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来看宝钗的诗。宝钗永远是大家风范,从不走偏锋,给人一种雍容大度的感觉,她的诗也体现了她的风格。
“珍重芳姿昼掩门”,第一句又是“门”。“珍重芳姿”是说别人再怎么不珍重你,你也要珍重自己。宝钗一开始就表达了对自己生命的在意与尊重,其中有一种大方与雍容。“自携手瓮灌苔盆”,还是在讲自己,意思说你的生命能不能美,能不能得到滋养,全要靠你自己。
注意下面对仗的句子:“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胭脂”对“冰雪”,“洗出”对“招来”,“秋阶影”对“露砌魂”。“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淡极”对“愁多”,“淡”到最高峰其实是更加艳丽的状态。一般人认为花红柳绿才是“艳”,可是在一个花红柳绿的晚宴当中,有个人穿着一袭白衣出来,反而会是最艳的。“淡极”是说白色的海棠那最没有表现力的“白”,到最后比别的颜色的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有点形容花瓣上的皱褶也有一种忧愁,一种美里面的忧愁,就好像玉上面有了痕迹。
“欲偿白帝凭清洁”,五行学说当中,西方是白色、是秋天、是金,白帝是主管西方和秋天的神,而秋天又是最洁净的季节。“不语婷婷日又昏”,一枝花婷婷玉立,沉默不语,随着时间又到了黄昏时分。
可以看到“盆、魂、痕、昏”,全是押韵的。可见严格的律诗结构根本阻挡不了他们去表现自我。有时候我们会认为有太多的限制就写不好诗,其实不一定,艺术有时候就是在限制里得以实现的。这些限制实际上是在挑战这些小孩子的别具匠心和独出心裁,挑战他们的创造力。
李纨就笑着说:“到底是蘅芜君。”赞美薛宝钗的风格不同,其中有一种大气。
下面看宝玉的:“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宝玉是最爱美女的,所以用了两个古代最美的女子来形容白海棠。“出浴太真”是指刚刚洗完澡的杨贵妃,像冰作的影子一样晶莹。“捧心西子”指西施,西施因为常常心痛,所以她会“捧心”。“玉为魂”是说白海棠有一个很精致的魂魄。“出浴太真”、“捧心西子”也都是对仗。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早上的风在吹,花儿好像还是充满了忧愁。隔夜的雨还留在花瓣上,好像平添了泪痕一样。“晓风”对“宿雨”,“不散”对“还添”,“愁千点”对“泪一痕”。看起来轻松,仔细研究的时候,没有一个字是离开对联的严格限制的。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花好像默默不语,有所思虑地靠在栏杆旁,这有点把白海棠比作独守空闺思念情郎的女子。远远有幽怨的笛声、清冷的捣衣声传来,黄昏就这样慢慢过去了。
“大家看了,宝玉说探春的好,李纨才要推宝钗这诗有身分,因又催黛玉。”其实大家各有心思。宝玉就希望黛玉是最好的,不希望宝钗赢。他之所以先说探春的好,就是想先把宝钗的压下去,因为他知道唯一能够赢过黛玉的只有宝钗。李纨却认为宝钗的好,说这诗有“身分”,就是说它里面有一种对自我的尊重。
“黛玉道:‘你们都有了?’说着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这个才是黛玉,高手出招,哪里需要那么多程序。
李纨等人看她写的是:“半卷湘帘半掩门。”人在房间里面,卷了湘妃竹做的帘子,透过门看到外面。“碾冰为土玉为盆”,白海棠的洁癖是不要土养的,是用冰碾碎了以后做的土。黛玉的东西永远是呕心沥血的,让你感觉她的生命是在冰雪里生长的。
“看了这句,宝玉先喝起彩来,只说‘从何处想来!’”宝玉永远觉得黛玉是最棒的。
下面这两句才是最惊人的句子:“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其他人都不会这样写,只有黛玉能写“一缕魂”这样的文字出来,因为她的生命处于一种完全孤独的状态。“三分白”、“一缕魂”对仗,“梨蕊”对“梅花”,“偷来”对“借得”。“众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说‘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这个“借得梅花一缕魂”绝对不是宝玉的句子,也不会是宝钗的句子,它绝对是黛玉的句子。作者在这个时候,必须要转化成黛玉,才写得出这样的诗来。《红楼梦》不愧是世界经典的第一名,这里所有的诗都是曹雪芹写的,他要替宝玉、探春、宝钗、黛玉每个人写诗,可是每一首诗都要有自己的特点,这才是真正厉害的高手,今天的写作者很难做到这一点。
“月窟仙人缝缟袂”,“袂”是袖子的意思,“缟”,白色的衣服,是指月宫里面的仙人嫦娥飘飘的白色袖子。“秋闺怨女拭啼痕”,秋天里一个充满了幽怨的少女在擦她脸上的泪痕,其实讲的都是自己。“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黛玉的孤独是没有地方可以去吐露的。你读下去,只觉得这是一首美丽的诗,不知不觉中“门、盆、魂、痕、昏”全部都在里面了,而且押韵、对仗一点不差。他们在比游戏规则,同时也在比自己的心性。
“众人看了,都道是这首为上。”作者一直在强调一个东西,就是宝钗跟黛玉的美没有办法比较。可是李纨不这么认为,她说:“若论风流别致,是推潇作;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李纨赞成含蓄浑厚。从儒家美学的角度来讲,不会赞同黛玉的生命状态,因为黛玉的生命是挫折的、困顿的、失败的、痛苦的、孤独的,而儒家是鼓励生命要含蓄、敦厚、圆融的。这个时候的评语已经不再是评价艺术本身,而是在评价人的生命状态了。
宝玉有点不服,他更喜欢黛玉的诗,他觉得生命短促也没有关系,可是那个生命是发亮的。所以其实作者自己也存在矛盾,宝钗与黛玉就是人生命的两种状态,两者很难去评断。在艺术创作上,这一段特别讲了风流别致是剑走偏锋,就是要跟别人不同的;而含蓄浑厚走的是跟大家相同的路。一个是老庄,一个是儒家。
探春说:“这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总要有人附议,不然的话,宝玉跟李纨就一比一了。
李纨说:“怡红公子是压尾,你服不服?”宝玉说:“我的那首原不好,这评的最公。”对于宝玉,别人怎么说他不好,他都觉得没有关系。他要争的不是他自己,而是黛玉。他又笑着说:“只是蘅、潇二首还要斟酌。”他还是不完全同意,在这种场合,宝玉会有自己的坚持。
李纨就说:“原是依我评论,不与你相干,再有多说者必罚。”宝玉听说,“只得罢了”。
看到这些地方大家都会惊讶,甚至觉得《红楼梦》是不是有点夸张,十几岁的小孩,这么严格的七言律诗竟然那么快就出手成章?今天大学中文专业的人都未必能写得这么好。可写诗对于他们来说真的不是难事,因为他们从小就接受训练。他们可以从日常生活中随时可见的对联里学到对仗;可以从《千字文》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金生丽水,玉出昆冈”中学习音韵;从《三字经》的“人之初,性本善”中学到字与字、句子与句子的关系。大概从三四岁他们就懂得这些规则,到十三四岁时至少有十年的功力了。
现代人不太理解《红楼梦》中这些小孩子玩游戏怎么能玩到这么高雅,简直像大学教授一样。可事实上文化是渗透在他们日常生活里的,他们每天都在接触这些东西。比如行酒令时,每一个酒令都是诗,夹起鸡肉就要念出跟鸡有关的诗句,夹起梅子就要念和梅子有关的诗句。
李纨说:“从此后我定于每月初二、十六这两日开社,出题、限韵都要依我。这其间你们有高兴的,只管另择日子补开,那怕一个月每天都开社,我也不管。只是到了初二、十六的这两日,是必往我那里去。”李纨作为社长,觉得要有一个社规。我们从中学开始就搞过各种社团,开始时大家都很有兴头,经常聚会,可大概三个月以后人就越来越少,最后就没了。这种文人的雅集,有时真的是偶然兴之所至,到最后人一定会越来越少。所以有一个像李纨这样的行政人员很重要,她提出了规则,“初二、十六”这两天一定要到她那里去。
宝玉就说:“到底要起个社名才是。”探春说:“俗了又不好,忒新了,刁钻古怪也不好。”文人聚会的时候,取个恰当的社名是很难的。民国初年,文人办了好多社,最厉害的一个叫“未名社”,意思是没有名字的社,是鲁迅发起的。当时觉得起名字太麻烦了,就叫未名社吧。名字还没有取好,大家就已经开始写诗、写小说,结果那个社后来推出了很多名人。
探春建议说:“可巧才是海棠诗开端,就呼叫‘海棠社’罢。虽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碍了。”说完大家又商议了一会,“略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也有回家的,也有往贾母、王夫人处去的”。
这一天大家聚在一起太开心了,但他们忘掉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史湘云,因为史湘云不住在贾家。
作者在这中间插播了一段丫头之间的事,目的是让一些不识字、不会写诗的丫头间的聊天把诗社的风雅稍微冲淡些。如果一直讲写诗的事,“雅”反而会变“俗”。
“且说袭人因见宝玉看了字贴儿便慌慌张张同翠墨去了,也不知何事。后来又见后门上婆子送了两盆海棠花来,袭人问是那里来的,婆子便将宝玉前一番原故说了。袭人听说便命他们摆好,让他们在下房里坐了,自己走到自己房内秤了六钱银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钱来,都递与那两个婆子道:‘这银子赏那抬花来的小子们,这钱你们打酒吃罢。’”宝玉不在家,丫头也知道怎么做公关。袭人这种丫头绝对不像我们今天家里的用人或仆人,她们是能当家的,知道该怎么处理主人的事情。
“婆子们站起来,眉开眼笑,千恩万谢的不肯受,见袭人执意不收,方领了。袭人又道:‘后门上外头可有该班的小子们?’”袭人问她们刚才抬花进来,有没有看到当班的男用人。婆子们连忙回答说:“天天有四个,预备里面差使的。姑娘有什么差使,我们吩咐去。”袭人笑道:“我有什么差使?今儿宝二爷要打发人到小侯爷家与大姑娘送东西去。”“小侯爷”就是史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中,史家是封了侯爵的。
她说:“可巧你们来了,顺便出去,叫后门上的小子们雇辆车来。回来你们就来这里拿钱,不用叫他们又往前头混碰去。”袭人想要顺便办一点事情。因为袭人帮史湘云绣了点东西,她们有些私下的来往,可是她不能用自己的名义去做。
“婆子答应着去了。袭人回至房中,拿碟子盛东西与史湘云送去,却见槅子上碟槽空着。”“槅子”是像书架一样的东西,专门放古董、器皿的。“因回头见晴雯、秋纹、麝月等都在一处做针黹,袭人问道:‘这一个缠丝白玛瑙碟子那去了?’”她大概想用这个碟子装东西送给史湘云。“众人见问,都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来。半日,晴雯笑道:‘给三姑娘送荔枝去的,还没送来呢。’袭人道:‘家常送东西的家伙多呢,何必用这个?’”说这个白玛瑙的碟子特别讲究,干吗不用家常的东西,用这么讲究的。
晴雯说:“我何尝不也这样说。他说这个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见了,也说好看,叫连碟子放着,就没带来。”注意,美学教育绝对不只是学校的美术课,美学教育是生活里就有的。所以这个碟子还在探春那边。“你再瞧,那槅子尽上的一对联珠瓶还没收来呢。”这些丫头是管家的,家里有什么东西,送到哪里去,都要追踪的。晴雯在提醒袭人,我们家里有几个重要的东西还没拿回来呢。
秋纹就笑了,说:“提起瓶来,我又想起笑话。我们宝二爷说声孝心一动,也孝敬到二十分。因那日见园里桂花,折了两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来说,这是自己园里的才开的新鲜花,不敢自己先玩,巴巴的把那一对瓶拿下来,亲自灌水插好了,叫个人拿着,亲自送一瓶进老太太,又进一瓶与太太。”秋天桂花开了,宝玉觉得好,就亲自送花给老祖母和妈妈欣赏。“谁知他孝心一动,连跟的人都得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见了这样,喜的无可无不可,见人就说:‘到底是宝玉孝顺我。连一枝花儿也想的到,别人还只怨我疼他。’”
“你们知道,老太太平日不大同我说话的,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的。”秋纹觉得她跟贾母没有缘分,贾母不太喜欢她。可那天因为宝玉送花,老太太高兴了,她就沾了福气,说:“那日竟叫人拿几百钱给我,说我可怜见的,生的单柔。”人的心情不一样,做出的事情也不同。今天你如果要去跟总经理讲话,最好先问问他的孙子有没有送花,他开心的时候,身边的事情都是好事。千万别在他才跟太太吵了架的时候跑进去,那刚好就迁怒到你了。
秋纹说:“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气。几百钱事小,难得这个脸面。及至到了太太那里,太太正和二奶奶、赵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当日年轻的颜色衣裳,不知给那一个。”后来又到了宝玉妈妈王夫人那里,正好赵姨娘、周姨娘都在,宝玉送花来了,对于王夫人来说,这真是件风光的事情。这些女人之间是要争风吃醋的,三个女人会比较谁的孩子更好。
“一见了,连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儿。又有二奶奶在旁边凑趣,也夸宝玉,又是怎样孝敬,又是怎样知好歹,有的没的说了两车话。当着众人,太太自为又增了光,堵了众人的嘴。太太越发喜欢了,现成的衣服就赏我两件。”秋纹觉得那一天运气实在太好了,到贾母那边赏了钱,王夫人这边又赏了衣服。她说:“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像这个彩头。”
晴雯就骂她说:“呸!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晴雯在讲什么?记不记得前面提到了袭人得到的好处,她的身份已经改变,不再是丫头了。所以晴雯有点儿吃醋,就说二两银子都给了袭人了,你才拿几百钱就高兴成这个样子,其实她是有点在挑拨。这里在讲丫头间的俗事,和刚才写诗的雅事,刚好是一个写作上的对比。
秋纹却觉得无所谓,说:“凭他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说:“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气。”这是晴雯的个性,她特别好强,大家都对袭人特别好,她很不服气。其实晴雯就是丫头里的黛玉,她们都属于“宁为玉碎”的悲剧个性,都有对自己生命的坚持,不是最好的就不要。最后黛玉早逝,晴雯也早逝。
秋纹不明白,就问:“给这屋里谁的?我因前日病了几天,家去了,不知是给谁的。”她不知道晴雯在跟袭人暗地里较劲。她说:“好姐姐,你告诉我知道知道。”晴雯说:“我告诉了你,难道你这会退还太太去不成?”秋纹说:“胡说,我自听了喜欢喜欢。那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别的事。”大家听了就笑了,她不知道实情,便说就是给狗剩下的我也无所谓。可是实际上刚好是骂到袭人了。
大家就很高兴,说:“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因为袭人姓花,“花点子”其实说的就是袭人。《红楼梦》里面有很多东西是跟西洋有关的,乾隆年间,欧洲的东西已经进口到中国,贵族人家开始用了很多的舶来品,包括宠物。
袭人就笑着说:“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袭人本来一直都不搭腔的,听到大家把她比成西洋的花点子哈巴狗,她才开始说话。
秋纹也笑了:“原来姐姐得了,我实在不知道。我陪了个不是罢。”袭人就笑说:“少轻狂罢。你们谁取了碟子来是正经。”麝月说:“那瓶儿也该得空收来了。老太太屋里还罢了,太太屋里人多手杂。”因为王夫人旁边有周姨娘、赵姨娘,这些人都跟王夫人不太和睦,经常争风吃醋,很有可能会陷害对方。她当然不好意思讲得太露骨。“赵姨奶奶一伙的人,见是这屋里的东西,又该使黑心弄坏了才罢。”意思是说不是偷,就是把它砸坏了,无外乎是因为争风吃醋引发出来的事。“‘太太也不大管这些,不如早些收来正经。’晴雯听说,便掷下针黹道:‘这话倒是,等我取去。’”晴雯属于行动派,一听这话,马上意识到东西万一给弄坏了不好,就想赶快去拿。
秋纹说:“还是我取去罢,你取碟子去。”晴雯笑着说:“我偏取一遭儿去。是巧宗儿你们都得了,难道不许我得一遭儿?”麝月也笑着说:“通共秋丫头得了一遭儿衣裳,那里今日又可巧,你也遇见找衣裳不成。”就是说别做梦了,以为每天都有这些好事。晴雯冷笑说:“虽然碰不见衣裳,或者太太看见我勤谨,一个月也把太太的公费里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也定不得。”看,她又在讽刺袭人了。晴雯心里一直不太平衡,觉得大家都很努力,凭什么她袭人多得了二两。黛玉和晴雯这种人在社会上多半是吃亏,很少有胜算的。其实晴雯是个做事很认真的人,忠心耿耿,一听说东西可能会被弄坏,就立刻跳起来说我去拿回来,可是她不懂得在人前表现,还傻乎乎地总得罪人。
可是袭人就不一样。她跟王夫人讲的是:宝玉大了,要小心那些丫头,万一出点什么事,名声不好听。可是真正跟宝玉上床的是袭人。可见这些丫头的个性也截然不同。
晴雯接着又笑着说:“你们别和我装神弄鬼的,什么事我不知道。”一面说,一面往外跑了,“秋纹也同他出来,自去探春那里取了碟子来”。
史湘云入社
“袭人打点齐备东西,叫过本处的一个老宋妈妈来,向他说道:‘你先好生梳洗了,换了出门的衣裳来,如今打发你与史大姑娘送东西去。’那宋妈妈道:‘姑娘只管交给我,有话说与我,我收拾了就好一顺去的。’袭人听说,便端过两个小掐丝盒子来。”“掐丝”是一种工艺,使用掐丝最多的应该是景泰蓝。有用铜丝,也有用银丝的,当然更讲究些的用金丝掐成各种图案,粘焊在器物上,叫作掐丝。掐出丝以后再填上各种颜色的珐琅,之后经过焙烧、研磨、镀金等很多工序,就制成了掐丝珐琅。这是由西亚传入的一种工艺,元、明以后在中国流行。
“先揭开一个,里面装的是红菱和鸡豆两样鲜果;又那一个,是一碟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又说道:‘这都是今年咱们这里园里新结的果子,宝二爷送来与姑娘尝尝。’”这都是袭人安排的,可是以袭人的身份,绝对不敢说这是我送的,一定要说是宝二爷送的。“‘再前日姑娘说这玛瑙碟子好,姑娘留下玩罢。这绢包儿里是姑娘上日叫我作的活计,姑娘别嫌粗糙,哝着些罢。替我们请安,替二爷问好就是了。’宋妈妈道:‘宝二爷不知还有甚说的,姑娘再问问去,回来又别说忘了。’袭人因问秋纹:‘方才可见在三姑娘那里?’秋纹道:‘他们都在那里商议起什么诗社呢,又都作诗。想来没话,你只去罢。’宋妈妈听了,便拿了东西出去,另外穿戴了。袭人又嘱咐他:‘从后门出去,有小子和车等着你!’”袭人就告诉她说,拉车的男孩子和车子都准备好了,你只要把东西放到车子上,他们就送你到史侯家了,你把东西给史湘云就可以了。这里可以看出袭人安排事情的妥帖周到。
“宝玉回来,先忙着看了一回海棠”,诗都写完了,海棠花还没看到,所以要先看海棠花。“至房内告诉袭人起诗社的事。袭人也把打发宋妈妈与史湘云送东西去的话告诉了宝玉。”宝玉这个时候才想起湘云来,拍手说:“偏忘了他。我自觉心里有什么事,只是想不起来,亏你提起来,正要请他去。这诗社里若少了他还有什么意思!”
如果一下子就讲完诗社的事显然有点单调,所以作者在中间插了一段丫头的吵闹,这才说起他们忘了史湘云。如果湘云一开始就参加了,刚才评谁的诗好就会非常难,一首接一首的会很无聊。现在史湘云被请来,再补写海棠诗,才能把这个结构串起来。这是文学上的表现手法之一,不能一下子把王牌出尽,总要留些东西。直到袭人说要把湘云喜欢的玛瑙盘子送给她,史湘云才被大家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