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发病的情景是很难写的。写得很悚动好像也不太恰当,作者在中间插了一段大家谈茶叶、谈婚事,最后只剩下宝玉拉着黛玉的袖子,宝玉忽然大叫一声说:“我要死!”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黛玉这才真吓坏了。如果是戏剧或电影,这种转场非常精妙。宝玉跳起来后,“口内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林黛玉并丫头们都唬慌了,忙去报知王夫人、贾母等。此时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里,都一齐来时,宝玉益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贾母、王夫人见了,吓的抖衣乱颤。且‘儿’一声、‘肉’一声放声恸哭。于是惊动诸人,连贾赦、邢夫人、贾珍、贾政、贾琏、贾环、贾蓉、贾芸、贾萍、薛姨妈、薛蟠并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丫头等,都来园内看视。”
登时园内乱麻一般,正没个主见,一波接着一波,凤姐也发病了。戏剧至此达到高潮。“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短短几句话,平常那个厉害、漂亮的凤姐忽然不见了,变成了手上拿了一把钢刀到处乱砍的泼妇,可见作者的文学功力之强。有时候我们写很多都没有这几句话精准:“那边宝玉一蹦三尺高地喊头疼;这边凤姐拿着钢刀冲进来。”众人越发慌了,那周瑞媳妇就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大的婆娘上去把凤姐抱住,抢下她手里的刀,抬回房去。王熙凤的丫头“平儿、丰儿等哭的泪天泪地”。注意,“泪天泪地”,在文法上并不合理,但文学修辞不一定是合理的文法,好的文学家一定能在文法之外创造新语言、新词汇,“泪天泪地”只四个字便呈现了哭得一塌糊涂的景象,能让人充分感受到文字的魅力。贾政等心中也有一些烦恼,顾了这里,丢不下那里。大家都慌了。
就在众人忙成一团的时候,作者写到了一个人薛蟠,一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整天只会找漂亮女孩男孩、吃花酒的男孩子。这个时候他也着急,却不知道怎么办。“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了”,我一直认为薛蟠不是坏小孩,他第一个怕他妈妈被人家挤倒了;又怕薛宝钗被人看到,因为有很多男人在这里;又怕香菱被人臊皮,“臊皮”就是被人性骚扰,他知道贾珍等人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得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那里。”见到天下竟然还有这么美的女人,他一下子就陶醉得酥倒了。薛蟠是一个欲望非常直接的男人,一个“酥”字,概括了他本能的欲望。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宝玉,他只是拉着黛玉的袖子,笑嘻嘻地讲不出一句话来,那不是欲望,也不是本能,而是很深的情。
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有的说赶快请端公送祟,有的说要不要请个巫婆来跳神,有的推荐玉皇阁的张真人。你可以试试看,如果家里有人得了重病,一下子治不好,所有亲戚朋友的秘方就都出来了。哪一个庙的符水比较灵,哪一个地方的罗盘拜一拜会比较有用。“百般医治祈祷,问卜求神。”古代的医生跟卜卦常常是在一起的,医术不灵,就改成求神问卜。结果竟“总无效验”。看看太阳下山了,王子腾夫人也不能留在这里,只好告辞。第二天王子腾也来瞧,问到底怎么回事。接着小史侯家、邢夫人的弟兄辈,所有的亲戚眷属都来瞧望、探病,“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总不见效”。宝玉、王熙凤“叔嫂二人愈发糊涂,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浑身火炭一般,口内无般不说”。到夜晚间,那些婆娘媳妇丫头们都不敢上前,只好把两个人抬到王夫人的上房,晚上特别派了贾芸带着一些男孩子、男用人们轮班看守。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寸地不离,围着干哭,一点办法也没有。
此时贾赦还各处去觅僧觅道,觉得一定是碰到什么邪祟了。“贾政见不灵效,着实懊恼”,贾政一直比较尊崇儒家,不太迷信,就阻止贾赦说:“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强者。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医治不效,想天意该如此,也只好由他们去罢。”可是贾赦不理,还是百般忙乱,却没有一丝效验。眼看已经过了三天,凤姐和宝玉躺在床上,已经奄奄一息了,全家人都慌了,说大概没了指望,忙着把他两个人后事的衣服、鞋子都准备好了。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这几个人“更比诸人哭的忘餐废寝,觅死寻活”。贾母是疼孙子,王夫人疼自己的儿子和内侄女,贾琏是哭他的太太,平儿、袭人是哭她们的主人,因为都有着特别的关系,所以格外伤心。“赵姨娘、贾环等心自是称愿。”这些卑微者总算报复成功了,暗自欢喜,可是绝对不敢表现出来。
到第四天早上,贾母他们正围着宝玉哭的时候,只见宝玉睁开眼睛说:“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发我走罢。”很奇怪,宝玉在发疯的时候,还讲那么让人心疼的话。贾母听了这个话,好像被摘去了心肝一样。这个赵姨娘真是个笨蛋,本来这个时候她是最不该说话的,可她却偏偏要说,可见有的卑微者很多时候真是咎由自取,因为她真的不长脑子。就在贾母最痛苦的时候,她竟然说:“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哥儿也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受罪不安生。”话还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贾母对王夫人不可能说这样的话,可因为是赵姨娘,所以粗话就出来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这实际上说中了赵姨娘的心事,你难道那么希望他死吗?“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不是你们挑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像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婆婆骂媳妇“淫妇”,足见赵姨娘的身份低到什么程度:“……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一面骂,一面哭。
贾母连贾政也捎进去了,意思是说都是你平常逼他念书写字,如今才会这个样子。“贾政在旁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难过,便喝退赵姨娘,自己上来委婉解劝。一时又有人来回话:‘两口棺椁都做齐了,请老爷出去看。’”贾母听了如火烧油一般,就骂说:“是谁做了棺材?”一叠声只叫把那个做棺材的拉来打死。这是典型的祖母的表现,祖母到这种时候就是不讲理的,她爱孙子爱到完全可以违背天意。
“正闹的天翻地覆,没个开交,只闻得隐隐的木鱼声响。”在人声非常嘈杂的时候,念经的木鱼声出来了。“念了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这时我们才想起,宝玉护身的菩萨就是他身上的那块玉。好久好久没有出现的跛足道人、癞头和尚来了,宝玉就是被这两个真人从天界带到人间的。他们敲着木鱼,口中念道:“南无解冤孽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贾母、王夫人听了这些话,忙叫人去快请进来。“贾政虽不自在”,他是非常坚定的儒家,一直觉得这些是怪力乱神,根本不想碰,可是此时的贾母、王夫人只要有一点点机会都要抓住。而且贾政也有点纳闷,这么深的宅院,和尚、道士在街上念经,何以听得这样真切?“心中亦希罕,命人请了进来。众人举目看时,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我一直觉得跛足道人、癞头和尚是人间的机缘和时间。
下面描述这个和尚的样子:“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满头疮。”
再看那个道士:“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蓬莱在现在的山东,古代一直认为蓬莱是仙岛。弱水等于是灵界的一条河,意思是说这两个人都不是凡人。
中国古代一直相信真正拥有大智慧的人,外表看起来大多是肮脏的,不起眼。八仙里的铁拐李、济公都有点像武侠小说里的丐帮帮主。其实这里有一定的反讽意味,真正悟道的高人,是含而不露的。
贾政问道:“你道友二人在那庙焚修?”那个和尚就笑着说:“长官不须多话。因闻得府上人口不利,故特来医治。”贾政说:“倒有两个人中邪,不知你们有何符水?”那个道人就笑,说:“你家现有希世奇珍,如何还问我们要符水?”他们知道宝玉身上有通灵宝玉,它就是能克服邪祟的东西。有没有发现作者的意思是说,所有向外追求的领悟和智慧都是假的,真正的智慧要从自己的本心里去找。《红楼梦》一直在用这样的语言度化人。
贾政有一点被说动了,便说:“小儿落草时虽带了一块宝玉下来,上面说能除邪祟,谁知竟不灵验。”意思是如果那块宝玉可以除邪祟,他怎么还会中邪呢?那个和尚就说:“长官!你那里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作者表面上看在讲神话,实际上是在点化人,其实,人们善良、光明、智慧的本性一直都在,只是一旦被贪、嗔、痴等欲望迷惑,本性就会迷失。只要肯把这些东西去除,本性就会再现,这是大乘佛教和禅宗的共同看法。和尚说:“你现在把这个玉拿出来,我们持诵持诵。”意思是说我们来念一些经文,“只怕就好了”。
“贾政听说,便向宝玉项上取下那玉来,递与他二人。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下一别,转眼已过十三载矣!’”非常美的句子!记得吗,第一回里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有一块石头日夜修炼成了宝玉,是这个和尚与道士把它带到人间来经历红尘的。“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目,若似弹指!”“尘缘满目”是说如今这块玉上全部是红尘的缘分,你碰到黛玉了,也碰到宝钗了……“若似弹指”,弹指间十三年就过去了。“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天不拘来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想你在灵河岸边是多么自由自在,来到人间就有了是非,人心只要存了是非,便生悲欢。
“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尝清好散场!’”“粉渍脂痕污宝光”,狭义是指宝玉身边的女孩子,广义是说人间的欲望污染了他;过着这么富贵的日子,灵魂却处在受困的状态;人生就像喝酒,无论多么沉酣的梦,最终是要醒来的;人到世间就是来还前世冤孽的,还完就该散场了。
这里强调的是《红楼梦》基本的宗旨:人跟人的相遇都是一个缘分,这个缘分是因为前世有冤孽的纠缠,这完全是佛教的观点,二十五回借宝玉发病之机,把通灵宝玉的故事贯穿下来了。
和尚念完以后,把这块宝玉摩弄了一会,说了一些疯话,然后递给贾政说:“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上槛,将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内,除亲生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说着回头就走了。那贾政还急着让两个人坐下吃茶,要送谢礼,两个人早已出去了。注意一下,这两个仙人总是飘然而至,飘然而去,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出现。贾母他们就派人赶快去追,哪里还有踪迹。只好按和尚所言,把王熙凤和宝玉安放在王夫人的卧房里,把玉悬在门上。王夫人亲自守着,不许别人进来。
“至晚间,他二人竟渐渐醒来,说腹中饥饿。”民间一直相信,病人如果开始想吃东西,就差不多快好了。“贾母、王夫人如得珍宝一般,旋熬了米汤,与他二人吃了。”通常大病初愈,不适合吃太荤的东西。二人“精神渐长,邪祟稍退,一家子才把心放下来”。“李宫裁并贾府三艳、薛宝钗、林黛玉、平儿、袭人在外间听消息。闻得吃了米汤,省了人事,别人未开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前面已经看到,宝玉烫伤,宝玉不让她看,黛玉一定要看;现在所有人都还没有讲话,黛玉先念“阿弥陀佛”,这都说明黛玉跟宝玉的休戚与共,根本就是前缘未了。刚才讲了那么多的人在哭,唯独没有提黛玉,其实她是挂念最深的。
这时吃醋的是宝钗,她回头看了黛玉半天,“嗤”的一笑,大家都不知道什么意思,惜春就问:“宝姐姐,好好的笑什么?”宝钗说:“我笑弥陀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日才好些,又管林姑娘姻缘了。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宝钗显然是话里有话,因为刚才王熙凤的打趣,大家都觉得黛玉是一定要嫁给宝玉的,宝钗虽然什么都没说,可是内心肯定不舒服,因为她一直想抢这个位置。黛玉跟宝玉是前缘,她在意的只是彼此的情深,而宝钗却非常在意这个名分。见黛玉这个时候竟然念起“阿弥陀佛”,便很嫉妒他们两人的亲密。《红楼梦》里有很多类似的非常微妙、纤细的心理描述。林黛玉不觉红了脸,自己不小心脱口念出了“阿弥陀佛”,是因为她跟宝玉情深到难以自持。所以就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着凤姐贫嘴烂舌的学。”一面说,一面摔帘子就走出去。
在第二十五回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马道婆作法,要害死王熙凤跟宝玉。虽然事情没有成功,但卑微者的痛苦却一直在延续。可见作者对人的了解、包容与担待是非常深邃,也非常丰富的,他能体贴、关照到各个层面的人。
回想起来,二十五回写得最好的角色是马道婆,这样的角色在《红楼梦》里并不多见。《红楼梦》写的是贵族人家,不太容易写到这种三教九流的角色,可是她一旦出场,你就能看出作者的描述能力有多么强。他能把马道婆的费尽心机、玩弄富贵人家于股掌间的能力表现得淋漓尽致。有时候我觉得《红楼梦》能完成对现实社会中很多人的教化,很多道德文章,教我们不要迷信,都不起作用,但是如果你读《红楼梦》,你会意识到自己在无奈的时候,可能也会去找马道婆。至少你知道马道婆这类人的社会功能,不会再随便被他们利用。文学的最大好处是能让你看到人性的本质,大家可以把《红楼梦》当作一个功课来观察你的周围,邻居谁家请了道士在作法啦,哪个总经理办公室的桌子风水怎么样啦……其实这些东西也是人之常情,我们一方面相信科学;一方面也会感觉天理难测,因此会多一些包容。只是不要忘记,马道婆这些人是会利用人的弱点制造灾难的。如果她只是利用人性的弱点,让你相信把床搬一搬,或者挂个镜子会心安一点,还无伤大雅;可是如果他们利用人性的弱点去搜刮资源,做各种社会性的推展时就很危险,有时候会变成巨大的社会势力,其影响力能控制人心最重要的部分。“子不语怪力乱神”,其实是害怕这些东西有一天会变成社会主宰性的力量,那将酿成很大的社会灾难。
二十五回充分展示了作者的文学功力,马道婆作法,宝玉、王熙凤的发病,寥寥数语,却非常鲜活,画面感极强。而且作者的语言弹性特别大,他既能写出最精致的优雅的文言,又能驾驭最活泼、最粗鲁的民间语言。其中马道婆跟赵姨娘的对话;贾母、王夫人骂赵姨娘的话,都粗鲁、恶毒到惊人的程度,能让我们感受到语言有时候伤起人来真是比刀子还厉害。作者用了一个词“毒气”,这是很到位的形容,一旦人的心里积了怨毒之气,迟早是会伤人的。人如果都能拥有自我完成的满足感,怨气就会比较少,一个社会里祥和的东西多了,马道婆这样的人也就无机可乘。
我自己常常想补写一段,就是马道婆在告别了贾母去赵姨娘房里之前,去各房各院到底都干了什么。因为我相信各房各院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点怨气和各自人生的不甘,赵姨娘只是一个极端的例子,所以马道婆才可以从这个家族搜刮这么多东西。
【第二十六回 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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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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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
第二十八回 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
二十七回里的宝钗扑蝶和黛玉葬花,是比较完整的对比,好的文学在高峰之后,总要有一个平缓地带,二十八回从头到尾都是琐事。
宝玉完全被黛玉的《葬花词》打动,他想,花在飘零,黛玉的花容月貌也有一天会消失,宝钗、袭人、香菱们也一样,当所有的青春都消失了,这个花园该属于谁?宝玉历来喜聚不喜散,《葬花词》让他体会到了生命的幻灭,也让他觉得黛玉真是他今生的知己,所以他千方百计地要跟黛玉说几句话。
宝玉和黛玉之间的情感,非常像十几岁中学生的初恋。在二十八回之后,有一段讲到“痴情女情重愈斟情”,“痴情女”就是林黛玉,我们常常说情感最深的人,恋人、夫妻,甚至亲子之间,是最会变着法子折磨对方的,否则就不叫亲人了。就是因为彼此的亲,他才要不断地证明,我在你心目中是不是跟其他的人不一样。常常听到朋友抱怨:他这个人在外面跟每个人都很好,又和蔼又慈祥,回到家里却对我吹胡子瞪眼。其实情最深的时候是一定会彼此折磨的。贾母常常骂宝玉跟黛玉:你们这两个小冤家!他们俩听到以后好高兴,他们从小在大家族里长大,不太知道民间的俚语,“冤家”的意思太好了,就是上一世欠了某人的,在这一世你必须得还他。常常会听到妈妈跟孩子说,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听起来有点责备、抱怨,其实更多的是开心。宝玉跟黛玉的纠缠,是典型的爱恨交织。
“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正是一腔无明正未发泄。”佛教里把人处于各种纠缠迷惑中,看不清事物本质的状态叫作无明。“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便随口念了几句。”黛玉一方面感伤花的凋零,一方面感伤自己生命的孤独,刚才我们读的《葬花词》是她随口念的,不想被山坡上的宝玉听到了。“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宝玉忽然触到了生命里面最本质的哀伤。怀里兜着的花全散在了地上。“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
如果你去翻自己中学时的日记,里面全是些类似的内容:追问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或者这个世界上少了我和多了我有什么差别。这其实是非常典型的青春感叹。我们凭吊古迹时也会有一种感伤,某处豪宅前后换过无数次主人,这其中领悟的是繁华到幻灭的短暂。有了这种领悟,就会对繁华有一种警惕和珍惜。一旦想到总有一天可能会改变,内心就不会再有执着。“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宝玉就这样反复地推论所有的生命从繁华到幻灭的过程。“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纠缠不清的蠢物。所谓“大造”、“尘网”,是讲宇宙、讲生命,要能够逃出造物主这个天罗地网,跳开所有名利欲望的纠缠,看清“色即是空”的本质,才能诠释这段悲伤。“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这是在说宝玉当时的心情,好像忽然在花影鸟声里有了很大的领悟。
“那林黛玉正自伤感,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大家平常都笑她是一个傻子,春天花败了也要流泪,她就想这世上还有人跟我一样傻吗?“想着,抬头一看,见是宝玉。林黛玉看见,便道:‘啐!我当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上,又把口掩住长叹了一声,自己抽身便走了。”这就是爱恨纠缠,明明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宝玉而发,她去葬花,唱《葬花词》,都跟宝玉有关。可是看到宝玉来了,说到“短命”的时候,她还是不忍心这样去诅咒自己真心爱着的人。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这里宝玉悲恸了一会,忽抬头不见了黛玉,便知黛玉看见他躲开了。自己也觉无味,抖抖土起来,下山寻归旧路,往怡红院来。可巧看见林黛玉在前头走,连忙赶上去,说道:‘你且站住。我知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以后撂开手。’”在座的朋友肯定都跟自己初恋的朋友讲过类似的话,说明自己已经绝望了。“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待要不理他,听他说‘只说一句话,从此撂开手’,这话里有文章,少不得站住说道:‘有一句话,请说来。’”宝玉马上说,两句话你听不听?作者把宝玉的赖皮表达得非常到位,过了这个年龄就不会再这样死皮赖脸。
“黛玉听了,回头就走。宝玉在后面叹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这八个字看似简单,实际上有说不尽的深情,黛玉一下子被这八个字揪住了心,“由不得站住,回头道:‘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宝玉就说:当年你从江南来到我家,我们同桌子吃饭同床睡,我把心上的话对你说,心爱的东西由你挑,还怕丫头照顾不周到,亲自桩桩件件来照料,把你当成一母所生的同胞,“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头,才见得比人好。”他开始讲细节了,这些细节是两个人亲密的原因。宝玉回忆起这一切的时候,表面上有很多的抱怨,可内心深处却有一种幸福感。仿佛今生今世他就是要找到这个人,心才能笃定。如果没有这个人,他的整个人生是空虚的。“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他刻意拉出了宝钗,这里也有宝玉的聪明,告诉她你不用嫉妒宝钗,她根本就是跟我们没有关系的“外四路”。
情这个东西如不深究,还真无法理解。常听人说我太太对宠物都那么好,怎么对我这么凶,其实,情本如此。《红楼梦》写情写到极深,我甚至担心这样的深情在今天是不是能被理解。眼下人们的情感越来越粗糙了,或者准确地说,大家对这样的深情缺乏耐心,以为寄张卡片、送盒巧克力就是情了,其实情到深处,就是理不清的爱恨交织。我觉得《红楼梦》其实要深读,应该读懂这种深情,才能知道人生在世,有这种深情是很美的。有些人会说:我不要这么麻烦。可是他一生到最后是会很空虚的,因为他缺少为之生、为之死的那份深爱。
宝玉说:“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白操了这个心,弄的有冤无处诉!”说着,不觉滴下眼泪。宝玉一示弱,黛玉的心就软了,黛玉总觉得自己是个被遗弃的孤独者,如今宝玉说自己跟她一样孤独,她的内心就生出一种认同感。
“林黛玉耳内听了这说话,眼内见了这形景,心中不觉灰了大半,也不觉滴下泪来,低头不语。”两人对生命的孤独产生了共鸣。“宝玉见他这般形景,遂又说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凭着怎么不好,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便有一二分错处,你倒是或教导我,戒我下次;或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我都不灰心。’”在宝玉看来,对他最大的惩罚莫过于不理,黛玉却偏偏有事喜欢憋在心里,动不动就不理他,“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是。就便死了,也是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还得你申明了缘故,我才得托生呢!”初恋的人都这样,一开口就是“死”。
“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将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云外了。”其实两个人之所以闹这么大的别扭,就是因为黛玉一直不讲自己生气的原因。这时她才问:“‘你既这么说,昨儿为什么我去了,你不叫丫头开门?’宝玉诧异道:‘这话从那里说起?我要是这么样,立刻就死了!’林黛玉啐道:‘大清早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说有呢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此时黛玉的心结已经打开,不再怪宝玉了。“宝玉道:‘实在没有见你去。就是宝姐姐坐了一坐。’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想必是你的丫头们懒怠动,丧声歪气的,也是有的。’宝玉道:‘想必是这个原故。等我回去问了是谁,教训他们就好了。’林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论理我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说着抿着嘴笑。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你看,两个人一和好,黛玉就开始故意逗他了。表面上看是她又吃醋了,实际上她的心情好极了。
“二人正说话,只见丫头来请吃饭,遂都往前头来了。”我在第一次、第二次看《红楼梦》的时候,觉得这一段完全可以删掉。最近才发现这场戏其实是最重要的,里面包含着宝钗不着痕迹的心机,透露了宝黛钗三个人之间的关系,细得不得了。“王夫人见林黛玉,因问道:‘大姑娘,你吃那鲍太医的药可好些?’”这是家常话,只是关心她的身体。“林黛玉道:‘也不过这么着。老太太还叫我吃王大夫的药呢。’宝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内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点儿风寒,不过吃两剂煎药,疏散了风寒,还是吃丸药的好。’”“内症”就是说不是急病,是需要调养的那种慢性病。注意,煎药跟丸药是不同的,煎药就是我们配了中药以后,用四分水煎到一分水然后喝的那个药,治的都是急病。丸药是调养用的,现在的中医没有古代那么讲究了。宝玉在妈妈面前很放松,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加上黛玉刚刚跟他和好,所以他特别高兴,叽叽呱呱地讲起来没完。
“王夫人道:‘前儿大夫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我也忘了。’宝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药,不过叫他吃什么人参养荣丸。’”人参养荣丸是一种用人参做“君药”的调养丸。在中药方里,分“君臣佐使”四等,“君药”是最主要的药,“臣药”是辅佐的药,后面“佐”、“使”的等级依此类推。“君臣佐使”按不同的分量配合,方配成一剂药。“王夫人道:‘不是。’宝玉道:‘八珍益母丸?左归?右归?再不,就是六味地黄丸。’”这个地方最好玩,宝玉多嘴得要命,急着给妈妈提醒,他念了一大串药名,王夫人都说不是。“王夫人道:‘我只记得有个“金刚”两个字的。’宝玉拍手笑道:‘从来没听见有个什么“金刚丸”。若有了“金刚丸”,自然有“菩萨散”了!’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宝玉的表情,在妈妈面前完全变成一个调皮的小孩。
“宝钗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补心丹。’”宝钗总是这样,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一定是对的。大概王夫人把天王搞成金刚了,宝钗真是聪明剔透到极点,她极冷静却又处处着意留心,很多与她无关的事她都记得,后来贾家所有的人都佩服她,王夫人也觉得这个女孩子做媳妇的话是最合适的。“王夫人笑道:‘是这个名儿。如今我也糊涂了。’宝玉道:‘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宝玉笑道:‘我老子再不为这个捶我的。’”这一场戏非常有趣,完全是亲子关系之间的一些细节。
“王夫人又道:‘既有这个名儿,明儿就叫人买些来吃。’宝玉道:‘这些药都不中用的。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药,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么药就这么贵?’”我们很少看到贵夫人讲这么粗的话,在跟自己儿子说的时候她却很自然。“宝玉笑道:‘当真的呢,我这个方子,比别的不同。那个药名儿也古怪,一时也说不尽。只讲那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还不够。’”“紫河车”就是胎盘,现在人好像也流行吃胎盘,打胎盘素可以美容,“头胎”是第一胎;“人形带叶参”,人参长成人形是最贵重的,采的时候要带着叶子。只这两味药就已经够贵的了。还有“龟大的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诸如此类的药,都不算为奇,只在群药里算。那为君的药,说起来唬人一跳。前儿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给了他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寻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银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问宝姐姐。”
至此这场戏才入正戏,大家本来是在聊林黛玉吃的药,现在碰到了重点。宝钗听说,笑着摇手儿说:“我不知道,也没听见。你别叫姨妈问我。”其实这个时候我们并不怀疑宝钗,因为宝玉把方子给薛蟠,薛蟠去配药,宝钗不一定知道。可是你继续看下去,就有意思了。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宝丫头,好孩子,不撒谎。”王夫人觉得这个药有点离奇,加上刚才宝玉一直在和她混闹,就认定是宝玉说谎。“宝玉站在当地,听见如此说,一回身把手一拍,说道:‘我说的倒是真话呢,倒说我撒谎。’口里说着,忽一回身,只见林黛玉坐在宝钗身后抿着嘴笑,用手指头在脸上画着羞他。”宝玉觉得很委屈,因为所有人都相信宝钗,连黛玉也是。可是接着跳出一个王熙凤,这场戏才有了结局。
“凤姐因在里间房里看着人放桌子,听如此说,便走来笑道:‘宝兄弟不是撒谎,这倒是有的。上日薛大哥亲自来向我寻珍珠,我问他作什么,他说是配药。他还抱怨说,不配也罢,如今那里知道这么费事。我问他什么药,他说是宝兄弟的方子,’”原来宝玉讲的是真话,“‘说了多少药,我也没工夫听。他说不然我也买几颗珍珠了,只是定要头上戴过的,所以来和我寻。’”本来薛蟠去买珍珠也不是很难的事情,可是要的是头上戴过的珍珠,所以他只好来麻烦王熙凤。“‘他说:“妹妹就没散的,花儿上也得掐下来,过后儿我拣好的再给妹妹穿了来。”我没法儿,把两枝珠花儿现拆了给他。还要了一块三尺上用大红纱去,乳钵乳了,合面子呢。’”“乳钵”就是捣药用的白瓷钵子,要把珍珠捣成粉。“凤姐说一句,那宝玉念一句佛,说:‘太阳在屋子里呢!’”宝玉觉得总算有人帮他说话了。“凤姐说完了,宝玉又道:‘太太想,这不过是将就呢。正经按那方子,这珍珠宝石定要在古坟里的,有那古时富贵人家装裹的头面,拿了来才好。如今那里为这个去刨坟掘墓,所以只是活人戴过的,也可以使得。’王夫人道:‘阿弥陀佛,没当家花花的!就是坟里有这个,人家死了几百年,这会子翻尸盗骨的,作了药也不灵!’”王夫人是信佛的,认为为了治病去挖人家坟天理难容。
王熙凤证明宝玉没有说谎,并不说明宝钗一定知道这个事,作者很有趣,就是让人心里存一个怀疑,宝钗刚才说不知道,我们不会怀疑她存了心机,连黛玉也羞宝玉。现在知道宝玉没有说谎,我们依然不会怀疑宝钗。“宝玉向林黛玉说道:‘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脸望着林黛玉说话,却拿眼睛瞟着宝钗。”“拿眼瞟着宝钗”是有点怀疑,心说,奇怪,你怎么会不知道?“林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听听,宝姐姐不替他圆谎,他支吾着我。’”她的意思是说因为宝钗说你说谎,我才羞你,你现在不去怪宝钗,倒来怪我。“王夫人也道:‘宝玉很会欺负你妹妹。’宝玉笑道:‘太太不知道这原故。宝姐姐先在家里住着,那薛大哥哥的事,他也不知道,何况如今在里头住着呢,自然是越发不知道了。林妹妹绕在背后,以为是我撒谎,就羞我。’”宝玉的这番话是在帮宝钗遮掩,说宝钗住在大观园里,薛蟠的事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正说着,只见贾母房里的丫头找宝玉、林黛玉去吃饭。林黛玉也不叫宝玉,便起身拉了那丫头就走。”大家看得出来吗?黛玉又有心结了。