一般家里主事的都是父亲,这个妈妈大概也不太懂得怎么处理家事,所以凡事都跟宝钗商量。我们一直讲薛宝钗一方面很懂事,一方面又很有心机,这可能与她成长的环境有很大关系。她父亲早逝,母亲没什么主见,哥哥又整天惹是生非,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靠她拿主意,因此养成了她成熟的个性。

宝钗笑着安慰妈妈说:“哥哥果然要经历正事,正是好的了。”有没有看到,宝钗的第一反应是正面的,说哥哥有这样的反省,愿意去做事情,很好啊。可是很奇怪,我们小时候跟爸爸妈妈讲,我想做什么什么,爸爸妈妈就会说:你算了吧,我才不相信呢。这样一种负面的习惯其实是不好的,可我们还是潜移默化受到了影响。像我们今天做老师的,有学生老是逃课骗你,然后有一天他跟你说:老师我一定改,你给我一个机会。你就会说:算了吧。断然拒绝再给学生机会。

所以宝钗很难能可贵,她第一个反应是肯定。接下来又说:“只是他在家里说的好听,到了外头旧病复犯,越发难拘束他。”这才是理智的态度,就是正面也要想,负面也要想。好,最后的结论是:“但也愁不得许多。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还是先讲正面,他也许真有可能改邪归正,这样最好不过。“若不改,妈也不能又有别的法子。”这是最了不起的一句,就是说,如果他还是不改,你又能怎么样?永远放在身边,难道就是最好的办法吗?

“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命罢了。”这是一种极富智慧的态度。我觉得薛宝钗的这个部分,绝对是我们可以学习的。就是发生任何事情,都要从正面、反面两方面去思考,最后得出一个两全的结论。既要“尽人力”,因为不尽人力必将一事无成;又要“听天命”,因为世事未必都能如我们所愿。“这么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门,干不得事,今年关在家里,明年还是这个样儿。”这是一个妹妹对哥哥讲的话,薛蟠听到应该蛮惭愧的。这么懂事的妹妹,却有个这么不懂事的哥哥,让妹妹也替他操心。

最后她就向母亲建议:“他既说的名正言顺,妈就打发他去试一试,只打量丢个八百、一千银子,横竖有伙计们帮着呢,也未必好意思哄骗他的。二则他出去了,左右没了助兴的人,又没了倚仗的人,到了外头,谁还怕谁,有了的吃,没了的饿着,举眼无靠,他见了这样,只怕比在家里省了事也未可知。”完全得靠自己,这对薛蟠未必不是好事。就像今天京城里某某高干的孩子,大家都巴结、奉承他,他根本没有机会成长。

宝钗就是这样,总是用乐观、积极的态度看待生命,凡事总是尽量往好的方面想。薛姨妈听了女儿的话,想了半天说:“倒是你说的是。花两个钱,叫他学些乖来也值了。”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至次日,薛姨妈命人请了张德辉来”,拜托他代为照管儿子。过去富贵人家的女眷,不能随便与外面的男人见面,所以她“在书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饭,自己在后廊下,隔着帘子,向里千言万语嘱托张德辉,照管薛蟠”。

“张德辉满口应承。”过去这种老家人,真的非常有担待,主人交代的事,绝对是毫不含糊。等吃过饭告辞的时候,张德辉对薛蟠说:“十四日是上好出门的日子,大世兄打点行李,雇下骡子,十四一早就长行了。”过去人做事前一定要翻黄历,看这一天宜不宜出行。注意,老家人叫薛蟠为“大世兄”,其实他们都比薛蟠大了好几十岁,可是在辈分上就要叫哥哥。他们这一走,大概一年半载回不来,所以说“长行”。

“薛蟠喜之不尽”,终于如愿以偿了,就将此话告诉了薛姨妈。薛姨妈跟宝钗、香菱还有两个年老的嬷嬷,“连日打点行装,派下薛蟠之乳父老苍头一名,当年谙事旧奴二名,外有薛蟠随身常使小厮二人,主仆一共六人,雇了三辆大车,单拉行李使物,又雇了四个长行骡子”。“乳父”就是薛蟠奶妈的丈夫,薛蟠已经到了十几岁,奶妈的年龄大概也算得出来。所以乳父是头发已经花白的“老苍头”,特别可靠。薛蟠从小由奶妈带大,跟乳父关系自然也很亲,让乳父跟着,便于照顾薛蟠的日常起居。此外,又找了两个老仆人,两个小厮随行。

你看薛蟠出个门,也不简单,安排了这么多用人陪他一起去。“薛蟠自骑一匹家内养的大青走骡,外备一匹坐马。”骡子是马跟驴子交配的一种动物,耐力特别强。“诸事完备,薛姨妈、宝钗等连日劝戒之言,自不必细说。”妈妈、妹妹还都不放心,一再劝诫要好好做事,千万不要再惹是生非之类。

“至十三日,薛蟠先去辞了他母舅”,薛蟠的母舅就是王子腾。“然后过来辞了贾宅诸人。贾珍未免又有饯行之说,也不必细述。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妈、宝钗等直送薛蟠出了仪门,母女两个四只泪眼看他去了,方回来。”

接着就交代了薛蟠离开之后,薛姨妈家的情况:“薛姨妈上京来的家人不过四五房,并两三个老嬷嬷、小丫头,今跟了薛蟠一去,外面只剩下一个男人。因此薛姨妈即到书房中,将一应陈设玩器并帘幔等物尽行搬了进来收贮,命那两个跟去的男子之妻一并也进来睡觉。又命香菱将他屋里也收拾严紧,‘将门锁了,晚间和我去睡。’”过去这种大户人家,房子里有很多古玩陈设。因为家里没有男人照管,害怕被偷、被抢,所以就把这些珍贵的东西搬到里面的屋子,收了起来。然后又让两个仆妇和香菱,搬进里间陪她一起睡。从薛姨妈的这些行为,你可以看到她有一些缺乏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