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说:“宝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儿宝姐姐出阁,少不得是你跟去了。”过去大家族的小姐嫁人都要有陪嫁的丫头,女孩子谈到这种事情都很不好意思,莺儿就抿嘴一笑。“宝玉笑道:‘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莺儿说大家都觉得宝钗长得漂亮,其实这还不是重点。

“宝玉见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禁又提起宝钗来!”宝玉每次只要一看到少女的美就呆住了,其实他在单恋一种青春的美。莺儿本身的美已经让他“不胜其情”,又见她赞美宝钗漂亮、人品好,就更感动了。在宝玉眼里,最美的表情大概就是人在赞美、欣赏别人时的表情。

这有点像禅宗的一个公案。苏东坡与佛印和尚参禅,佛印说:“你看到什么?”苏东坡很坏,调皮地说:“我看到一坨粪。”佛印笑了笑。苏东坡说:“那你看到我像什么?”佛印说他像一尊佛。苏东坡觉得自己赢了,回家以后就告诉他妹妹,不料妹妹却说:“你输了。佛家讲究的是你心里有什么,就会看到什么。你看到一坨粪,因为你心中就是一坨粪。佛印看到你是一尊佛,因为他心中有一尊佛。”

宝玉便问她:“好处在那里?好姐姐,细细告诉我听。”莺儿笑着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他去。”宝玉笑道:“这个自然的。”“正说着,只听外头说道:‘怎么这样静悄悄的!’二人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宝钗来了。”宝钗常常在很奇怪的时候出现。很多人认为宝钗是《红楼梦》里心机最深的女孩子,我们不一定要从这个角度去看,但是宝钗的确在意很多事情,《红楼梦》看久了,有时候刹那间会冒出一个念头:她究竟是刚刚来呢?还是已经在旁边待了一阵子了?

在下一回你会看到,宝玉睡着了,宝钗在旁边绣花,绣的刚好就是一对鸳鸯,我们不知道这是不是偶然。宝钗的个性里有种不着痕迹的要强,关于这一点,《红楼梦》的考证里也写了很多,说宝钗先天从胎里带来一股热毒,要吃“冷香丸”来调治。“热毒”,是指她太热衷很多事情;林黛玉是冷淡的,觉得人世间的很多东西可有可无。当然,这个“热”也可以是热情,可是宝钗的“热衷”好像是另外一种,作者在很多地方透露出这样的信息。莺儿刚要讲宝钗的好处,宝钗就出现了。

“宝玉忙让坐。宝钗坐了,因问莺儿‘打什么呢?’一面问,一面向他手里去瞧,才打了半截。宝钗笑道:‘这有什么趣儿,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注意这一段,宝玉有一块生下来就含在口中的玉,传说一定要找到有金的人来配。宝钗有个金锁,也有和尚跟她说,这个金锁将来一定要找有玉的人来结婚,叫作金玉良缘。宝钗常常绕来绕去最后绕到玉上,那块玉是她潜意识里很在意的东西。

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说得是,我就忘了。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玉很不容易配颜色,因为它本身就有一种光彩和莹润。宝钗说:“若用杂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过暗。”什么颜色都想到了,最后都觉得不对。她说:“等我想个法儿:把那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这才好看。”黑色与金色是最高贵的搭配。很多西方贵族使用的颜色就是黑与金,在十七世纪委拉斯凯兹(Velasquez)的画里,西班牙皇室呈现的基本上都是黑色与金色。宝钗要用黑与金把宝玉的那块玉络住。

“宝玉听说,喜之不尽,一叠声便叫袭人来取金线。正值袭人端了两碗菜走进来,告诉宝玉道:‘今儿奇怪,才刚太太打发人替我送了两碗菜来。’”王夫人希望把袭人变成宝玉的妾,可是又不想明讲,就对袭人有些特殊照顾,这两盘菜只是一个开端。大家都不明白,宝钗马上就懂了。“宝玉笑道:‘必定是今儿菜送来给你们大家吃的。’袭人道:‘不是,指名给我送来,还不叫我过去磕头。这可是奇了。’”大家看一下宝钗的反应:“宝钗笑道:‘给你的,就吃去,这有什么猜疑的?’袭人笑道:‘从来没有的事,叫我不好意思的。’宝钗抿嘴一笑,说道:‘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还有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呢。’”从“玉”上的络子一直到讲这些话,说明宝钗在宝玉的婚姻上一直很用心。

“袭人听了话内有因,素知宝钗不是轻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方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来,便不再提,将菜与宝玉看了,说:‘洗了手来拿线。’说毕,便一直出去了。吃过饭,洗了手,进来拿金线与莺儿打络子。此时宝钗早被薛蟠遣人来请出去了。”

这里宝玉正看着打络子,邢夫人那边派了两个丫鬟送了两样果子来给他吃,还问他:“可不可以下床?可不可以走路了?如果走得动,叫你明天过去散散心。”“宝玉忙答道:‘若走得了,必请太太的安去。疼的比先好些,请太太放心罢。’一面叫他两个坐下,一面又叫秋纹来,把才刚那果子拿一半送与林姑娘去。”他所有的东西都想到黛玉。

“秋纹答应了,刚欲去时,只听黛玉在院内说话,宝玉忙叫‘快请!’”

【第三十六回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第三十六回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话说贾母自王夫人处回来,见宝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欢喜。因怕将来贾政又叫他,遂命人将贾政的亲随小厮头儿唤来,吩咐他以后倘有会人待客诸样的事”,过去的大户人家如果有客人来了,小孩是一定要出来见客的。前面讲过贾雨村来了,宝玉就得赶快换衣服、鞋子去见客。他一直很厌烦这些事情,一旦表现不好就要挨骂挨打。所以贾母就特别吩咐:“你老爷要叫宝玉,你不用上来传话,就回他说我说了:‘一则打重了,得着实将养几个月才走得;二则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贾母是宝玉的保护伞,她一下命令,贾政就不得不遵守,现在才五月,一直到八月都不见客,宝玉可以好好地玩上三个月了。

“那小厮头儿听了,领命而去。贾母又命李嬷嬷、袭人等来,将此话说与宝玉,使他放心。那宝玉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今日得了这句话,越发得了意,不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中晨昏定省益发都随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园中游卧。”“晨昏定省”是指晚上服侍长辈就寝,早上省视问安。大观园其实就是一个青春的避难所,这些孩子在大观园里可以无法无天,但一出去就有很多严格的规定。如今,宝玉“不过每日一清早到贾母、王夫人处走走就回来了,却每每甘心为诸丫环充役,竟也得十分闲消日月”。宝玉是大观园唯一的男孩子,那个时代的女孩子是不能出去的,所以宝玉就每天为这些人跑腿,比如前面讲到的探春拜托他买一些小玩意之类的事情。

“或如宝钗辈常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宝玉最不喜欢宝钗的部分就是宝钗总是劝他读书做官,这是宝玉和宝钗之间最大的芥蒂。宝玉喜欢黛玉,是因为黛玉从来不劝他这些,他们俩可以躲在一起看《西厢记》、《牡丹亭》,对所谓的主流文化是排斥的。宝钗是正统文化的维护者,黛玉则是背叛者。

宝玉对宝钗这些人的见机劝导很生气,他认为:“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儿之流。”把做官的人称为“国贼禄儿”,大概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对官僚的批判。他觉得男人沦陷也就算了,清净洁白的女孩子干吗也满脑子想考试、做官?“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曹雪芹笔下的“须眉”,是男人,他认为男人是浊的、脏的,只有女孩子才是干净的。他总说男人是“土”做的,女人是“水”做的。这里讲的不一定是性别本身,而是说男性在上千年的传统中一直是主流权威,已经没有任何自觉和反省的能力了,人世间的干净和伶俐都在女人身上。在那个父权与男性为绝对权威的情况下,这绝对是极端叛逆的说法。宝玉还“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众人见他如此疯癫,也都不向他说这些正经话了”。只有用现代的比较新的视角,才能看出宝玉对抗的是上千年的科举制度所造成的人性的败坏。当时只要是有家教的男孩子,读的只有《四书》、《五经》,因为只有这些书才对科举取士有用。宝玉觉得,这些所谓的经典,在变成主流文化后形成了一个重大压力,把人限定在某个框框里,没有任何思考的空间和余地。他喜欢读《西厢记》、《牡丹亭》,因为他觉得那里面才有对人性的回归。

在汤显祖的《牡丹亭》中,杜丽娘一开始上课,她的老师陈最良在教她读《诗经》中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时,就说这是劝导女子守住贞节的,这本来只是一首民歌,前两句说的是鸟听到求偶的叫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男孩子爱上女孩子的情景。可是因为情和性都是忌讳,老师就说这个鸟的叫声是告诉你后妃之德的,作为第一夫人,你要讲贞节,一只鸟的叫声里竟然背负了后妃之德这么大的责任。《牡丹亭》其实在调侃这种儒家传统,后来杜丽娘一游园就爱上了柳梦梅,这完全是对主流文化的颠覆。

“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话,所以深敬黛玉。”黛玉不只是宝玉的爱人,更是他的知己。爱本身是需要内容的,相爱的人如果没有知己做基础是非常危险的。说他“深敬黛玉”而不说“深爱”,说明他们的内心有共同的追求。

王夫人不安的补偿

“闲言少述。如今且说王凤姐自见金钏儿死后,忽见几家仆人常来孝敬他些东西,又不时的来请安奉承,自己倒生了疑惑,不知何意。”金钏儿死了,就要有一个新的来补缺,这个事一直由王熙凤负责。她不明白怎么总有人来送礼,晚上无人时,她问平儿:“这几家人不大管我的事,为什么忽然这么和我贴近?”平儿就笑:“奶奶连这个都想不起来了?我猜他们的女儿都必是太太房里的丫头,如今太太房里有四个大的,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个月几百钱。如今金钏儿死了,必定他们要弄这一两银子的巧宗儿呢。”

这几个送礼的人的女儿都是王夫人房里的丫头。王夫人的房里有四个薪水比较高的大丫头,每月一两银子,其他的几个小丫头只有几百钱,大概差了一半。看到金钏儿死了,她们就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替补上去。今天企业里出现空缺的时候,大概也会发生这类事。《红楼梦》一方面在写情,一方面也在写非常现实的东西和真实的人性。

凤姐听了恍然大悟,笑道:“是了,是了,倒是你提醒了我,看这些人也太不知足,钱也赚够了,苦事情又侵不着,弄个丫头搪塞着身子也就罢了,又还想这个。”凤姐从小在大家庭长大,有点儿看不起这些人。觉得她们真够贪心的,女儿已经在贾家做丫头了,一个月拿几百钱,何必还要补这一两银子。凤姐当然不可能了解,一般的小老百姓薪水多一点,生活真的就因此能过得更好一些。

“也罢了,他们几家的钱容易也不能花到我跟前,这是他们自寻的,送什么来,我就收什么,横竖我有主意。”凤姐是个非常世俗的人,她觉得既然这些人贪心,送礼给我是她们愿意,到时候是不是让她们的女儿补缺,我才不管那么多呢。“凤姐儿安下这个心,所以只管迁延着,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然后趁空方回王夫人。”

“这日午刻,薛姨妈母女两个与林黛玉等正在王夫人房里大家吃西瓜呢”,作者一直在用东西传达季节的信息。只说吃西瓜而不直接说是几月。凤姐儿得空回王夫人说:“自从玉钏儿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着一个人。太太或看准了那个丫头好,就吩咐,下月好放给月钱的。”她是管发薪水的,有这个饷她就得发出去,金钏儿死了以后,这个钱就一直没有发。王夫人听了,想了一想,说:“依我说,什么是例,必定四个、五个的,够使就罢了,竟可以免了罢。”凤姐笑道:“论理,太太说的也是。这原是旧例,别人屋里还有两个呢,太太倒不按例了?况且省下一两银子也有限。”“别人”是指贾政的两个妾。王夫人是正房,如果不用四个丫头,就跌了身份。这种家族使唤用人,不见得全是为了工作,还有一个排场、一种身份的考虑。所以王熙凤就提醒她说,不按这个规矩来不好,而且你只是省这一两银子,也没有什么用。

“王夫人听了,又想一想,道:‘也罢,这个分例只管关了来,不用补人,就把这一两银子给他妹妹玉钏儿罢。’”意思说还是把这个钱申请下来,给金钏儿的妹妹玉钏儿。前面提到过玉钏儿一直很委屈,王夫人也很不安,觉得对不起她们家。她说:“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场,没个好结果,剩下他妹妹跟着我,吃个双分子不为过逾了。”在现代管理学上,如果一个公司里面两个姐妹,一个姐姐自杀了,经理觉得不安,把薪水拨给妹妹,肯定所有人都会闹起来。但是在过去,更多的是出于人情上的考虑,这完全是王夫人自己想赎罪。

“凤姐答应着,回头找玉钏儿,笑道:‘大喜,大喜!’”这话大家听了会不会觉得心里很痛?是因为姐姐死掉,她才多出这份薪水的。这个时候有人来说恭喜,她的心里一定很难过,可凤姐世俗到根本不能体贴人的心事,换成是宝玉绝对不会讲这样的话。“玉钏儿过来磕了头”,姐姐死去,她多拿了一份薪水,还要跪下来感谢王夫人对她这么好。

王夫人又问王熙凤:“如今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可见王夫人根本不管家事,竟然连几个妾每个月的月钱是多少都不知道。照理讲,她的身份是应该知道这些的。凤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是四两,另外四串钱。”过去妾的地位非常低,姨娘跟大丫头拿的钱差不多,等一下你就知道袭人的月钱也是二两。赵姨娘生了一个儿子,可以多拿二两,所以一共是四两,另外每个月还有四串钱给他们零花。王夫人道:“可都按数给他们?”如果在今天,一个董事长把经理叫来问,某个人的薪水是多少,你有没有按数给他?你大概就会猜想这个董事长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传言。

听王夫人的语气好像在怀疑自己克扣月钱,王熙凤当然感到紧张,因为这意味着作为一个经理,你的财务管理有问题了。“凤姐见问的奇,忙道:‘怎么不按数给!’王夫人道:‘前儿我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吊钱,是什么原故?’”虽然王夫人根本不管家事,可是听到传言也不能不问。这个时候王熙凤一定会紧张,因为她知道有人在传她的闲话了,说她克扣公款、处事不公什么的。

凤姐忙笑着回答:“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一吊”就是一千个钱,古代的钱是用绳子穿起来的,所以叫作一吊。“从旧年他们外头商议的,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这也抱怨不着我,我倒乐得给他们呢,他们外头又扣着,难道我添上不成?这个事我不过是接手儿,怎么来,怎么去,由不得我作主。我倒说了两三回,仍旧添上这两分的。他们说只有这个项数,叫我也难再说了。如今我手里每月连日子都不错给他们呢。先时在外头关,那个月不打饥荒,何曾顺顺溜溜的得过一遭儿。”

王熙凤到底扣没扣作者没有明说,大家往后再读一两回,她放高利贷的事情就会出来,我们才明白原来王熙凤是在中间玩了一些花招的。所以读《红楼梦》需要很大的耐心。

王夫人听说,也就罢了,半日又问:“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凤姐道:“八个。如今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王夫人说:“这就是了。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因为宝玉辈分比较低,没资格用月薪一两的丫头,袭人拿一两是因为她属于贾母的编制。凤姐说:“袭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了宝兄弟使。他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丫头分例上领。如今说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断乎使不得。若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他的。若不裁他的,须得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公道均匀了。就是晴雯、麝月等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等八个小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五百。”

这一段很细致地讲到了贾府里丫头的薪水与编制。宝玉的房里,我们知道的就有十六个丫头,八个大的,八个小的,后面还有院子里、不能进房子里的。

薛姨妈笑道:“只听凤丫头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车子的,只听他的帐也清楚,理也公道。”凤姐笑着问:“姨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薛姨妈笑道:“说的何尝错,只是你慢些说,岂不省力?”这里大家有没有感觉到,王熙凤实际上是有点心虚,所以才急着解释的。

“凤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听王夫人示下。王夫人想了半日,向凤姐儿道:‘明儿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王夫人每个月也有薪水二十两银子,她提出从她每个月的薪水中拿出二两银子和一吊钱给袭人。下面还特别加上一句话:“以后凡有赵姨娘的,也有袭人的。”这就说明王夫人已经决定把袭人给宝玉收房了。又补充交代:“只是袭人这一分都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意思是由她私人出这个钱,不要用公款。凤姐一一答应了,又笑着推薛姨妈说:“姨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如何?今儿果然应了我的话。”意思是大家都知道,袭人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因为她太懂事,太会做人了。

薛姨妈也说:“早就该如此。模样儿自然不用说的,他的那一种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个实在难得。”王夫人疼自己的儿子,也知道袭人对宝玉来说有多重要。她觉得能为儿子找到这样一个妾特别难得,含泪说:“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强十倍!”

作者刚才写了每一房的丫头有多少人,这些丫头每个月多少薪水,如果说曹雪芹是宝玉,作为曹家最受宠爱的一个后代,根本不可能参与这些丫头每个月多少钱的家事,只有天生对生活中所有的细节都感兴趣、都花心思的人,才会这样巨细无遗地记录这些东西。曹家被抄的时候,曹雪芹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他的后半生一直过着很苦的日子,只有有心人,才会去重新整理自己家族在富贵时候的记忆,把人的个性鲜活地描写出来。

前面有一段写了王夫人曾私下跟袭人谈了很多事情,那次谈话让王夫人看到袭人非常懂规矩,认为她是一个难得的丫头。

她说:“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伏侍他一辈子,也就罢了。”这里我们能读出一个做母亲的心事。孩子不管多大,做母亲的都很难放心,总希望有个人能好好照顾他,可是往往到最后都是白操了心,我们知道袭人最后并没有嫁给宝玉,也没有机会服侍宝玉。当然我们现在看到的结果是高鹗续的部分,不过原作者在前面的判词里也写了“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所以很多事情必须要豁达地去看,尽人事、听天命,人事只是一个愿望,而天命是一种因果。

王夫人这个时候当然有她“尽人事”的愿望,希望袭人能长久地服侍宝玉。凤姐就建议说:“既这么样,就开了脸,明放他在屋里岂不好?”古代女子结婚前要用线把脸上汗毛绞掉,叫“开脸”。最近几年很多地方又恢复了这个习俗,很多新娘都去开脸。在日本从古到今都保留着这个习惯,艺伎在上台以前都要开脸。

王夫人听了这话就解释说:“那就不好了,一则都年轻,二则老爷也不许,”贾政是不会允许宝玉还没正式娶亲就先纳一个妾的。“三则那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倒能听他的劝。”王夫人知道宝玉是最尊敬丫头的,袭人的话他还听得进去,可是如果“作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

这个判断有一定道理。丈夫最不愿听的大概就是太太的话了。这个现象很难解释,比如小孩子可能谁的话都听,就是不听爸爸妈妈的。所以有时候把伦理中固定的关系稍微转换一下可能会好一点。关系太固定了,你还没有开口,他就知道你要讲什么,马上就给你顶回去了。在现实伦理的固定关系中,语言最后会变成一个僵化的状态,而这个状态非常难反省。

所以王夫人说:“权且浑着,等再过二三年再说罢。”“浑着”是说不明确是丫头还是妾,身份先模糊着。

下面我们就看到凤姐的厉害了。“说毕,半日,凤姐见无话,便转身出来。”她刚在王夫人那边被质问是不是克扣了公款,虽然王夫人并没有讲得那么直接,但显然作为管家的人,这是比较严重的事。

“刚至廊檐上,只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子正等他回事。”大概因为她跟王夫人谈了很久,所以有很多人都在等着向她禀报事情,可见凤姐一直很忙。“见他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回什么事,这半天?可是要热着。’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踏着那角门的门槛子。”很多人在吵架以前都要挽挽袖子,这个肢体语言很生动传神。凤姐在贾母、王夫人面前当然不会这个样子,可是现在,她摆出的完全是一副要骂人的架势。而且还一定要在门口骂,让大家全能听到。她不想直接讲给赵姨娘听,而是存心让人传给她。

凤姐笑着说:“这里过门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很可惜,很多《红楼梦》的电影、电视里没有拍过这个场景,它绝对是王熙凤很精彩的一场戏。凤姐道:“你们说我回了这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头里的事都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说罢。”又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刻毒事了。”意思是你们觉得我刻薄、毒辣,说我克扣月钱,那我以后可真要干些刻毒的事给你们看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作他娘的春梦!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这些话我们在如今的日常生活里也会听到,“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这些语言都是非常有杀伤力的。“别作他娘的春梦了!”意思是说你别以为告了我就能多拿钱了,将来我要克扣得更厉害。现在还有王夫人、贾母在那边挡着,有一天我真当家了,你赵姨娘将死无葬身之地。

凤姐的这些话讲得非常狠。当然,作为一个管理者,她有她的精明之处,大家也认为她把一个这么复杂的大家族管理得很好。可因为贾母宠她,王夫人宠她,什么事都交给她办,她其实也蛮仗势欺人的。她从来没有注意到赵姨娘是这种家族里最卑微的角色,她每个月拿那么一点点钱,日子过得很不容易,好东西都到不了她的手上。有一次马道婆到赵姨娘家想占一点便宜,说有没有绣花剩下来的碎布料,我回去做鞋子。结果赵姨娘说,好东西哪里会到我房里来?这就透露出贾家有很多不公平。好多东西在有些房里被糟蹋得一塌糊涂,可是赵姨娘竟然连一块像样的布料都没有。王熙凤对这些卑微者是非常狠毒的。这个时候,赵姨娘当然一句话都不敢回,因为她得罪不起王熙凤。《红楼梦》里一直在讲因果,这也是王熙凤后来下场悲惨的因缘之一。

她说:“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咱们了。”刚才王熙凤在王夫人面前作了很多解释,说不关她的事,是上面决定要裁的,但现在看来这事儿还真跟她有关系。她说:“也不想一想是奴儿,也配使两三个丫头!”意思是你本来就是个奴才,哪里配用两三个丫头,扣你的钱,还敢怪我!这里面全都是等级观念,王熙凤身上丝毫没有宝玉那种回归原点的对人的同情。

凤姐的话简直像刀子在拉人。当然,我们也都觉得赵姨娘很蠢,常常不知身份地自取其辱,可是,这一骂已经不止是赵姨娘的问题,还牵扯到贾环和探春。自己的母亲被人这样骂,做儿女的心里肯定不好受。王熙凤从来就没考虑过她这一骂,侮辱了多少人。这个女孩子太厉害了,从小在养尊处优的环境里长大,根本体贴不到别人的苦处,总是得理不饶人,她身上常有让人不忍心读下去的部分。凤姐“一面骂,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贾母话去,不在话下”。

《红楼梦》在谈完很现实的部分以后,总是会转到宝玉、黛玉、宝钗等人的青春王国里。仿佛看看这些十几岁的孩子总是说着天真烂漫的话,人世间会因此变得比较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