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王夫人等这里吃毕西瓜,又说了一会闲话,各自方散去。宝钗与黛玉等回至园中,宝钗因约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回说‘就要洗澡’,便各自散去。”黛玉有洁癖,稍微出一点汗,就要洗澡换衣服。

“宝钗独自行来,顺路进了怡红院,意欲寻宝玉谈讲以解午倦。”宝钗有一个潜意识,一有机会就要去怡红院。“不想一入院来,鸦雀无闻,一并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宝钗便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

夏天的午后,正是午睡时刻,年轻的丫头们横三竖四地睡在床上,所以宝钗在怡红院的这个午后没有看到任何精神层面的东西,只有睡着了的身体。夏日午睡中的梦常跟身体的欲望有关。宝钗来到怡红院实际上就进入了她梦境般的欲望世界,一个夏天午后的漫长的梦。

宝钗“转过十锦槅子,来至宝玉的房内”。照理讲一个女孩子进男孩子的卧室,是要通报的,而宝钗却直接就进来了。

“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旁边放着一柄白犀拂尘。宝钗走近前来,悄悄的笑道:‘你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那里还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帚子赶什么?’袭人不防,猛抬头见是宝钗,忙放下针线,起身悄悄笑道:‘姑娘来了,我倒也不防,唬了一跳。’”

其实宝钗有时候常常让人怀疑,她好像一直想窥探什么,或者要了解什么。袭人说:“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谁知有一种小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睡着了,咬一口,就像蚂蚁夹的。”他们的纱窗是蝉翼纱或者软烟罗做的,虫子会从纱眼里钻进来。宝钗就说:“怨不得。这屋子后头又窄小,又都是香花儿,这屋子里头又香。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的,闻香就扑。”宝玉喜欢香花,外边种了很多花,屋子里也有香味,把虫子引进来了。“说着,一面又瞧他手里的针线,原来是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绫子,是最软的一种丝。兜肚,其实是女性内衣,是女孩子怕夏天热的时候蹬掉被子,用来护着肚子和前胸的,很性感。

宝钗夸赞说:“哎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的费这么大工夫?”我们不知道宝钗是否真不知道这个东西是做给谁的,因为袭人通常只为一个人做针线,那就是宝玉。宝玉从不穿外边人做的东西,他觉得外面的手工不够考究。宝钗为什么要这样问?我们推测,第一,男孩子大了以后,很少用兜肚。第二,兜肚是非常贴身的内衣,应该是女孩子的,袭人不应该为一个男人做兜肚。可是我一直觉得这一段非常有趣,芭蕉树下睡着的仙鹤,床上横三竖四躺着的丫鬟,都在讲夏日午后宝钗身上的某种欲望,她的内心世界也借着这个兜肚透露出来。

“袭人向床上努嘴儿。”因为宝玉正在睡觉,所以她不方便讲话,就努努嘴,意思是宝玉的。宝钗就笑着说:“这么大了,还带这个?”注意一下,其实宝钗已经有点越分了。在那个时代看来,这是跟身体有关的东西,宝钗是不该问的,可她竟然一直追问下去。

袭人笑说:“他原是不带,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如今天气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便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罢了。”袭人怕宝玉着凉,为想办法让他带上兜肚,所以就做得很漂亮。宝玉一直是在这样被疼爱的环境里长大的。“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现带的那一个呢。”这里讲的是很私密的贴身之物,宝玉躺在床上,两个女人在讨论他的内衣。

“宝钗笑道:‘也亏你耐烦。’袭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

下面这场戏一定要宝钗单独跟宝玉在这个房子里才能上演。

木石前缘

袭人走了,“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由不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作者写得完全不着痕迹,可是我们真的无法判断宝钗是不是刻意的。她是真的不留心坐在那里刺绣,还是潜意识在起作用。文学的有趣就在于此,它能呈现我们不自觉的潜意识里的一些欲望。

就在此时,林黛玉从外面经过,看到宝玉睡在床上,宝钗在替他绣鸳鸯。黛玉当然会有想法。这样,三个人之间的关联就出来了。

“不想林黛玉因遇见史湘云,约他来与袭人道喜”,袭人已经变成了宝玉的妾,每个月二两银子一吊钱,所以大家都来给她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林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椅边放着蝇帚子。”因为是夏天,宝玉穿的是透明的纱衣。“随便”,是说男孩子熟睡时四仰八叉的样子。按说袭人不在旁边,宝钗是要避嫌的,可是她却坐在那里做起针线来了。我们不能用恶意去揣摩宝钗,要注意的是她的潜意识。

“林黛玉见了这个景儿,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握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儿叫湘云。”她觉得太好笑了,怎么会有这样的画面。其实黛玉此时心情很复杂,因为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地位是受到威胁的,心里面有很多的疙瘩。

“湘云一见他这般景况,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一看,也要笑时,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原好,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口里不让人,怕他取笑,便拉过他来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他说午间要到池子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那里找他去。’”湘云是个厚道的女孩子,觉得不该管这类事情,拉着黛玉就走。“林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随他去了。”

宝钗这边刚绣了两三朵花瓣,忽然听到宝玉说梦话,他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人在梦里的话往往是真心话,宝玉的内心其实一直在对抗。大家都努力想把他跟宝钗放在一起,因为一个有金,一个有玉,觉得这是现世当中最圆满的婚姻。可是他却说,我只说木石姻缘,是指上辈子他和黛玉的木石因缘未了。这一回的“梦兆绛芸轩”讲的就是这件事。

可惜宝玉这一句话,黛玉没有听到,偏让宝钗听到了。刚才黛玉真应该再多站一会儿,听到宝玉梦里的话,也许她就会有完全不同的感觉,可是她偏偏很受伤地走了,那个画面让她觉得宝玉跟宝钗很亲。

“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不知道宝钗这个时候是什么心情。如果宝钗真的是有预谋、有安排的话,听到宝玉的梦话也一定会很心痛。

“忽见袭人走过来,笑道:‘还没有醒呢。’宝钗摇头。袭人又笑道:‘我才碰见林姑娘、史大姑娘,他们可曾进来?’”这时宝钗才知道,刚才黛玉她们在外面,心里可能又多了一层顾忌。宝钗说:“没见他们进来。”

“因向袭人笑道:‘他们没告诉你什么话?’袭人笑道:‘总不过是他们那些玩话,有什么正经说的。’”袭人不好意思说,王夫人特别从自己的月例里拨了二两银子给她,以后赵姨娘有的她都有,等于是姨娘的身份了,史湘云和黛玉都是来给她道喜的。宝钗就笑着说:“他们说的可不是玩话,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宝钗也是为了要告诉她这个才来的。

“一句话未完,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叫袭人。宝钗笑道:‘就是为那话了。’袭人只得唤起两个丫环来,一同宝钗出怡红院,自往凤姐这里来。果然是告诉他这话,又叫他与王夫人叩头,且不必去见贾母,倒把袭人不好意思的。见过王夫人急忙回来,宝玉已醒了,问起原故,袭人且含糊答应,至夜间人静,袭人方告诉。”袭人觉得有别的丫头在,这个事情不太好意思讲。

“宝玉喜之不尽,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究算什么,说了那些无情无义的生分话唬我。’”有一次袭人回家,她哥哥想要把她嫁给别人,说要给她赎身,袭人不愿意。刚好宝玉那个时候去了她家,袭人就骗他说她要嫁人,宝玉吓坏了,因为他根本离不开袭人。现在王夫人终于决定让袭人做他的妾了,宝玉当然很高兴。只要跟袭人在一起,宝玉就会像个小弟弟一样撒娇。他就说:“从今以后,我可看谁敢来叫你去?”袭人听了,便故意逗他,冷笑道:“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宝玉笑着说:“就便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竟去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也没意思。”

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难道作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过去女性的道德标准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袭人说我现在算你的人了,可是我如果跟了一个强盗、一个贼,难道也跟到底吗?意思是说你还是要学好,上进才行。袭人继续说:“再不然,还有一个一死呢。人活百岁,横竖要死,这一口气不在,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

“宝玉听见这话,便忙捂他的嘴,说道:‘罢,罢,罢,不用说这些话了。’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听见奉承吉利话又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尽情实话又生悲感,便悔自己说冒撞了。”宝玉的个性里始终存在着两难与矛盾,别人讲繁华,他觉得是假的;别人讲死亡,他又觉得痛苦。话一出口,袭人就后悔了,觉得自己不应该说“死”。所以“连忙笑着用话截开,只拣那宝玉素喜谈者问之。先问他春风秋月,再谈及粉淡脂莹,然后谈到女儿如何好,又谈到女儿死,袭人忙掩住口”。有时候人很奇怪,明知道那是禁忌,却有意无意地很容易去碰那个禁忌。就像过年时妈妈嘱咐不许说死,可是那一天不知怎么回事,鬼使神差般地一不留心就会讲到死。袭人讲着讲着,又讲到死,就赶快掩住口。宝玉是最不喜欢谈死亡的,可是这一次是一个特例,他忽然跟袭人谈起了死亡。

“宝玉谈至浓快时,见他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宝玉认为,死亡是人生必须完成自己的一个过程,所以他很反对儒家所谓的“文死谏、武死战”。按儒家传统的标准,武官最好的死法就是为战争而死,文官最好的死法就是拼死进谏皇帝。宝玉提出了非常颠覆传统的看法,他觉得这是男人为自己定出来的一个伦理,只不过把死亡作为沽名钓誉的工具而已。

他说:“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拼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拼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他认为传统的“文武之死”都不是最好的死法。这样的死,从逻辑上来推论,还是不死的好,因为武官不死就没有战争,文官不死就没有昏君。就像我们那么渴望诞生岳飞、文天祥这样的英雄,可是这样的人出现只能说明这是个糟糕的时代。如果一个社会一直推崇这一类人,就说明这个社会在不断制造这样的环境。有昏君才有“文死谏”,有战争才有“武死战”。

传统儒家一直回避死亡的议题,而老庄哲学对死亡的讨论则比较多。我们的文化里缺乏一种对死亡的认知,我们中国人的葬礼很少有反省、安静的成分,是因为我们很少碰触死亡。这一段作者并没有用多大篇幅,可它是传统文化里少有的关于死亡的讨论。

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最伟大的典范一直都是岳飞、文天祥、林觉民、秋瑾这样的人,大家都认定只有这样的死亡才是最高的典范。没有机会这样死,就会觉得自己很窝囊。可是在整个的教育体系中,很少有人去探讨这样的问题:如果在人的成长教育里只有这一种典范,人到底怎么才能去完成或者实现自己?

袭人道:“忠臣良将,出于不得已他才死。”袭人大概看了很多这方面的戏,里面大多是这种忠臣良将。宝玉说:“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窝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聒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拼命,难道也是不得已!”对于“文死谏,武死战”这两种儒家的忠臣烈士、最高典范,宝玉提出了颠覆性的看法。

作者又借宝玉之口,提出了一个不见得成熟的看法,他说:“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他相信宿命,觉得人生自有因果。“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

下面他开始讲到自己的死亡:“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如今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这段话非常漂亮,简直像一首诗。是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子在幻想自己的死,这个死因为有那么多人的疼爱,变成了一个生命最美的自我完成。我第一次读《红楼梦》的时候,大概也是宝玉这个年龄,就在日记里面抄下了这一段话,句子真是漂亮,完全是在用美学的方式形容生命的漂泊与流浪。

其实这其中有老庄的死亡观。庄子曾在妻子死后鼓盆而歌,他认为生命其实就是从一个原本无的状态,慢慢形成一个物质性的存在,而这个物质到最后又化掉,回归到大自然中。作者受老庄哲学的影响非常大,他觉得物质性的肉体有很多转换的空间,贯彻的是人世间所有的物质都是互相转换的,并没有固定的形式。庄子常问,我们怎么知道死亡是结束而不是开始?我们怎么知道诞生是开始而不是结束?因为在更大的生死之谜没有解开之前,我们对生命的真实状态并不十分了解。

可是宝玉很快就又颠覆了他自己的讲法:“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这是佛家的思想,佛经里面最常出现的句子叫“不受后有”,佛家认为,生命修行的最佳状态是彻底脱离六道轮回。因为是生命就会有苦,只有不再轮回,才能真正解脱。

这一段话是作者非常清晰的死亡观,它跟儒家的“文死谏、武死战”是完全对立的。袭人听不懂,她不知道宝玉为什么要讲这么奇怪的话。

宝玉身上有种很内在的孤独,他才十四岁,对于死亡的领悟就已经这么透彻。可是袭人并不理解这些。“袭人忽见说出这些疯话来,忙说困了,不理他。那宝玉方合眼睡着,至次日也就丢开了。”

“一日,宝玉因各处游的烦腻,便想起《牡丹亭》曲来。”汤显祖的《牡丹亭》,是他和黛玉一直在偷看的禁书。这个故事讲的是有一种深情可以超越生死,而且是可以用死亡去完成的。杜丽娘在梦中的情感在现实中无法完成,只能用死亡去完成。在明朝严格的礼教文化氛围里,这个戏让我们看到,有个东西是比生死还要重的,那就是爱情。

宝玉十几岁时就读到这样的戏曲小说,当然受到很大的震撼。所以他就又开始读《牡丹亭》。我们一再强调,这是当时的禁书,被他爸爸发现又会挨一顿痛打的。

“自己看了两遍,犹不惬怀,因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中有小旦龄官最是唱的好,因着意出角门来找时,只见宝官、玉官都在院内。”十二个女孩子的名字都是用“官”字来命名的,文官、芳官、宝官、龄官,其中小旦龄官唱得最好。

“见宝玉来了,都笑让坐。宝玉因问‘龄官独在那里?’众人都告诉他说:‘在他房里呢。’宝玉忙至他房内,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公然不动。”《红楼梦》里龄官的个性是最像黛玉的,孤独、清高,不太理人,没事儿就歪在床上。在《红楼梦》里,每一个人见了宝玉不是宝二爷长、宝二爷短地拍马屁,就是呵护备至。无论在哪儿,宝玉永远是个中心。没有人看到宝玉会“公然不动”,可是龄官却好像没看到他一样。宝玉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这世上还会有人不理他。

“宝玉素习与别的女孩子玩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同别人一样,因进前来身旁坐下,又赔笑唤他起来唱‘袅晴丝’一套。”《袅晴丝》是《牡丹亭》中最美的一段唱,杜丽娘唱到:“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形容春天里晴空下的光线像一根线摇荡。“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可以看到,龄官是敢于对抗权威的,她才不管你是不是宝玉,就是娘娘让我唱我也可以不唱。龄官身上有跟黛玉类似的特立独行的精神,绝不受权威的压制。《红楼梦》始终在赞美这种个性,因为太多的生命是在权威压力下开始妥协的。

“宝玉见他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划‘蔷’字的那一个。”这样的人,内心一定有刚硬与热烈的情感,当时她一个人躲在花底下不断地写“蔷”字,是因为她爱上的那个男孩子叫贾蔷。

“又见如此景况,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弃厌,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大家有没有觉得这对宝玉其实是件非常好的事情。人在爱里很难有彻底的领悟,只有在有人讨厌你、遗弃你时,才会有大彻大悟的机缘。宝玉在这一回中的“情悟”其实非常重要。

刚开始他“讪讪的红了脸”,是因为觉得别人不爱他是一种羞辱。但人一定要经过这个羞辱之后才能懂得庄子说的“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的含义。庄子说:不要因为别人爱你,就觉得你的存在多一点意义;也不要因为别人不喜欢你,就觉得少一点存在的意义。只有这样,你的自我才是完整的。宝玉以前碰到的全部都是爱,不管真的爱或假的爱,从没有碰到过憎厌。

“宝官等不解何故,因问其所以。宝玉便说了;遂出来。宝官便说道:‘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他唱,是必唱的。’”这时宝玉才恍然大悟,原来因为龄官全部的爱都在贾蔷身上。

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就说:“蔷哥儿那去了?”贾蔷是管这十二个女孩子的少爷,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子。宝官就说:“才出去了,一定还是龄官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这是在讲十几岁的男孩、女孩谈恋爱的感觉,龄官想要什么,贾蔷马上想尽办法去帮她找。

“宝玉听了,以为奇特。少站片时,果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头头往里走,找龄官。见了宝玉,只得站住。”宝玉是他的长辈,贾蔷要叫他叔叔的。“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会衔旗串戏台?’贾蔷笑道:‘是个玉顶金豆。’宝玉道:‘多少钱买的?’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还记得吗?《红楼梦》中最大的丫头的薪水是一个月二两银子,他现在买的这个鸟是一两八钱银子,可见这东西不便宜。

“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房里来。宝玉此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且要看他和龄官是怎么样。”宝玉本来是为了要听龄官唱《袅晴丝》的,现在也不想听了,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看别人是如何在青春爱情里纠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