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正应该发牌,便故意踌躇半晌”,注意这都是巧妙之处,你不能一递眼色,马上就打二饼,那样就太露了。打还是不打,要有一点犹疑,嘴里还笑着说:“我这一张牌定在姨妈的手里拿着呢。我若不发这一张,真顶不下来。”她故意转移话题,不说贾母要,而说薛姨妈要。薛姨妈也很聪明,说:“我手里没有你的牌。”意思是我不和你的牌,或者说我还没听牌,你放心打吧。所以这时候打出来,贾母才会觉得好开心。因为有转折。可见,曹雪芹不止会写小说,也会打牌。打牌和写小说其实一样,都需要转折。

凤姐说:“我回来是查牌的。”薛姨妈说:“你只管查。你且发下来,我瞧瞧是张什么。”就有一点在逗她。“凤姐便送在薛姨妈跟前”,注意那个牌没有离开手,只是在薛姨妈眼前亮了一下。可是我们知道打牌有规矩,只要牌一亮出,就不能再收回去了。你不能说人家和了,你又把牌拿回去。薛姨妈看是二饼,就笑着说:“我倒不稀罕他,只怕老太太满了。”大概是说贾母和了一个大满贯。凤姐听了忙笑着说:“我发错了。”就要往回收,“贾母笑的掷下牌来”,这句描写非常形象。贾母按捺了很久,终于等到了,笑着把手上的牌扔下来,意思是我和了。然后说:“你敢拿回去!谁叫你错了?”

凤姐说:“可是我要算一算命呢。这是自己发的,可埋怨谁!”贾母笑着说:“可是你自己该打着你那嘴,问着你自己才是。”意思是你自己要打这张牌,你怪谁。然后又跟薛姨妈说:“我不是小器爱赢钱,原是个彩头儿。”以前的长辈都这么说:我不是为了赢钱,就是觉得开心。薛姨妈笑着说:“可不是这样,那里有那样糊涂人说老太太爱钱呢?”这几年每到春节,我的大部分学生都从美国、欧洲回来看我,有时我们就玩玩麻将。很奇怪,我每次都赢,因为以前我很少赢。后来,我想是因为我到了贾母的辈分了。他们大概也在递眼色,只是我看不见了。但我常常讲,我也不爱赢钱,可赢了很开心。

“凤姐正数着钱,听了这话,又把钱穿上了”,注意这些小动作,都是在逗贾母开心。过去的钱中间有一个孔,钱都是一串一串地穿起来,叫作一吊或一贯钱。凤姐向众人笑道:“够了我的了。竟不为赢钱,单为彩头儿。我到底小器,输了就数钱,快收起来罢。”意思是贾母既然只是为了开心,那我就不给钱了。下面这段也很有意思,贾母的牌平时都是鸳鸯帮着洗,这个时候正好轮到贾母洗牌,“因和薛姨妈说笑,不见鸳鸯动手”,贾母就说:“你怎么恼了,连牌也不替我洗。”鸳鸯拿起牌,笑着说:“二奶奶不给钱么。”意思是王熙凤还没有给钱呢。

贾母说:“他不给钱,那是交运了。”然后就命小丫头:“把他那一吊钱都拿过来。”小丫头就真的拿了,搁在贾母旁边。凤姐忙笑着说:“赏我罢,我照数儿给就是了。”其实像贾家这样的富贵人家,哪里会在乎这一点钱,但这里有种把小钱抢来抢去的快乐,所以这一场牌局可以说是一场政治麻将。薛姨妈说:“果然凤丫头小器,不过是玩儿罢了。”凤姐听说,便站起来,拉着薛姨妈,回头指着贾母平日放钱的一个木箱,笑着说:“姨妈瞧瞧,那个里头不知玩了我多少去了。这一吊钱玩不了半个时辰,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儿叫他了。只等把这一吊也叫进去了,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的气也平了,又有正经事情差我办去了。”你看,王熙凤说话多么风趣幽默。

“话未说完,引的贾母、众人笑个不住。偏平儿怕钱不够,又送了一吊来。”我们多次说过,平儿跟鸳鸯一样,也非常懂事,很会拿捏分寸。平儿就想,凤姐今天来打牌,主要是为了让贾母开心,所以她一定会想办法让贾母赢钱。她怕王熙凤带的钱不够,又特别送了一吊钱过来。王熙凤就接着刚才的话说:“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处罢。一齐儿叫他进去倒省事,不用做两次,叫箱子里的钱费事。”贾母听了,“笑的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着鸳鸯,叫:‘快撕他的嘴!’”可见开心得不得了。

下面一段戏,是王熙凤的丈夫贾琏也来了。你可以看到《红楼梦》里很多女性都比男性聪明,她们反应灵敏,非常懂得察言观色。可是这些男孩子,大概因为养尊处优,少了许多磨炼的机会,所以有一点呆呆的。我们来细看:“平儿依言放下钱,也笑了一会,方回来。至院门前遇见贾琏,问他:‘太太在那里呢?老爷叫我请过去呢。’”平儿忙说:“在老太太跟前呢,站了这半天还没动呢。趁早儿丢开手罢。老太太生了半日气,这会子亏二奶奶凑了半日趣儿,才略好些。”平儿劝他现在最好别进去,老太太刚发完脾气,好不容易才高兴了一点,你这个时候进去,肯定会被骂一顿。

贾琏说:“我过去只说讨老太太的示下,十四往赖大家去不去,好预备轿子。又请了太太,又凑了趣儿,岂不好?”贾琏就觉得哪有那么严重,是我老爸要娶小老婆,又不是我要娶小老婆,干吗骂到我头上。他不太了解有一种情绪叫作“迁怒”。平儿说:“依我说,你竟不去罢。合家子连太太、宝玉都有了不是,这会子你又填限去了。”“填限”有不同的写法,有的是限制的“限”,有的就是包饺子馅儿的“馅”。意思就是有点代别人受过。

“贾琏道:‘已经完了,难道还找补不成?况且又与我无干。二则老爷又亲自吩咐我请太太的,这会子我打发人去,倘或知道了,正没好气呢,指着这个拿我出气罢。’说着就走。平儿见他说得有理,也便跟了过来。”

贾母看到贾琏,就借机提起上次他跟鲍二媳妇通奸的事,骂他下流种子。其实是在骂他的老爸,就是气还没有平。所以这个作者非常会写,本来写到打牌已经打得有点开心了,可一看到贾琏,又想到他的那个老爸,不免又骂了一顿。

我们可以从中看到《红楼梦》中的女性世界,跟男性世界是非常不同的。在女性的世界里,都是“三从四德”。可如果熬到了贾母这个辈分,家族里的男性大都是她的儿子、孙子时,她就有了一个威权,所以我们说“母以子贵”。那不是女性的威权,而是母性的威权。

“贾琏到了堂屋里,便把脚步放轻了,往里间探头,只见邢夫人站在那里。凤姐眼尖,先就瞧见了。”王熙凤可谓耳聪目明,有的人是就算别人站在他面前,他也看不到。“便使眼色儿不命他进来,又使眼色与邢夫人。邢夫人不便就走,只得倒了一杯茶来,放在贾母跟前。贾母一回身,贾琏不防,便没躲伶俐。贾母便问:‘外头是谁?倒像小子一伸头。’”凤姐赶忙起身说:“我也恍惚看见一个人影儿,等我瞧瞧去。”一面说,一面起身出来。贾琏见躲不掉了,赶紧进来赔笑说:“打听老太太十四出门不出?好预备轿子。”贾母没有直接回答这件事,而是说:“既这么样,怎么不进来?又作鬼作神的。”贾琏赔笑说:“见老太太玩牌呢,不敢惊动,不过叫媳妇出去问问。”贾母就忙道:“这一时等他家去,你问多少问不得?那一遭儿你这么小心来着!”

好,贾母的火又被拱了起来,要开始骂人了:“又不知是来作耳报神的,也不知是来作探子的,鬼鬼祟祟,倒唬了我一跳。什么好下流种子!你媳妇和我玩牌呢,还有半日的空儿,你家去再和那赵二家的商量着治他去罢。”老太太因为年纪大了,脑子有些不清,把鲍二家的记成了赵二家的。大家都笑了起来。鸳鸯就提醒她:“鲍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赵二家的。”贾母自己也笑了,说:“可是,我那里记得什么抱着背着的,提起这些事来,不由我不生气!”

好,下面这一段话就很有趣,她说:“我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他什么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过了些,从无经过这些事。”所以贾母有一点感叹,当年创业的时候,这个家族是多么认真,多么勤俭的,怎么现在越来越不像样,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还不离了我这里呢!”贾母骂贾琏,还不快给我滚得远远的,让我眼不见为净。

“贾琏一声不敢言语,忙退了出来。”如果他机警一点,早听平儿的话,就不会白白挨这一顿骂了。这个家族中第四代、第五代的男性真的出了很大的问题。民间常说“富不过三代”,其实就是第四代、第五代在受宠的过程中,缺乏了锻炼。我常提到晋惠帝,天下饥荒,老百姓没饭吃的时候,他说:“他们为什么不吃肉粥呢?”大家用这个笑话来骂这个皇帝,可其实他很可怜。作为一个统治者,他根本不知道民间疾苦。所以《红楼梦》中,不管贾琏也好,贾赦也好,他们不是说本质就坏,而是在这个家族中,从小被捧在手心,当宝贝一样养大,所以为人处世的能力都很差。反而是这些女性,因为嫁过来做媳妇,要看婆婆的眼色,反而有一种训练出来的机警。所以贾母虽然很感叹,也没有办法怪别人,因为就是她宠爱孙子宠爱得要命。贾政打贾宝玉的时候,贾母简直要跟他拼命。所以这个家族的败落,大概也就成了注定的宿命。

贾琏退出来后,平儿悄悄笑道:“说着你不听,到底碰在网里了。”她笑贾琏是自投罗网。正说着,邢夫人也出来了。贾琏说:“都是老爷闹的,如今都搬在我和太太身上了。”这个邢夫人真的是很好玩,就骂他说:“你这个没孝心的雷打的下流种子!人家还替老子死呢,白说了几句,你就抱怨了。”邢夫人的三从四德、百依百顺,从这句话就可以看到了。有时候,妈妈一骂儿子,就忘了逻辑。明明就是她自己的种子,还骂贾琏是“下流种子”。“这几日生气,仔细他捶你。”贾母生气,迁怒贾琏;老爸娶不到鸳鸯,也迁怒于他。做晚辈的,真够倒霉的,简直就是一个出气筒。贾琏于是说:“太太快过去罢,叫我来请了好半日了。”说着,就送母亲回去了。

回去之后,“邢夫人将方才的话只略说了几句,贾赦无法,又含愧,自此要告病,且不敢见贾母,只打发邢夫人及贾琏每日过去请安。只得又各处遣人购求寻觅,终究费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名唤嫣红,收在屋内”。心还没有死,还是想再娶一个女人。

我经常跟朋友说,年轻的时候多谈一点恋爱比较好,不要到中年的时候,觉得这一辈子好像什么事也没做,常常很惨。所以中年时就是失乐园的故事,中年的爱情常常是非常毁灭性的,因为他会觉得来不及了。我其实有点从这个角度在看贾赦,我很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爱鸳鸯。因为对他来说,鸳鸯得不到,别人也可以替代,而真正的爱是无法替代的。他是不是那么贪恋美色,我也不知道,我觉得他是在证明他的受宠。他是一个从小娇惯长大的公子,娶了一个太太又是百依百顺,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最后他就习惯了“要”,要最难要的东西。这里面有一种人性的东西,其实是蛮值得去理解的。

这个嫣红,只出场过一次,从此你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贾赦真的能疼爱这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吗?我觉得未必。也许没过多久,他又厌倦了,然后再去寻找新的。

所以我想,如果是真情、真爱,那另当别论,可对于贾赦来说,我相信不是。所以这个贾赦也蛮可怜的,他的悲哀在于,他一直试图证明自己没有老。对于这样的男人,我们当然会谴责,可有时候也会产生一种悲悯,觉得他的人生同样是一个悲剧。

第四十七回的下半段,主角换成了柳湘莲。我称柳湘莲为《红楼梦》中“第一酷哥”。我们现在常常讲男孩子很酷,那个“酷”跟帅不太一样。“酷”是有些冷冷的、不太理人那种感觉,好像别人欠他很多钱。

柳湘莲是《红楼梦》中非常特殊的一个角色,他萍踪浪迹,个性豪迈,有点像武侠小说中的“侠客”,有一点孤独,不太跟人来往。他是宝玉的好朋友,也是秦钟的好朋友,他还专门去修了秦钟的坟。所以在他冰冷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有情有义的另一面。然而这一回中,偏偏碰到了一个好色的薛蟠,喜欢他喜欢得要命,一直想要黏他,后来被柳湘莲痛打了一顿。

下面我们进入文本:“转眼到了十四日,黑早,赖大的媳妇又进来请。贾母高兴,便带了王夫人、薛姨妈及宝玉姊妹等,至赖大家花园中坐了半日。”“黑早”就是天刚蒙蒙亮。大概最近发生了许多不开心的事,所以贾母想借这个机会散散心,就带着一行人去了赖大家的花园。“那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楼阁亭轩,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你看赖大一个做管家的,最后也可以做到这个样子。

女眷都坐在里面,男客都坐在外厅,所以薛蟠、贾珍、贾琏、贾蓉还有几个近族的男性,都在外厅,“很远的也就没来,贾赦也没来”。特别提到贾家的远房亲戚都没有来,贾赦也没有来,他当然是因为不好意思。“赖大家的也请了几个现任的官长并几个世家子弟作陪”,从这里你可以看到,赖大这种奴仆、管家出身的人,为了培养自己的下一代,已经开始跟官场和有背景的人物结交了。比如《红楼梦》中的四大家族,就是靠姻亲来巩固自己的权势。这种东西在今天也没有完全消失,而且不管东西方都一样,常常是政商联盟。在这些世家子弟中,柳湘莲是其中之一,他就被薛蟠看上了。

薛蟠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在《红楼梦》中已经出场好几次了。小说一开始,他为了香菱,打死了她的未婚夫冯渊,然后把香菱抢了过来。在第七回中,他去上课,课没好好上,字也没认识几个,就包养了两个小男孩。所以这个薛蟠,不管对同性还是异性,他都有一种情色的欲望。

我们一方面觉得薛蟠是个花花公子,风流腐败;一方面又觉得他很可怜、很悲哀。他以为只要有钱,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到。他常常跟人讲的一句话就是:有哥哥保护,你要做官就做官,要发财就发财。他不知道有一样东西是钱买不到的,那就是“情”。贾赦想要鸳鸯要不到,就是最好的证明。就算你花八百两银子买了个嫣红,那个心也不属于你。等一下我们就会看到,薛蟠被柳湘莲痛打了一顿,让他得到一个教训,知道权力跟财富并不是无所不能的。

“因其中有柳湘莲,薛蟠自上次会过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听他最喜串戏,且都串的是生旦风月戏文,不免错会了意,误认了他是风月子弟。”很奇怪,过去的人都会觉得,喜欢演戏的人,大概都很风流。薛蟠打听到柳湘莲喜欢客串唱戏,而且唱的都是有关男女情爱的戏文,就以为柳湘莲绝对是可以上手的那种人。“正要与他相交,恨没有个引进,这日可巧遇见,无可不可。且贾珍等也慕他的名,酒盖住了脸,就求他串两出戏。下来,移席和他坐在一处,问长问短,说彼说此。”

可见,贾珍也喜欢柳湘莲。《红楼梦》中,对贾珍这个人物写得很隐讳。在《红楼梦》最初的版本中,写他逼奸逼死了他的儿媳秦可卿。后面又写到他跟他太太的妹妹也很暧昧。他竟然也喜欢柳湘莲。所以《红楼梦》里的性别状况非常复杂,这个部分不是我们今天可以理解的。

通常到别人家里做客,去求别人串戏,其实不太礼貌。但贾珍“酒盖住了脸”,这个形容很有趣,就是有一点放肆,顾不得面子了。等柳湘莲唱完下来,薛蟠也凑过来“问长问短,说彼说此”。薛蟠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所以就遇到麻烦了。如果薛蟠平时读一些书,会一点诗词,懂一点戏剧,大概柳湘莲还真能跟他做朋友。可是这个薛蟠实在太差劲,柳湘莲又是一个品位很高的人,所以根本谈不到一起。

“那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他大概有一点像宝玉,喜欢读闲书,不喜欢读正经书。我觉得这样的孩子,从古到今都有,他们有自己生命的追求,而不愿一味追随社会的主流价值。“父母早丧,素性爽侠”,“爽侠”这两个字很精彩,就是很豪爽,很侠义。“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纪又轻,生的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都误认作优伶一类。”喜欢练武、赌博、喝酒、玩乐器,还有一些风流。就是说,他是一个很率性,不受伦理观念束缚,不在意世俗眼光的人。但是不了解他的人,都以为他是水性杨花的人,殊不知他的内心非常清高和孤傲。

“那赖大之子赖尚荣与他素习交好,故今日请来作陪。不想酒后别人犹可”,这个写得很有趣,就是说别人还好,虽然也觉得柳湘莲很美,也很想接近,可多少还有一些顾忌。“独薛蟠又犯了旧病”,大家读过第九回就会记得,薛蟠曾动过龙阳之兴,所以这里说他又犯了旧病。“他心中早已不快”,柳湘莲就有一点不高兴,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太难看了,太不像样了,所以就想假托有事,先行告辞。

“无奈赖尚荣死也不放,又说:‘刚才宝二爷又吩咐我,才一进门虽然见了,只是人多不好说话,叫我嘱咐你散的时候别走,他还有话说呢。’”所以这个柳湘莲真的很特别,大家都喜欢他。不过这一点也不奇怪。一个外表很美、气质很好、谈吐不俗、光明磊落的人,总是会吸引大家的目光,让人有种想亲近的冲动。我一直觉得在《红楼梦》中,柳湘莲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角色,他应该成为这个小说里一个非常美的年轻男孩子的典范。

赖尚荣说着,就命令小厮们到里头找一个老婆子,让她悄悄地请宝二爷出来。“那小厮去了没一盏茶时,见宝玉出来了。”赖尚荣跟宝玉说:“好叔叔,把他交给你罢,我张罗人去了。”注意一下,赖尚荣比宝玉大十几岁,但从辈分上要叫宝玉叔叔。因为这一天赖尚荣是Party的主人,所以他要到处招呼客人。

“宝玉便拉了柳湘莲到厅侧小书房中坐下”,你可以看到两个人很亲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就是已经死去的秦钟。宝玉对秦钟的感情大家可能还记得,你说它是爱情,也不见得是爱情;说它是友情,又不见得是友情。总之是一种很特别的情谊。下面他们就提到了秦钟。宝玉“问他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没有”。注意他说的是“这几日”,可见他们没事就会到朋友的坟上去看一看。所以我一直觉得《红楼梦》中讲的“情”,是超越欲望的,否则这个人死了就死了,你不会挂念那个坟。

柳湘莲说:“怎么不去?前日我们几个人放鹰,离他坟上不远。”从这里你可以看到柳湘莲的英俊潇洒:骑在马上,手上举着鹰。贾家到了宝玉这一辈,多有一点弱不禁风,可柳湘莲不是,他有一种生命的开展。他去放鹰,一定是在郊外,所以离秦钟的坟不远。“我想今年夏天的雨水勤,恐怕他的坟站不住。我背着众人,走到那里去瞧了瞧,果然又动了一点子。”注意“背着众人”,当众的哀悼,常常不够纯粹,背着众人的哀悼才是真正的哀悼。记不记得宝玉祭奠金钏儿,就是没有一个人知道的。

“动了一点子”,就是那个坟有一点被雨水冲毁了。“回家来就便弄了几百钱,第三日出去,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宝玉说:“怪道上月我们大观园池子里结了莲蓬,我摘了十个,叫茗烟出去到他坟上供去,回来我也问他可被雨冲坏了没有。他说不但没冲,且比上回又新了些。我想着,不过是这几个朋友新筑了。”这就叫有情有义,他们都是十几岁的小孩,可是生命相交一场,他们是不会轻易遗忘的。这刚好对比出薛蟠这种被宠坏的孩子,他只知道当下的占有,不懂得情感的升华。其实这才是《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最渴望的东西。

“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能由我使。”宝玉就有一点自责,觉得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还感谢柳湘莲对朋友这么有情义。我觉得这些就是《红楼梦》中最动人的东西,没有任何现实的利益在里面,那个才是真正的纪念。所以我常跟朋友说,为什么在小学、初中纪念册上的题词写得那么动人,大学以后这样的东西就没了。我在想是不是变世故了,那个东西好像也随着青春消失了。

柳湘莲说:“这个事也用不着你操心,外头有我呢,你只心里有了就是了。”这些都是了不起的话,尤其是从十几岁的孩子嘴里讲出来。“眼前十月初一,我已经打点下上坟的花销了。”十月初一要秋祭,柳湘莲已经把上坟要用的钱准备好了。“你知道我一贫如洗,家里是没有积聚的,纵有几个钱来,随手就光的。”这个更了不起,自己穷得不得了,还那么慷慨仗义。从来不储蓄,就算有几个钱,谁有需要谁就拿去,或是请朋友挥霍一番,这就是柳湘莲的个性。“不如趁空儿留下这一分,省得到了跟前扎煞手。”“扎煞手”就是要用钱又没有钱的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办。

宝玉说:“我也正为这个要打发茗烟找你去,你又不大在家,知道你天天萍踪浪迹,没个一个定处。”大约是想托付柳湘莲,秋祭的时候别忘了给秦钟上坟。柳湘莲说:“你也不用找我,这个事也不过各尽其道。”就是说,你不用跟我讲,我也会尽一个做朋友的本分。然后又说:“眼前我还要出门去走走,外头逛个三年五载再回来。”柳湘莲大概有一点像今天的背包客,永远都在行走,喜欢漂泊流浪,使自己的生命总是处于巅峰状态。所以我一直觉得,在《红楼梦》的男性里面,柳湘莲是一个最值得注意的角色。

相比之下,宝玉就有一点可怜,总是被关在家里。而柳湘莲父母早亡,这就养成了他独立、自我的个性。宝玉听了忙问:“这是为何?”柳湘莲冷笑道:“你不知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别过了。”所以你看,他的行事有点像武侠小说中的“侠”。宝玉就有些舍不得,说:“好容易会着,晚上同散岂不好?”所以我们说柳湘莲是酷哥,酷哥是绝对不会眷恋的,而是当断则断,有深情但绝不纠缠。这个“酷”中有一个本质,就是看透。这大概与他从小父母双亡有关,生命中最亲的人都断了,还有什么不可以断呢?可是断了之后,秦钟的坟他又是每年去上的,所以那个才是深情跟无情之间的“情到多时情转薄”。我觉得这才是酷的本质,而不是装出一副酷的表情。现在很多小孩用酷这个字,其实他们对酷并不理解。

柳湘莲就解释说:“你那令姨表兄还是那样,再坐着未免有事,不如我回避了倒好。”宝玉想了一想说:“既是这样,倒是回避他为是。”宝玉也很懂事,知道那个薛蟠真的很糟糕,自己也拿这个表哥没办法。“‘只是你要远行,必须先告诉我一声,千万别悄悄的走了。’说着便滴下泪来。”所以这个宝玉不是酷哥,他的人生当中有很多不舍跟眷恋,让人感到很温暖。柳湘莲说:“自然要辞的,你只别和别人说就是了。”他不喜欢那种拖泥带水应酬的东西。说着便站起来要走。又说:“你就进去罢,不必送我。”一面说,一面走出书房。谁知冤家路窄,又碰到了薛蟠。

柳湘莲刚走到大门前,“早遇见薛蟠在那里乱嚷乱叫,‘谁放走了小柳儿!’”。你看那个字眼很难听,“小柳儿”,就好像说我的小心肝。柳湘莲当然很生气,觉得有一点太过分了。你有没有觉得这个薛蟠真的是被宠坏了,在别人家里做客,大庭广众之下还这么乱喊叫说,未免有些太张狂了。

“柳湘莲听了,火星乱迸,恨不得一拳打死。复思酒后挥拳,又碍着赖尚荣的脸面,只得忍了又忍。”这个柳湘莲虽然外表很美,但内心刚烈。所以他气得不得了,恨不得一拳把薛蟠打死。但他又不是那种鲁莽的人,还是很有理智的,考虑事情也比较周到。因为今天赖尚荣是Party的主人,你打了他的客人,也真的不好,就忍了又忍。“薛蟠忽见他走出来,如得了珍宝一般,忙趔趄走上来,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那里去?’”这个“趔趄”很形象,就是歪歪倒倒的样子。大概真的有些喝多了,所以形态举止有一点难看。柳湘莲说:“走走就来。”柳湘莲不想把事情搞大,所以还在忍。薛蟠说:“好兄弟,你一去都没兴了,好歹坐一坐,你就是疼我了。”这话也很难听,对不对?

“凭你有什么要紧的事,交给哥。”薛蟠很喜欢耍老大,说你有什么事,交给哥哥我,我帮你办。“有你这个哥,你要做官、要发财都容易。”这句话真的惹恼了柳湘莲,像他这种萍踪浪迹的人,最恨别人讲这种话。现在社会上有些财大气粗的人,就是这种样子,总觉得我可以包养你,你放心吧。“湘莲见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愧。”就觉得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心中恨得不得了;又觉得是朋友,就觉得很难过。“忽心生一计,便拉他到别边,笑道:‘你真心和我好,假心和我好呢?’”

这句话很厉害,薛蟠听了,大概已经快昏了,他“喜得心痒难搔”。情欲跟本能一下子被调动起来,到了无法自已的地步。所以这个薛蟠和贾瑞一样,不是说他有多么坏,而是被情欲所控制,不能自拔,其实也蛮值得同情的。薛蟠就“乜斜着眼”,就是有些色眯眯的,笑着说:“好兄弟,你怎么问起我这话来?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这个誓薛蟠大概已经发过不止一次了。你会觉得薛蟠是一个控制不住自己的人,他每一次发这个誓的时候,大概也是真的,只是过后就忘了。所以我一直觉得薛蟠是一个大悲剧,是一个被妈妈宠坏的大悲剧。

“湘莲道:‘既如此,这里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随后出来,跟我到下处,咱们提另喝一夜酒。’”就是说,这里这么多人,我能跟你干什么呢?“我那里还有两个绝色的孩子,从没出门的。”这个更厉害了,说除了我,还有两个更漂亮的,而且是没出门的,大概就是处男那种。你可以看到这个柳湘莲也很懂欢场那一套。然后又说:“你可连一个跟的人也不用带了去,那里有人伏侍。”“薛蟠听如此说,喜得酒醒了一半,说:‘果然如此?’”说你不会骗我吧,真有这么好的事?

湘莲说:“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么有个不信的呢!”通常说自己不是呆子的,还真就是个呆子。薛蟠这个人,就是有点傻乎乎的,因为一直被妈妈保护,他对人完全不了解。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人都会知道其中肯定有诈,可是他完全看不出来,就是憨到这种程度。“既如此,我又不认得,你先去了,我在那里找你呢?”湘莲说:“我这下处在北门外头,你可舍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简直乐死了,说:“有了你,我还要家作什么!”话讲到这么露骨。湘莲说:“既如此,我在北门外桥头上等你。咱们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后你再走,他们就不留心了。”薛蟠连忙答应。于是两个人又重新入席,喝了一会儿,“那薛蟠难熬,只拿眼看湘莲,心内越想越乐,左一壶右一壶,并不用人让,自己便吃了又吃,不觉酒已八九分了”。

这是一个准备,就是等一下挨打的准备。一定要等你醉得差不多了,打起来才过瘾。见薛蟠喝得差不多了,“湘莲便起身出来,瞅人不防,去了。至门外,命小厮杏奴:‘先家去罢,我到城外就来。’说毕,直上马出城,桥上等候薛蟠。没顿饭的工夫,只见薛蟠骑着一匹大马,远远的走来,张着口,瞪着眼,头拨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乱瞧。”这个薛蟠真的有点好笑,那个酒后呆滞的表情,有点像卡通片中的人物。所以人在欲望当中的时候,那个样子是蛮难看的。

“及至从湘莲马前过去,只顾望远处瞧,不曾留心近处,反踩过去了。”这句写得最精彩,湘莲就在他面前,他完全看不到。这有一点像佛家说的:你要找的东西,其实就在你眼前;你如果到身外去找,注定找不到。可是一个人沉迷于欲望之中的时候,他就看不清这一点。“湘莲又是笑,又是恨”,觉得这个人实在太滑稽了,于是策马随后跟了来。“薛蟠往前看时,渐渐人烟稀少”,当然要人烟稀少,这样才方便打。“便又圈马回来再找,不想一回头见了湘莲。”我们可以想象一下这个场景:正有些郁闷,一回头就看见了,自然“如获奇珍”。连忙笑着说:“我说你是个再不失信的。”湘莲也笑着说:“快往前走,仔细人看见跟了来,就不好了。”说着,“先就撒马前去,薛蟠也紧紧的跟随”。

“湘莲见前面人迹已稀,且有一带苇塘,便下马,将马拴在树上。”本来就人烟稀少,加上芦苇很高,更不容易被发现。然后跟薛蟠说:“你下来咱们先设个誓,日后要变心,告诉人去的,就应誓了。”能跟这样的酷哥海誓山盟,薛蟠简直高兴死了,赶快也下了马,把马拴好,跪下就说:“我要日久变了心,告诉人去的,天诛地灭!”“一语未完,只听‘嘡’的一声,颈后好似铁锤砸下来一般,只觉得一阵黑,满眼金星乱迸,身不由己,便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