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就笑着说:“可是又忘了。趁宝姑娘在院子里,你和他说,烦他们莺儿来打上那几根络子。”注意,袭人希望莺儿来帮她打几根络子,可是她自己不敢邀请,要宝玉跟宝钗说,因为她是丫头,没资格说这个话。“宝玉笑道:‘亏你提起来。’说着,便仰头向窗外道:‘宝姐姐,吃过饭叫莺儿来,烦他打几根络子,可得闲儿?’宝钗听见,回头道:‘怎么不得闲儿,一会叫他来就是了。’”

贾母她们没有听真切,就止步问宝钗:“到底什么事啊?”宝钗说明了大家才知道。贾母说:“好孩子,你叫莺儿来替你兄弟做几根,你如果要人用,我那里闲着的丫头多呢。”宝钗就笑着说:“根本没事。”这些丫头其实也闲着,叫她来做就是了。“有什么使唤的去处?他天天也是闲着淘气。”这里面用了一个词“淘气”,大家注意我一再提醒的就是年龄,莺儿她们大概也就十四五岁,正是该淘气的年龄。看《红楼梦》一旦有了这个年龄的界定,就比较容易理解大观园是一个青春王国,他们所有的行动和思想,都应该从这个年龄层来看。

“大家说着,往前正走,忽见史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呢,见了他们走来,都迎上来了。”我想在座的很多女性朋友应该知道凤仙花,我记得小时候玩扮家家酒,很多邻居的女孩就摘凤仙花来染指甲,有点儿像现在的指甲油。这几个小女孩在掐凤仙花,说明她们的年龄还小。

“少顷,出了园中,王夫人恐贾母乏了,便欲让至上房内坐。贾母也觉腿酸,便点头依允。王夫人便命丫头忙先去铺设座位。那时赵姨娘推病”,推病当然不是真病,是因为前面有贾环告状,宝玉挨打,大家很可能会迁怒于她,所以她才不敢出来。“只有周姨娘与众婆娘、丫头们忙着打帘子,立靠背,铺褥子。贾母扶着凤姐儿进来,与薛姨妈分宾主坐了。薛宝钗、史湘云坐在下面。王夫人亲捧了茶奉与贾母。”

注意这些细节,王夫人亲自奉茶给贾母,这本来是任何一个丫头都可以做的事,可是在这种大家族中,儿媳妇一定要孝敬婆婆,所以要亲自捧茶。我想这些内容年轻一代最不容易读懂,因为如今这个礼教不见了。

“李宫裁奉与薛姨妈。贾母向王夫人道:‘让他们小妯娌伏侍,你在那里坐了,好说话儿。’王夫人方向一张小杌子上坐下”,大家注意做媳妇的规矩,王夫人自己都已经有儿媳妇了,可她还是要等到贾母说话,才敢坐下来。王夫人“吩咐凤姐儿道:‘老太太饭在这里放,添了东西来。’凤姐答应出去,便命人去贾母那边去告诉,那边的婆娘快往外传了,并丫头们快都赶过来”。贾母平常在自己的房里吃饭,可现在要在王夫人的房里吃,所以中央厨房要马上转移阵地,赶紧在这边摆上盘碗筷子。“王夫人又命‘请姑娘们去’。请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两个来了;迎春身上不耐烦,不吃饭;林黛玉自不消说,平素十顿饭只好吃五顿,众人也不着意了。”

过了一会饭到了,众人就调放桌子。“凤姐儿用手巾裹着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姑妈不用让了,还听我说就是了。’贾母笑向薛姨妈道:‘我们就是这样。’薛姨妈笑着应了。于是凤姐放了四双:上面两双是贾母、薛姨妈,两边是薛宝钗、史湘云的。王夫人、李宫裁等都站在地下看着放菜。”这些大家也许会觉得有点琐碎,大户人家吃饭是非常重要的礼节,所以凤姐才说,你们不要让来让去了。记得小时候最害怕跟爸爸出去吃饭,大家就总是让来让去的,二十多分钟都坐不下来,其实大家都知道谁该坐哪里,就是在互相客气。照理讲薛姨妈是王夫人的姐妹,是贾母的晚辈,可因为她是客,所以在礼节上,主位是贾母跟薛姨妈坐。

现在的年轻朋友读《红楼梦》大概最烦的就是这些东西,因为根本搞不懂这些礼节。有没有发现薛宝钗、史湘云都可以坐,王夫人和李宫裁却不能坐,因为她们是媳妇,这也是我们现在不容易懂的,假如老一辈的人看到如今的新媳妇大概会吓一跳,因为她直接就坐在那边等着吃饭了。过去做媳妇的非常苦,吃饭的时候就是要站在地下看着放菜。

“凤姐先忙着要干净家伙来,替宝玉拣菜。”她知道贾母、王夫人自己吃不吃都不重要,主要是关心宝玉那里是不是有人照顾,所以就赶快找干净的食盒替宝玉把菜都夹好了。过了一会儿荷叶汤来了,王夫人回头看见玉钏儿在那边,就说:“玉钏儿,你给宝玉送去。”凤姐说:“他一个人拿不去。”这个汤很不容易端,正巧莺儿跟喜儿都来了,宝钗知道她们已经吃过饭,就跟莺儿说:“宝兄弟正叫你去打络子,你们两个一起去罢。”莺儿答应着,就和玉钏儿出来。白玉钏跟黄金莺一起给宝玉送汤,发现没有?这两个人连名字都有一点对仗,一个“玉”,一个“金”。

“莺儿道:‘这么远,怪热的,怎么端了去?’玉钏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说着,便命一个婆子来,将汤饭等类放在一个捧盒里,命他端了跟着,他两个却空着手走。”捧盒是用雕漆做的一种饭盒,可以提,也可以端。玉钏儿跟莺儿让一个婆子拿着,说明丫头的身份比婆子要高,这个婆子是做粗活的。这么热的天,要走这么远的路把汤送过去,非常不容易。“一直到了怡红院门口,玉钏儿方接了过来,同莺儿进入宝玉房中。”到了怡红院门口为什么要接过来?因为婆子不能进去。前面我们已经讲过,贾府里什么身份的人到什么身份的地方。大家可能还记得黛玉进贾府的时候,抬轿的四个轿夫,到了门口就停下来,换了几个衣帽周全的小厮把轿子抬进去,这也是大户人家的“礼”。

“袭人、麝月、秋纹三个人正和宝玉玩笑呢,见他两个来了,都忙起来,笑道:‘你两个来的怎么碰巧,一齐来了!’一面说,一面接了下来。”因为她俩一个是王夫人的丫头,一个是宝钗的丫头,大家就觉得她们两个一起来很巧。“玉钏儿便向一椅子上坐了,莺儿不敢坐下,袭人便忙端了个脚踏来,莺儿还不敢坐。”玉钏儿是宝玉妈妈的丫头,所以她坐下了。莺儿是宝钗的丫头,辈分低,就不敢坐,《红楼梦》处处都在讲“礼”。

“宝玉见莺儿来了,却倒十分欢喜;忽见了玉钏儿,便想起他姐姐金钏儿来了,又是伤心,又是惭愧,便把莺儿丢下,且和玉钏儿说话。”注意,宝玉活在世上,仿佛就是为了对人世间所有一切有所不忍的。本来他看到莺儿还蛮高兴的,可是看到玉钏儿马上就觉得难过,因为他想到玉钏儿的姐姐金钏儿的死跟他有关,所以他就“把莺儿丢下”,他永远是这样,一定要照顾那个最需要他的人。

《红楼梦》里写人写到很惊人的地步,每一句话都跟这个人个性有关,宝玉的个性是不希望这个世界上有受伤的人。“袭人见把莺儿不理,恐莺儿没好意思的,又见莺儿不肯坐,便拉了莺儿出来,到那边房里去吃茶说话儿去了。”好,这当然也是一个文学的手法,袭人和莺儿一定要离开,因为这场戏是宝玉和玉钏儿单独演的,有外人在的话就演不下去。宝玉很想跟玉钏儿讲他的不安,讲他的抱歉,讲他对金钏儿之死的心痛。可是有别人在,他不能讲,所以袭人就带着莺儿出去了。

麝月等人预备了碗、筷子,伺候吃饭,“宝玉只是不吃,问玉钏儿道:‘你母亲身子好?’”我不知道大家能不能体会金钏儿的死对宝玉来说是多么痛的事,他知道这个女孩子死了,她妈妈该有多难过,可是又不能直说,只能问:“你妈妈好不好?”这种问候里全是不安。“玉钏儿满脸怒色,正眼也不看宝玉,半日,方说了一个‘好’字。”这个反应我们当然可以理解,自己的姐姐死掉了,而且外面的传言说是被宝玉强暴的,所以她当然恨宝玉。你现在才明白作者安排的这一次送汤,其实并不是真为那个汤,而是要让人跟人之间有和解的可能。

玉钏儿根本不想理他,“宝玉便觉没趣,半日,只得又赔笑……”宝玉是主人,却总是向丫头赔笑,他们之间已不是主人跟丫头,而是一个对人世间有不忍之心的人面对一个受伤者,宝玉已经把所有世间的伦理身份丢掉了。他问:是谁叫你给我送这个汤来啊?玉钏儿说是奶奶、太太们派我来的,意思是不然我才不要来呢!又把宝玉给挡回去了。可是当你对人怀有最大不忍的时候,你是不会觉得受伤的。我们之所以常常会受伤,是因为我们习惯用一个硬壳把自己保护起来,所有的硬壳最后都会引发更大的冲突。宝玉是没有硬壳的,《红楼梦》读到最后,你还是会觉得主角是宝玉,他在人性上是最温暖的。

“宝玉见他还是哭丧着脸,便知他是为金钏儿的原故;待要虚心下气磨转他,又见人多,不好下气的。”在这种家庭里,哪有一个主人忽然给菲佣跪下说:“玛丽亚,你原谅我吧!”宝玉其实很想做这个事,他觉得人跟人没有这么复杂。他就“使尽方法,将人都支出去,然后又赔笑问长问短”。

“那玉钏儿先虽不悦”,当然不高兴,因为姐姐是因这个人而死。“只管见宝玉一些性气没有”,有没有发现当你一点都不在意别人对你的伤害的时候,对方的情绪才可能有转机。我们很少想到真正的爱可能就是这样,就是一点都不在意自己了。“凭他怎么丧谤”,“丧谤”就是一脸难看的样子,“他还温存和气”,“温存”这两个字很难懂,想想看?我们如何能做到在面对所有的伤害或者对立时仍有“温存”,最后玉钏儿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因为你总在讲难听的话,对方还一直给你赔不是。

其实三十五回的主题是在讲人性的自觉,薛蟠在自觉,现在玉钏儿也在自觉,究竟我是不是要怪这个人。最后,玉钏儿“脸上方有三分喜色”,才稍微好了一点。

看她好一点了,“宝玉便笑求他:‘好姐姐,你把汤拿了来我尝尝。’玉钏儿道:‘我从来不会喂人东西,等他们来了再吃。’”玉钏儿虽然有了三分喜色,可还是不想和解,心说我不理你,你也别碰我,因为姐姐的例子实在太痛苦了。作者写细节写到如此惊人,就这样一步一步的,情绪和心情松软一点,再松软一点。

“宝玉笑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为走不动,你递过来尝了,你好赶早回去交代了,你好吃饭的。我只管耽误时候,你岂不饿坏了?’”这完全不像主人和丫头讲话,我们从来没有在旧小说或旧戏剧里看到过这样的主人。所以我一直觉得宝玉是新时代的人,他一直想要回到人的原点,别人这样侮辱他、怪罪他,他还是一直温和地退让。到最后他说:“你要懒怠动,我少不了忍着疼下去取来。”这一招是苦肉计,苦肉计是最有用的计,它能调动人的恻隐之心。“说着便要下床来,扎挣起来,禁不住‘哎哟’之声。”他的下半身被打烂掉,一动就痛。

玉钏儿见他这般,忍不住站起来了。注意一下,就是当你面对一个比你弱、把硬壳完全打开的人的时候,人就容易和解了。玉钏儿站起来说:“躺下罢!那世里造了孽的,这会子现世现报。”好,一个丫头开口骂主人了,这个转换非常有趣,宝玉用软功夫让玉钏儿把自己的硬壳完全打开了,如果没有打开她是不会开口骂的。所以宝玉才是《红楼梦》里的佛,真正的佛不是整天念“阿弥陀佛”,而是一个可以容忍所有事情的人。玉钏儿接着骂道:“教我那一个眼睛看的上!”这是很难听的话,一个丫头骂主人骂到这个份上,可是骂完她的心里就舒服了,“一面说,一面‘哧’的一声又笑了”,就端过汤来。

宝玉笑着说:“好姐姐,你要生气只管在这里生罢,见了老太太、太太可放和气些,若还这样,你就又要挨骂了。”我想很多朋友读到这一段会掉泪的,这里面有对人最大的关心。我常常跟朋友说,把你的家变成可以让朋友来生气的地方,其实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因为在别的地方他的外壳会很硬。这一段话表面上轻描淡写,骨子里却非常动人。“玉钏儿道:‘吃罢,吃罢!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我可不信这样话!’”有没有发现玉钏儿已经完蛋了,忽然发现这个人这么疼自己。可一个硬壳刚刚拿掉的人,是非常害羞的,她不可能一下子就转过来,所以表面上还很强硬,其实内心已经很柔软了。如果真正了解人性,就知道当朋友跟你讲这种粗话的时候,就表示已经和解了。这才是人最可靠的反应,只有好的文学才会写出这些东西,如果这个时候玉钏儿说:“哎呀,你好爱我,我好感动!”那可真是肉麻死了。

说着,就催宝玉喝了两口汤,下面是宝玉这个男孩子对人最大的爱的计谋。他见这个汤这么好,就希望玉钏儿也能喝一点,便故意说:“不好吃,不吃了。”玉钏儿道:“阿弥陀佛!这还不好吃,什么好吃?”有没有发现他们已经可以对话了,“宝玉道:‘一点味儿也没有,你不信,尝一尝就知道了。’玉钏儿果真就赌气尝了一尝。”宝玉笑道:“这可好吃了。”这完全是十四岁的男孩子调皮,宝玉最大的特点就是他所有东西都要跟别人分享,任何好如果只是自己的,就不叫好,生命和爱也是如此,他一生所有的痛苦和快乐都集中在这个问题上。“玉钏儿听说,方解过意来,原是宝玉哄他吃一口,便说道:‘你既说不好吃,这会子说好吃也不给你吃了。’宝玉只管赔笑央求要吃,玉钏儿又不给他,一面又叫人。”人跟人可以说这种话的时候,就是回到人自然的样子了,才叫作和解。

在这一场戏当中,作者插进了一个叫傅试的人,傅家派了两个老妈子来请安,宝玉本不太愿意见这些人,可是因为他听说傅试有一个妹妹,很聪明,也很懂事,很爱读书。就为了傅试的妹妹傅秋芳,他答应见这两个婆子。

更重要的是,这场戏通过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讲出了很多关于宝玉的八卦与闲话,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生命的孤独。那两个婆子说,怎么会有这么呆的人,听说他长得漂漂亮亮的,可怎么没事儿就跟星星、燕子讲话。这也许是历史上最大的孤独。西方美术史上有一个人叫圣方济各,他本来是一个富家子弟,文艺复兴初期,为了宗教改革,他带着一群年轻人住在阿西西的苏巴西奥山上。他提倡“爱”与“和平”,认为中世纪的很多道德都变成了教条,希望人性里面可以有更真实的东西。他和很多年轻朋友就在苏巴西奥山的森林里面,跟鸟和百合花对话。有好几次,我都跑到那个山上,想体会一下他们当时的心境。透过傅家的两个婆子我们看到的宝玉很像圣方济各,在他的生命里,有一种关心远远超过世俗能够了解的状态。我们同样生活在一个世俗的世界里,有时候对他人行为的描述,比如杂志上或者八卦里,恐怕也都存在着这样的误解。所以在这一段,作者一直希望我们了解真相与误解之间的关系。

我很喜欢瞎子摸象的故事,每个盲人在摸象时都觉得自己对象的认识是真的。这个成语对我最重要的意义是让我终于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个瞎子,对真相的了解永远是有限的。尽管我们努力要弄清楚,可是生命里有很多现象是我们根本弄不清楚的。所以,只有在我们肯承认自己对真相不怎么了解的时候,生命才可能有真正的谦虚。

《红楼梦》中的这两个婆子就是在摸象,她们真的见到了宝玉,可是这些真相一经过这两个婆子的转述,完全变成了误解,宝玉身上最让人感动的部分,在这两个婆子口中变成了笑话。我们检查一下自己,就会发现有时候我们扮演的是婆子的角色,误解别人;有时候也扮演宝玉的角色,被别人误解。这也许是《红楼梦》里最不重要的一段,因为它和前后的内容根本没多大关系,大家可以想想作者为什么要加入这一段。

“打发吃饭的丫头们方进来时,忽有人来回话:‘傅二爷家的两个妈妈来请安,来见二爷。’宝玉听说,便知是通判傅试家的妈妈来了。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年来都赖贾家的名势得意,贾政也着实看待,故与别个门生不同,他那里常遣人来走动。”过去门生并不一定是受教的学生,凡是考取功名的人都是主考官的门生。比如苏东坡是欧阳修的门生,可苏东坡并没有受教于欧阳修,只不过苏东坡考试那一年,由欧阳修主考。贾政的门生很多,但对傅试特别照顾,所以傅试就常派人来走动,这一次大概是听说宝玉生病了,就派人来看看。

“宝玉素习厌勇男蠢妇的,今日却如何又命两个婆子过来?”“勇男蠢妇”,是指不太有脑子的男人或女人,作者一般不批评人,可这四个字明显是在批评。宝玉不太喜欢接近这类人,照理讲,他不见就是了。可是“其中原来有个原故:只因那宝玉闻得傅试有个妹子,名唤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听人传说才貌俱全,虽目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不命他们进来,恐薄了傅秋芳”。宝玉没有见过傅秋芳,可是就因为她美,她身上有一种生命的品格,他就觉得不让她家的用人进来的话,就有点怠慢了,“因此连忙命让进来”。

“那傅试原是暴发的”,相对世家文化,“暴发”是指在很短的时间里忽然变得有钱,是贬义词。“因傅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那傅试安心仗着妹妹要与豪门贵族结姻,不肯轻意许人,所以耽误到如今。”傅试有私心,不为妹妹的婚姻幸福着想,而一心想借着妹妹去跟豪门结亲,以便将来在政治上能够稳定。“目今傅秋芳已二十三岁,尚未许人。”我们今天不觉得二十三岁算晚婚,可是古代不同。薛宝钗在贾家就是为了待选进宫做妃子的,她当时十四岁多,在贾家过的十五岁生日;王熙凤嫁到贾家大概一年多,如今十七岁。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当时结婚的年龄,傅秋芳二十三岁还没有许人,在那个时代算是老姑娘了。

“争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这里讲到社会的世俗性。暴发的傅试希望沾点贵气,而豪门贵族却看不起傅试,觉得他家根基浅薄。“那傅试与贾母亲密,也自有一段心事。”他大概是想傅秋芳如果能够嫁到贾家,也就结了一个豪门贵族了。

这一段恰好对比出宝玉的脱俗之处,他一直希望能够把人的爱拉回原点,一切世俗都是他最厌恶的。

“今日遣来的两个婆子偏生是极无知识的”,“知识”在这里不是指读书,而是说通情达理。我有时候很敬佩一些民间的人,他们的那种优雅和懂事不是读书读出来的,更多是源于生活的。“闻得宝玉要见,进来只刚问了好,说了没二句话。那玉钏见生人来,也不和宝玉厮闹了,手里端着汤只顾听话。宝玉又只顾和婆子说话,一面吃饭,一面伸手去要汤。”注意一下这个画面:“两个人的眼睛都看着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将碗撞落,将汤泼了宝玉手上。玉钏儿倒不曾烫着,唬了一跳,忙笑了,‘这是怎么说!’慌的丫头们忙上来接碗。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觉的,却只管问玉钏儿:‘烫了那里了?疼不疼?’”宝玉真像菩萨一样,关心的只是他人的痛。玉钏儿和众人都笑了。玉钏儿说:“你自己烫了,只管问我。”

“宝玉听说,方觉自己烫了。众人上来连忙收拾。宝玉也不吃饭了,洗手,吃茶,又和那两个婆子说了两句话。”他其实根本不太想跟那两个婆子说话。作者这么细心地安排了她们,不是为了跟宝玉说话,而是为了让她们看到这个事件,出去讲八卦的。

“然后两个婆子告辞出去,晴雯等送至桥边方回。”注意,所有的闲话都是在没有人的时候才开始的。“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们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竟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

这里作者是有意让每一个读者检查自己,在生活中我们可能被误解,也可能误解别人。文学的力量就在于此,它能写出不同的现象和不同的观点,又不直接评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们都看到宝玉手被烫到了,那两个婆子也看到了,所以她们出去的时候是完全能够取信于人的。可是因为她们有偏见,所以她们的转述会发生问题。

“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谈论,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前面讲过一个女孩子龄官,她是个唱戏的,暗恋上了少爷贾蔷。这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只能不断地在地上画那个“蔷”字。天在下雨,宝玉隔着树看,以为她在写诗,后来下雨了,他很心疼这个女孩,说你赶快避雨吧。龄官回过头看到宝玉在大雨里,淋得像水鸡一样。可是宝玉已经全忘了,看到的只是别人淋湿了。

这么美的画面,现在被婆子讲得这么不堪,似乎宝玉根本就是一个智障的人。《红楼梦》的了不起就在于它不断地呈现人性,它就像一本佛经随时在开示读者,每一段都可能带给人领悟。

她们又讲了宝玉的一些事情:“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与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通过这一段描述,可以发现两种截然不同的对人的评判。如果今天有一个人跟燕子说话,跟鱼说话,我大概会觉得很感动,可是换成另外一个人,可能完全变成另外一种评判。

作者坚持把宝玉拉到世俗中去被严厉地批判,这时候你才能体会到宝玉的孤独。黛玉的孤独是她根本不要跟人来往,她跟鹦哥讲话,身上有种对人世间的不屑;可宝玉是非常爱人世间的,他跟人世间有一种来往,他的那种不被理解的孤独也只有黛玉可以知道。

这两个婆子又评论宝玉说:“且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蹋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我们刚刚看的玉钏儿那一段中,宝玉是在受丫头的气?还是对人不忍?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这两个婆子理解,宝玉不是在受气,他只是看到了人内心的苦,想要去开解玉钏儿。宝玉身上最温暖的部分,被说成一点刚性都没有。作者太聪明了,他写完宝玉最动人的一段后,紧接着写出了两个婆子的看法,留给读者去细心体会。

“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出园来,辞别诸人回去,不在话下。”

如果是在今天,这些“一面说”慢慢就变成报纸、杂志上的东西,这两个婆子已经不再是婆子,而是变成两个媒体了。

“如今且说袭人见人去了,便携了莺儿过来,问宝玉打什么络子。宝玉笑着向莺儿道:‘才只顾说话,忘了你。’”注意一下宝玉的体贴。本来莺儿和玉钏儿是一起来的,他很想跟莺儿讲话,可是想到玉钏儿的姐姐死了,所以就把所有人都支开,单独去体贴、开示玉钏儿。现在他对莺儿道歉,然后说:“烦你来不为别的,也替我打几根络子。”

“莺儿道:‘装什么的络子?’宝玉见问,便笑道:‘不管装什么的,你都每样打几个罢。’莺儿拍手笑道:‘这还了得!要这样,十年也打不完了。’宝玉笑道:‘好姐姐,你闲着也没事,都替我打了罢。’袭人笑道:‘那里一时都打得完,如今且拣要紧的打两个罢。’莺儿道:‘什么颜色呢?’宝玉道:‘大红的。’莺儿道:‘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呢,或是石青的颜色。’”这个丫头很懂得色彩学!可见美这个东西,其实不一定是靠社会上层完成的。莺儿只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可是她在刺绣或在打络子的实际生活中,对色彩非常了解,掌握了生活美学。今天的社会也很重视生活美学,甚至由主管文化的最高机构来推动生活美学,可有时候弄出来的东西很吓人。比如最近看到一个展览上的盘子、碗,我就想,天啊!我怎么会用这样的盘子和碗,我宁可到地摊买那些素素白白的。生活的美,是要靠在生活里慢慢体会的。

莺儿很直接地说:“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呢,或是石青的颜色。”宝玉问:“松花色配什么?”莺儿说:“松花配桃红。”松花配桃红,民间有很多这样的色彩搭配。这些年上海很多衣服的设计就是松花的衣服,袖口翻出来桃红。在台湾的庙会上你也会看到松花桃红的配色法。张爱玲也常常讲:“大红要配葱绿”,红与绿搭配比较娇艳。

宝玉说:“也罢,那就打一条桃红的,再打一条葱绿的。”莺儿说:“要什么花样呢?”宝玉就问:“到底有几种花样?”莺儿就跟他讲,有“一炷香”,就是一连串下来的;有“朝天凳”,就是越来越大,有点像三角形的;有“像眼块”,就是方形的;有“方胜”,两个菱形连接在一起的;有“连环”,两个圆形扣在一起的;还有“梅花”形的,“柳絮”形的。宝玉说:“前天你替三姑娘探春打的花样是什么?”莺儿说:“那是叫攒心梅花。”就是五个圈圈在一起的。宝玉说:“就是那样好。”一面说,一面叫袭人把线拿来。

“窗外婆子说‘姑娘们的饭都有了。’宝玉道:‘你们吃饭去,快吃了来罢。’袭人笑道:‘有客在这里,我们怎好去的!’”意思说莺儿在这里是客人,我们现在不能去吃饭。“莺儿一面理线,一面笑道:‘这话又打那里说起,正经快吃了来罢。’袭人等听说方去了,留下两个小丫头听呼唤。”可以看到,丫头与丫头之间也有她们的礼貌。袭人觉得,莺儿是从宝钗那边来的客人,麻烦人家做事,自己去吃饭不太好。莺儿觉得,你怎么还把我当客人。

宝玉一面看莺儿打络子,一面说闲话,问她;“十几岁了?”莺儿手里打着,一面答话说:“十六岁了。”宝玉又问:“本姓什么?”莺儿说:“姓黄。”宝玉笑道:“这个名姓倒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

莺儿笑着说:“我的名字本来是两个字,呼作金莺。姑娘嫌拗口,就单叫莺儿,如今就叫开了。”过去人起名字非常讲究,有押韵和平仄的问题,还有发音的唇前音、齿前音的问题。“金”和“莺”都有“n”音,都是齿前音,所以“黄金莺”这个名字其实很不好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